我的眼泪没有了。我爬起来,我充满了感激地跪在供桌前祷告:
“虽然不是一个人,但既然被命定了该活在世界上,那么就活下去罢。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像一件被遗失了的东西,那么就请你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的父亲罢,因为我不是人,在人间是不会得着谁的抚爱的。”
神的口永远闭着,他并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于是我有父亲了,那神,那断了一只手的大公无私的神呵。
我每天虽然和平常一样出去向人们讨一点骨头,但是只要有了一点东西塞住了我的饥饿以后,我便回来了,因为我也和别的人一样家里有着一个父亲。虽然这家就是破庙,父亲就是神,而且他的口永远闭着,不说一句安慰我的话,但在这世界上不肯离开我的却只有他一个了。所以他还是我的唯一的亲属。
虽然是在寒冷和饥饿中,日子也过得很快,我是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一种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在我的身体内发生着。
我自己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而且常常拿这样的话来提醒自己,可是人的欲望却渐渐地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
我渴望和别的人一样有好的饮食,大的房屋,漂亮的衣服,和温暖的被窝。
“这是人的欲望了。你不是人,怎么能够得着这些东西呢?”我一旦发见自己有了奇异的思想时,便这样地据醒着自己。
然而话是没有用的,人的欲望毕竟在狗一类的身体里生长起来了。虽然明知道这是危险的事,自己也没有方法阻止它。
于是大街中商店里的种种货物在我的眼前就变得非常引诱人。尤其使我动心的就是那一双时常在街中走着的腿。那一双粉红色的腿,肉色的腿,多么细致,多么柔嫩,多么浑圆,真是找不出一点边际,好像是由一块红玉凿成的,但世间又没有那样大的红玉,而且红玉又不会有那样的软。这一双腿有时在街中走着,不,不是在走,是在微微地跳舞。她们常常遮了我的视线,好像是两只大的圆柱。有时候她们被摆在黄包车上面,一只压着一只,沉醉的斜卧在车上,好像等人来抚摩,来玩弄。
我屡次远远地就伸出手,想走到那一双腿面前去抚摩,去玩弄。可是当我的眼光逼近了那一双腿的时候,一个念头便开始咬着我的头脑:“小心着,你并不是人呢!”于是我的勇气消失了。
有一天我却看见在那一双腿的旁边躺着一只白毛的小狗,它的脸紧偎着那一双腿,而且它还沿着腿跳到上面去。我想:“这不一定要人才可以做呢!小狗也可以的。”这样想着勇气便陡然发生了。我向着那一双可爱的腿跑过去。我快要跑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手把我抓住往地上一推。
“你瞎了眼睛!”我只听见这一句话,便觉得头脑昏乱了,眼睛里面有许多金星在跳。我睡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四面都是笑脸,腿已经看不见了。奇怪的笑声割痛着我的耳。我蒙着耳朵逃走了。
一层缚带,从我的眼睛上落了下来。我明白了。我恍然明白了。这许多年以来我得意地以为自己是一只狗,或狗一类的东西,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我还不配做狗呢!
我带着沉重的心回到破庙里。我坐在供桌下。我想着,想着。我仿佛看见了那只白毛的小狗怎样亲切地偎着那一双腿;我又看见它怎样舒服地住在大的公馆里,有好的饮食,有温暖的被窝,有温柔的抚爱。妒嫉像蛇一样咬着我的心。我于是爬在地上,我用双手双脚爬行着,我摇着头,摆着屁股,我汪汪地叫。我想看我做得像不像一只狗。
我汪汪地叫着。我觉得和狗叫差不多。我想这时候我总可以算做一只狗了。我满意,我快活。我不住地在地上爬。
然而我的两只脚终于要站直起来,两只手也不能够再爬了。失望锁住了我的心。
“连狗也没有福气做呵。”我又躺在地上绝望地哭起来。
我含着眼泪跪在供桌前祷告:
“神呵,作为我的父亲的神呵,请你使我变做狗罢,和那一条白毛小狗一样。”
神的口永远闭着。
我每天在地上爬,我汪汪地叫,但我还没有做狗的福气。
我有黄的皮肤,黑的头发,黑的眼瞳,低的鼻子,短小的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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