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十几年的安分守己的生活以后,他终于吐出了绝望的呼吁。在这一刹那间所谓万能的宗教也失掉了它的力量。便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人,倘使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心的深处的伤痕,也会对那所谓万世不移的天经地义起了疑惑罢。至少这时的堀口君是对那存在的一切怀着不满足之感了。
“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罢,”看见他在自己造成的命运的圈子里呻吟婉转的样子,我也被感动了。我的天性使我说不出委婉的话,我便直率地把他的话否定了:“只有不能支配自己的人才会被命运支配……”
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就被他忽然阻止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这周围非常静,如果有声音,那就是海水的私语。不然他一定是听见自己的心的呼号了。便是最能够忍受的心,有时也会发出几声不平的叫喊罢。然而不幸的是他会用千百句“南无妙法莲华经”来埋葬这颗心的。我能够把他的这颗劫后余烬般的心取出来洗一番吗?我一个人两只手要抗拒二三十年来的他的环境的力量,这似乎和我从前在绅士中间翻筋斗的事情一样,太狂妄了罢。但是像我这样的蠢材总高兴拣狂妄的事情做。
我正要说话,孩子却在那边大声唤他。他忽然皱一下眉头,用痛苦的声音对我说:“回去罢!”就走去迎他的孩子。
逗子的信来了。信封上镶印着黑边,里面一张纸片印着下面的句子:
“赐寄亡妻满子的供物,拜领之后,不胜感谢。亡妻遗体已于某日安葬在逗子的某地,道远不及通知,请原谅。”
从堀口君手里接过这纸片读了两遍,不由得想起了法国女人和日本女人的问题。两只发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纸片上闪动。那张曾经在三铺席房间的电灯光下一度光辉地闪耀过的少女的面庞又在我的脑子里浮动起来。
“怎么突然来了这东西?”我问。
“是呀!第一次的通知并不曾接到,也没有送过什么东西去。不知怎么却来了这谢帖。这错误竟使我连她死去的日期也不知道。”他那极力忍住而终于忍不住的悲痛的声音,我听着更增加了我的寂寞。
横山满子的面颜最后一次在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把镶印着黑边的纸片还给堀口君时,看见他在揩眼泪,就说:
“人反正是要死的。死了也就不必再提了。其实我好几年前就担心着她会来一个心中呢!谁知她倒多活了这几年。”
我把话说完,才知道自己又说了不恰当的话,真是粗人!但是话说出也没法改正了。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我。
“什么?”我听见他的意外的问话,不觉更惊讶地反问。
“心中!”他加重语气地说。
“心中!我不过这样推测,报纸上不是常有心中的记载吗?老实说我从前倒担心着她和你也许会来一下这个把戏。”我说得很老实。
“哦!”他叹息地应了一声,惊讶的表情没有了,代替的是悔恨。于是他告诉我:
“她的确几次向我这样提议过,我都没有答应。最后一次她约我同到华严泷去,是写了长信来的。我回了一封信说: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人没有一点力量,所以违抗命运的举动是愚蠢的。我们只是一叶小舟,应该任凭波浪把我们载到什么地方去。顺从了命运活着,以后总会有好的结果。这样她就跟我决裂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如果我当时答应了她,我这时也不会在这里了。我知道她的决心是很坚强的。前天夜里还仿佛梦见同她去什么地方心中似的。”
“现在好结果来了罢!”我听完他的故事只说了这短短的一句话。也许是讥讽,也许是同情,也许是责备,也许是疑问。其实这些全包含在这句话里。我不能够相信在那时候的他们的面前就只有他所说的两条路,我不能够相信应付生活就只有这两种办法。事实上他把那个最重要的倒忘记了。
“现在好结果来了罢!”他疑惑地重复着说,然后猛然省悟地责备自己道,“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没有什么话可说。”脸上立刻起了一阵可怕的痛苦的痉挛。我看见这个就仿佛看见牲畜在屠刀下面哀号,心里也起了战栗。
“那么你还相信命运吗?”我不安慰他,却责备地追问道。
他不回答我,只是埋下头挺直地跪在座蒲团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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