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在楼上读着堀口君的藏书,为那些死人的陈腐的话动了火,想着那般盗名欺世的大骗子们玩的一贯的把戏;同时又听见堀口君在楼下客厅里念经的声音,这中间夹杂着超度死人的语句,还有和神鬼之类的对答。我无意间第一次分辨出这种种的声音,仿佛就看见许多鬼在下面走动。我的心情突然严肃起来。自己反而为这事情感到更大的烦恼了。
一个世界在我的眼前展开来,这就是堀口君所说的鬼的世界罢。是一片无垠的原野。没有街市,没有房屋;只有人,那无数的人。赤身带血的,断头缺腿的,无手无脚的,披着头发露着柴一般的黄瘦身体的,还有那无数奇形怪状的……都向着天空呼吁似地举着双手。就是这样的一些东西吗?那么堀口君所说的公道又在哪里?所谓因果报应在这里能够有什么样的说明呢?我们世界里的苦乐善恶跟这又能够有什么样的根源与结果的关系呢?倘使这眼前的幻景是真实的,那么这些鬼应该比活着时更明白这个社会组织是什么样的东西罢。那个陷在错误的泥淖中爬不起来的堀口君念经的声音这时候突然消灭了。于是一个哭声轻轻地响起来,起初轻微得仿佛只在我的心上响,以后却渐渐地增高。鬼世界的景象又一度出现,无数的鬼都哀诉般地哭了。
奇怪!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在那哀哭着的鬼丛中忽然出现了许多穿华丽衣服的绅士模样的肥胖的东西,它们露出牙齿狞笑,抓起鲜血淋淋的瘦鬼放在嘴边啃,其余的瘦鬼带着哭声往四面逃散……
“去罢,去罢!”我愤然地叫了。我对于生活在这个大欺骗中不能够做任何事情的自己也憎厌起来。我用力挥舞着右手,好像要把眼前的鬼世界扫去一般。接着我又抓起那骗人的书本往地上掷。这一来幻景马上就消灭了。耳边响着的依旧是堀口君的念经的声音。此外就只有一个寂寞的世界。没有一点人的声音。那寂寞就像利刀似地在我的心上划着。我用手抚着胸膛,痴呆地望着窗外的一片黑暗,痛苦地问着自己:是死是活。
又一天。在安静里过一天就像过一年似的。
“满子君的消息来了,她在逗子的医院里养病,”堀口君忽然对我这样说,那时是傍晚,他带了孩子同我在海滨散步。
“她自己寄了信来吗?”我问道,我也很想知道满子姑娘的事情。
“不,我是从家里的来信里辗转知道的,所以只知道这么一点。我怕她的病加重了,”他说着,脸上现出无可如何的愁苦的神情。
这回答使我感到失望。但我知道他的痛苦却比失望更大。似乎他至今还保持着从前对满子姑娘的爱情,依旧是那么深,没有减少一点。不过他把它埋在心的深处,只偶尔无意地在人前流露一下罢了。他这种人永远把痛苦咽在心里,对于一切的横逆,都只是默默地顺受,甚至把这当作当然的道理,或者命运。但是在心里他却伤痛地哀哭着他的损失。我的这种看法不会错。好像故意给它一个证明似地,他又接着说:“不知道怎么样,我总担心着她的病。恐怕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他皱着眉毛,一层黑云堆在他的额上。
“她的灵魂不是告诉过你,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吗?不是说还有幸福的日子在等待你吗?”我安慰他道。我的口才很拙,仓卒间说出了这样的话,倒像是在故意讥笑他。
“是呀,我本来是这样想的呢!但得到她在逗子患病的消息以后,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倒把我的话认真地听了,用很软弱的声音辩解似地说,两只眼睛茫然地望着海天交接处的绚烂的云彩。孩子在旁边拉着他的手絮絮地向他问话,他也仿佛听不见了。
“何必这样担心呢?反正她现在跟你没有一点关系,你平日连信也不曾写一封。”这是我劝他的话。自己也知道这种话没有力量,但也找不出更适当的话来了。不懂文学的人似乎连应对之才也缺乏,无怪乎要为绅士们所不容。但是堀口君却又把这当作诚恳的劝告听了,而且更真挚地回答道: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更不能不关心她。这一切似乎都由一个命运来支配,自己只感到无可如何的心情。仔细想起来,人生实在是无聊啊!”
说这些话时他依旧望着天边。但云彩已经变换了。先前是淡红色的晚霞,现在成了山峰一般的黑云。夜幕像渔网一样撒在海面上,海依旧是睡眠似的恬静。潮慢慢地涨起来。小孩因为父亲不理他,早已跑开,在海滩上跑着拾贝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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