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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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2023-10-06   阅读:    作者:  巴金

  他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他想得到做得出,从阿拉斯的律师时代起一直到做了统治全法国的领袖,这其间并没有几年的工夫,而且他差不多是走着一条直路,他一步一步逼近着权力,战败了许多同时代的人,终于把权力握在一个人的手里,企图着用它来建立他的理想的法国。这几年来,他不曾犹豫过,他不曾胆怯过,他甚至不曾有过一点悔恨。他的自信力是很强的,他相信自己真正是严刻的,公正的,不腐败的,如一般人所称呼他那样。

  但是最近一些日子里,他觉得自己渐渐地有些改变了。这改变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的,他并不知道,他依旧把全个心放在工作上面,然而他的心上的一团黑影却是一天一天地增长起来,他自己也很明白,不但明白,而且他的工作也渐渐地因此而停滞了。好像是一个病症来袭击他一般,那心的烦躁折磨着他,全不把他放松。

  全个巴黎都知道罗伯斯比尔是一个严刻的正人君子,不会宽恕,不会妥协,这他自己也很明白。他的相貌就可以表示出他的性格。他的瘦脸被一种病态的黄色笼罩着,那上面永远带着严肃的表情,仿佛他一生就不曾笑过。他有一个扁平的额,配着一对深陷的小眼睛,差不多被眼皮遮盖住了。一根直的小鼻子向上面卷,下面却是一张大嘴,嘴唇薄,下颔却是又短又尖。这的确是一个使人惧怕的丑脸。当他和人会见的时候,那两只小眼睛就在人的面部上盘旋,这脸上的全部表情都聚集在某一点上面,不会有丝毫的分心,表现出一种极大的力量,使人知道他是一个意志力坚强到极点的人。

  他的生活是很简单的,很刻苦的。他把自己当作一副机械,或者一把镰刀,用来刈除法国的恶草。为了这个,他就只梦想着一件东西,权力,他甚至把权力加以人格化了。这几年来他从没有停止过这斗争,他打倒了吉隆特党,杀了埃伯尔派,毁了丹东派,一个人登上了法国的最高峰,他把权力那女人紧紧抱在怀里,使得全欧洲的君主提起他的名字就战栗震恐。他是一个最有力量的人,一个最伟大的人。他可以任意做他所想做的。他自己也这样相信着。

  甚至几天前一个下午,他还在国约议会里发表了一篇雄辩的演说,使得全个会场都拜倒在他的脚下,一致地发出“罗伯斯比尔万岁”,“民众的朋友万岁”等等的喊声。看着这景象谁也会相信他的胜利,已经建立在永久的基础上面了。

  然而事实上这胜利并不能够去掉他心上的黑影,而且恰恰相反,每一次在得了胜利以后他反觉得那黑影比以前增加了一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他也不曾把这事情告诉给任何人听,甚至他的兄弟,也不给知道。他愈是把那烦躁关闭在他的心里,那烦躁愈是使他难堪。在朋友和敌人的面前他依旧是那么严刻无情的正人君子,他利用他的面部的特点来表现他的意志力。他甚至想用这来消灭那黑影。但是在他的书斋里,当他把自己关闭在这里面的时候,他只要把眼睛往书桌上的拘捕命令和处刑名单望一下,那黑影就在他的心上升了起来,渐渐地他的眼前便起了黑点,心上的烦躁也便突然发作起来。

  以前他是没有一点迟疑的,他拿起那些名单和命令,稍微看一下,就签了名,他很知道签一次名便会把许多人送到断头机上去,他以为这是必需的,只有这方法才可以拯救法国,他以为血可以使法国的土地肥腴。他以为断头机是最美丽的东西,那一把大刀,两根杆棒就会产生一个幸福的共和国。甚至在现今他还是这样相信着:血还是不够多的,他应该每天继续着摸那些名单和命令,不踌躇地在那上面签名。

  他已经在二千七百多人的处刑单上签过名了,这二千七百多个人的生命并不曾引起他的怜悯或恐怖。但是如今那烦躁却使他不能够顺利地工作下去了。一连这几个夜晚,他都把一部分时间花费在沉思和闲踱上面。

  他奇怪地想,为什么他起了这改变呢?难道是他的精力消退了吗?不,他还年青,不过三十六岁,他正有着丰富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面他都显出来是一个年富力强的人。那么难道他对于权力失掉了信仰吗?不,他现在把权力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个美丽的女人,他觉得在现今他比在任何时候都爱她,她给他带来满足和安慰,她使他变成伟大,他决不能够舍弃她。那么,是什么东西在作怪呢?

  他这样思索了一些时候,自己找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来。他烦躁地在房里踱着。他听见更夫叫更的声音,又听见更夫的逐渐消失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在他的心上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他依旧烦躁地移动他的脚步,那脚步和平常一样是迟缓的,呆板的。他用手托住他的下颔,把一对小眼睛不时往书桌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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