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并没有死……”我不和他细论,只在中途抓住了一句话来问他。
“不管死或者活,灵魂是可以到处往来的。最要紧的在于感应,”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的质问,他的信仰的确是很坚定的,但我看来他却是愈陷愈深了。只是我有什么方法能够使他明白这一层呢?
“这不会是假的。我的父亲说是从这信仰得了不少的好处。许多人都从这信仰得了好处。你多住些日子也就会明白的。其实要是你能够像我这样相信它,你也可以少许多苦恼,少翻些筋斗,”他直率地对我说。他说话虽然不及我的教授同事们的嘴甜,然而他的真挚和关切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我虽然讨厌这种道理,我却感激他的好意。而且抛开了国家的界限来看人,直到最近还是罕有的事,至少日本的新闻记者是极力反对这种看法的。因此对他的这种关心我更不得不表示感激了。所以我只是“唔”了一声,并没有反驳他。
我故意把话题引开,我们愉快地谈了好些话,后来不知道怎样又转到灵魂上面来。我忍不住猝然问他道:
“你真的相信有鬼吗?”
“当然,没有鬼还成什么世界!”他不加思索地回答我,好像这是天经地义一般。
“什么?”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拖长了声音表示疑惑。
“这是很浅的道理。要是没有鬼,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寻公道?这世界里的一切因果报应都要在鬼的世界里找到说明。一切人的苦乐善恶都有它的根源和结果!”他坚信地阐明了他这种奇妙的道理。我虽然不明白这种论法,但我对于他的思想和行为却渐渐地了解了。
他这个人并不是像我从前所猜想的那样简单吧,甚至他也在这社会组织里看出了不公道,而且觉得对这不公道还应该做一点点事情。但是他马上又轻易地把这个责任交给他理想中的另一个世界的统治者,自己只在念经跪拜等等安全而无用的举动里找到唯一的庇荫了。为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慰,鬼的世界就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展开来。鬼就是这样生长的罢。
“我明白了,”我淡淡地对他说。其实我明白的只是这个,并不是他的那番话。他自然误会了我的意思。于是我又把鬼的问题关在脑子里了。
我在这安静的生活里开始感到了寂寞。靠看书过日子,这办法使我不舒服;一个人往外面跑,也没有多大趣味,况且这芝麻大的一个小城市,我不要几天的工夫,就把什么地方都逛完了。家里呢,又永远是那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孩,连客人也不见来一个。
堀口君的念经的工作突然加重起来,下午念经的事情也有了。他下课归来后便忙着在神橱前跪拜。有一天他念完经马上就匆忙地提了一个包袱出去。过一些时候他回来时,我还在庭前散步,便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来。
“到海边去了,是去抛掷供物的,”他简单地回答道。
我不明白,又问了:“什么供物?”
“前天也去海滨抛掷过一次。那是为了另一个死去的朋友。昨晚我的一个中学同学的灵魂到了我家里来,那个人死了不过半年,是死在满洲的。他来向我哭诉。所以我给他念经,我供他。供完了就把供物掷到海里,也不再回头去看,他的灵魂就会平安地到别处去,不再到我家里来了,”他感动地解释说。
我想他大概昨晚做了什么怪梦罢,其实这类的怪梦我不知做了多少,要我认真地一一供祀起来,说不定会使我倾家荡产也未可知。我也不去管这些,就随口问道:
“这样的事情近来常有吗?”
“怎么不是!从前也偶尔有过。近来却突然多了起来。已经供过四五个人了。明天后天都有供的,还有一个是我妻子的好朋友。近来我家里的鬼多着呢!”他严肃地回答道。歇了片刻,他又向我谢罪说:“很对不起,使你听这些话。你不会害怕吗?”
“哪里!”我接口回答。这短短的一句“哪里”把他的全部话都否定了。
在堀口君的眼里看来,这家里大概还是鬼比人多罢。但是在我的眼里不但看不见鬼,连人也少看见。堀口夫人是温顺到使人觉得就像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小堀口君却喜欢出去找小伴侣玩。堀口君又要到学校去授课。我一个人住在楼上,就仿佛在古庙里修行。虽然受着兄弟一般的亲切的待遇,但是在这里我的心的寂寞却一天一天地增加。这时候再看见有人画了鬼影放在我的眼前晃动,就像在火上灌了煤油。寂寞猛烈地燃烧起来,我的心便受着煎熬。但这一层堀口君不知道,而且在中国的那般教授同事们也不会知道的。在友谊的款待里我受苦,在阴谋的围攻中我动气。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蠢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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