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吴二抓来家里唯一下蛋的老母鸡要到街上去卖,老伴说那是家里唯一指望它下蛋换咸盐的,死活不让抓。吴二说明年开春我给你多抓几个小鸡养上,今天先卖了好买毛主席像,不然康建中那龟孙子不饶咱们。吴二说完也不管老婆哭哭啼啼,就提了鸡到街上卖,蹲了半天也没有人问,直到快上午了,总算有个城里大妈正好要给儿媳妇坐月子,好说歹说的这才出了三块钱把鸡提走了。吴二拿了钱后,就觉得自己也算是个有钱人了,民以食为天嘛,他必须先到商店买一块钱的盐、五毛钱的煤油,再花五毛钱给自己剃了头,还剩一块钱干啥呢,他想不起来了。他想回家却又觉得不妥,因为回去得早还要挨批斗。于是他又想起昨天被游斗时的情景来,那狗日的王八蛋下手也够狠的,要是他老子他敢这么驾土飞机吗。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上吊的事来了,觉得即丢人又可笑,简直没有脸再见人了。都到了这个时候活着还有啥意思呢。他又想到了死。这回他是铁定了心要必死无疑。他向战士奔赴战场一样,坚定地向南门外的七星渠走去。正好今天是放水的日子,满满一渠水足足有三米深十米多宽,浑浊的黄水只要跳下去,不被淹死也会被呛死。吴二觉得这回真是天助我也。便随手扔下盐和煤油,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开始,他喝了两口水就呛得受不了了,手和脚不由自主地动弹起来,谁知手一刨脚一蹬就浮出了水面。一睁眼睛又看到了蓝天。他深深叹一口气,对自己说:囊损,不呛水能死得了吗。他赶紧又沉下水去,心里骂着自己真没出息。这次他要克制自己的手脚不准活动,即使水喝得再多,气憋得再难受也要挺过去。他在水下正好摸着一块石头,便用手紧紧抓住,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鼓励着自己坚持、坚持再坚持。就这样,他在水下足足憋了有七八分钟。他觉得眼睛珠子都快憋出来了,胸口和头就像要爆炸了似的难受。他认为死不可怕,但却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情。既然要上天国不容易,那就再坚持一会儿吧,再坚持一会儿就过去了,过去了就解脱了。他仿佛已经看见满面慈悲的观世音菩萨正在向自己招手,已死去多年的父母也在前面召唤着自己,他仿佛看见通向那里的,似乎是一条光芒四射的金光大道。于是,他更加坚定地奋力向前追去。可是不知不觉中,他手一松脚一蹬便又浮出了水面。本能的反应使他顺手抓住了渠边的柳条。他猛地喷出一口水柱来,随之便连滚带爬地趴到渠堤上呕吐起来。
老辈子人说过,造到刀上死不到绳上。看来水是淹不死吴二了,因为他从小就水性好,年轻时经常在黄河里游泳,还救过和他一起游泳时突然腿肚子抽筋、被漩涡卷走的贫协组长呢。此刻,他觉得突然精疲力竭,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于是他就躺在渠堤上,眼睛一闭竟睡着了。一觉醒来太阳西沉。此时,胸口和脑袋不涨了,精神也好多了,只是肚子饿得发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一元钱还在,没有被水冲丢,也和衣服一起晒干了。他慢慢扶着树站起来,提上盐和煤油往街上走。他觉得此时最最重要的,是先到街上买个馍馍把肚子填上再说。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就向街上走去。吴二到饭馆买馍馍,手伸进裤兜去掏钱,顿时觉得胳膊痛得难受,才知道昨天被土飞机驾得该救他,他咋就养了康建中这么个白眼狼呢。他左手接过馍馍,右手掏出一元钱刚要递给营业员,却猛然又想起领袖像来,于是便像触电似的把手赶忙又缩回来了。同时也把刚刚送入口边的、香喷喷的馍馍又放下了。营业员正低着头欣赏男朋友送给她的毛主席像章呢,一抬头却不见了他的影子,嘴里嘟囔着把馍馍又端了进去。吴二走出饭馆,就赶紧找人打问,哪里有卖毛主席像的。有人告诉他新华书店有卖,从前面的路口往东拐就是书店。他按照那人指的路找到了书店,营业员正准备下班,问他要买啥,他说买毛主席像,营业员说有呢,你要几张。吴二就掏出一元钱说我要一张,营业员说一块钱刚好能买两张,要挂就把两个主席的像都挂上才是一套。吴二说:那就买两张吧。
吴二回到家里,就叫老伴赶紧打浆糊把领袖像贴到墙上。老两口像供神似的把两张领袖像贴好。吴二就指着毛主席像对老伴说:毛主席长得真富态,比释迦牟尼好看。老伴说刘主席也长得英俊,只是带了点儿苦相,好像跟毛主席不团结似的。吴二说他整天忧国忧民咋能不苦呢。两人正在议论,康建中就领着我姐姐和另外两个红卫兵进来了,我姐姐看见领袖像挂好了就笑着说:吴大伯总算完成任务了。可康建中盯着刘少奇像如临大敌似的恶狠狠说:完成个屁,这老家伙真是反动透顶,叛徒内奸工贼的大头像都敢挂,还不赶紧把它撕下来。老两口诚惶诚恐,不知所措。我姐姐也被惊得瞪大了眼睛,一看糟了,赶忙跳到炕上,把刘少奇像揭下来卷好递给吴二说:大伯,刘少奇已经被无产阶级司令部打倒了,你怎么把他的像也买来了。吴二说:我怎么知道呀,你们又没有人告诉我。康建中厉声道:吴二你给我老实点儿,你这是公开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明天早晨专门召开你的批斗会,到时候你要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不然老子非拔了你的皮不可。吴二仿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感到大祸临头,在炕上筛糠似的颤抖着。吴二结结巴巴地说:好、好、好,我明天老实交代。康建中一把从吴二手里夺过刘少奇像扔到地上踹了一脚,用指头指着吴二盛满汗珠的脑门说:别忘了把这个带上,这可是你的罪证。说完又对我姐姐和身边那两个红卫兵说:今天多派几个人轮流站岗,把这个老家伙严密监视起来。说完就背着手出去了。我姐姐望了望可怜巴巴的老两口一眼,说:大伯你要小心点儿,别乱跑啊。老两口无奈地点了点头,就目送她们出去了。红卫兵走后,吴二瞄了瞄炕头上老伴那张皱巴巴的脸,说:都是菩萨惹的祸。老伴回头木讷地瞅了瞅吴二刚刚剃光的、但却一点儿光泽也没有的脑袋瓜,动了动嘴唇又没吱声,只是瞪着一双灰蒙蒙的老花眼,无助地望着吴二。吴二无奈地摇一摇头,正准备下炕去。突然听见老伴一声凄厉,已经趴在炕上捶胸顿足、声泪俱下了。那悲凉的、还带有一种音乐节奏感的凄惨哭声,就像他家房后暮春初开的沙枣花香一样,顿时淹没了整个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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