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口黑锅,一瞬间就笼罩了天空。老伴的恸哭足足持续了有一个多小时,才在吴二的劝说下断断续续地收了场。吴二刚准备下炕,又听见一群乌鸦落在房后的沙枣树上,号丧似的叫个不停。吴二听得心烦,便跳下炕来,捡起院子里的一块石头扔过去,受了惊吓的乌鸦又咯哇咯哇叫着朝南飞走了。吴二想找点儿东西吃,他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此时才觉得肠胃像两个冤家似的在打架。刚走到灶房门口,却见两个手持红缨枪的红卫兵正在给自己站岗,心里又不由咯噔一下,更加恐慌与害怕起来。他望着花落不久刚刚结出青涩果子的沙枣树,思维便开始混乱起来。他想不明白,一个月前人们整天嘴里喊着最最敬爱的刘少奇主席,怎么突然间就变成叛徒、内奸、工贼了?难道这天真的又要变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几个膀大腰圆的红卫兵在康建中的带领下,就把吴二用麻绳捆起来,拉到大队部去批斗。此时的他像一只没有了人身自由的羔羊任由宰割,胳膊虽然疼得厉害,却被这两个愣头小子扎得死紧,只觉得头昏眼花差点儿栽倒在地上。此时,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祈求康建中说:孩子啊,我救过你爹的命,你能不能把绳子放松一点儿。康建中却轻蔑地说:老不死的你给我听好了,你现在是反革命分子,对你的同情就是对无产阶级的无情,你还是老老实实交代问题吧。两个小伙子听完他的话,马上把土飞机驾得更高了。吴二哎呀一声,跌跌撞撞地就被红卫兵推着向大队部走去。
吴二连续三天被驾着土飞机,在九个生产队轮流游斗示众。这回他可是出了大名,他被公社革委会定为长期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坏分子,是刘、邓、陶路线的忠实走狗。这天晚上,吴二被几个红卫兵小将押回到家里后,就像散了架似的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老婆赶紧给他端来一碗玉米粥,他连筷子都没有接就呼噜噜灌进了肚子。老伴说我再给你舀点儿,他摇了摇头坐着没有动,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伙房在想什么。老伴见他发呆气,还以为是被游斗乏了,就没有理会他,自顾自进屋去了。两个红卫兵正在门口,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一边看着吴二。他们这几天的任务就是轮流看管吴二,不准有丝毫马虎。这是公社革委会的决定。吴二一直望着伙房的门板没有改变方向,他只是隐隐约约看见,从门缝里挤进去了四五只老鼠。他并不担心老鼠会咬坏食物,因为伙房里也没有什么吃的,何况老鼠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饿不死的动物,只要人活着它就死不了。吴二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一个老鼠,老鼠起码还有自己的自由,我有啥,尤其这几天被红卫兵架上土飞机满世界游斗,到底前辈子造了什么孽,让我来吃这个苦受这个罪。他想不通,想不通也没有办法,因为明天说不定还要被拉到大街上去游斗呢。他不敢再往下想了,越想越害怕。他已经精疲力竭、心若死灰了。左胳膊已经肿起来了,针扎似的、烧呼呼的痛。他试图往高里抬一下,立刻就疼得哎哟哎哟直呻唤,汗珠子早已盛满了额头。白天被驾土飞机,那是被迫无奈,疼得叫唤一声就慢慢麻木了,尽管疼得头上汗珠子直冒。可现在疼起来那是真他妈要命,真有点儿撕心裂肺的难受。即使想要死,恐怕连拴麻绳的劲都没有了。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他后悔得肝肠寸断。他又想起前几天的事来,那天要是脚底下垫个小板凳不就成了;那天要是在七星渠再坚持一会儿不就了结了,现在何必要受这个洋罪。他用手扶着门槛艰难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挪着往灶房里走去。两个红卫兵顿时警觉起来。连忙过来问:吴二你要干什么,你给我老实点儿。吴二有气无力地说:舀饭,我还没有吃饱呢。其中那个男的喝道:总不又要上吊啊,你这个老损可别再给我耍花招。吴二没有理他,径直走进灶房,一眼便看到了案板上的菜刀。这次机会来了,他毫不犹豫地抓起刀来,在自己脖颈上猛地一抹,顿时,气管被割破了一半,呼出的气不再从嘴里出来,而是随着血液从脖子下面往出冒。吴二只觉得眼前一黑,扑通一声,身子就软绵绵地栽倒在地上了。两个红卫兵正谝得起劲,忽听哐当一声,赶紧跑过去看时,吴二那高大的有些驼背的身躯已经直挺挺地躺在血泊里,菜刀扔在地上,喉管里不断往外冒着血泡。两人惊呆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其中一个吓得赶紧跑出院子大喊起来:吴二自杀了,吴二抹脖子了,快来人啊。随着他的喊声,不一会儿几个邻居就过来了,他们用一条毛巾把吴二的脖子包扎起来,又把门板拆下来放到地上,然后就把吴二抬到门板上,正准备往卫生所抬。这时,康建中闻讯赶来了,他冲着几个抬人的邻居斥责道:吴二是反革命,他这是在畏罪自杀,是死有余辜,你们这是在为他破坏自杀现场懂不懂。其中一个邻居瞪了他一眼,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人都快死了,你不救人还教训起人来了。康建中见大家都对自己怒目而视,自己也觉得可能有点儿过分,便趁机溜走了。邻居们赶紧七手八脚把吴二抬起来,向公社卫生院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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