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吴二算是真的解脱了。当大家把他抬到卫生院时,他因为流血过多,就在刚进卫生院大门的那一刻,只听他喉咙里咯噔一声咽气了。
不一会儿,吴二的尸体又被抬回来了。我们一群红小兵跟在担架的后面,心情显得异常的沉重。尸体抬到吴二家里时,吴二的老婆出来了,她望了望吴二苍白的脸色和血糊糊的脖子,我看见她那张布满皱纹的、像晒焉的老黄瓜皮似的老脸上,竟然没有任何悲伤的表情,www.xinwenju.com仿佛她早就知道吴二这个结果了。我正在纳闷,却听见从她嘴里轻轻发出一句阿弥陀佛。那声音微弱如蚊位移,但却极清晰地传进了我的耳朵。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康建中,知道他并没有听见,否则那将是罪加一等。她让大家把尸体放到院子里,自己进屋里拿了一条旧棉被把尸体给盖上,用一种轻轻的、冷漠而又平静的奇怪口气说:你们都回去吧。邻居们开始散去,邻居们对这个女人异乎寻常的平静感到气愤。按常理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丈夫死了,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不流,连一声丧都不嚎,那就是太没有人情味了。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最被人忌讳的。忌讳归忌讳,该走的还是要走。邻居们走后,吴二的老伴在那天夜里也莫名其妙地归西了。至于她是怎么死地,这也是红卫兵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听姐姐说,她瘦小的身躯蜷缩在炕上,面部表情很痛苦很可怕。至于她死的原因,人们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被菩萨收走的,也有人说是吴二放心不下,夜里又回来把她带走的。我那时刚好上一年级,对吴二的事情已经有所记忆,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走绝路不可。吴二死的那天,姐姐就在吴二家跟另一个男红卫兵给吴二站岗,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记得自从吴二两口子死后,姐姐就拒绝参加康建中组织的任何活动。
吴二两口子的死,仿佛也并没有令左邻右舍的邻居们难过,就像生产队里死了两头毛驴那么平常,那么无所谓。第三天,我们一伙红小兵照旧跟着几个红卫兵哥哥姐姐们搞批斗。看见邻居们用两辆人拉车把吴二老两口的尸体用席子卷着,拉到附近山上去埋,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尽的轻松,因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管我们摘沙枣了。
母亲说:一个人不论做了好事还是坏事,迟早都要遭报应。我那时还不大明白这话的含义,只是觉得母亲从此也不大爱吃肉,经常把舀到碗里的肉片又捡到我的碗里。后来,康建中被公社革委会推荐去参加解放军,身体和政审全部过了关。就在即将要戴大红花、骑大红马入伍的那天却又被刷了下来。康建中蹲在地上哭得几乎没昏死过去。后来才知道有人告到了县上,说老康是国民党的特务,他把四个儿子的名字依次改成建中、建华、建民、建国,就是想等待蒋介石光复大陆,重建中华民国。当时庄子上的人都说,不知是谁告的状,反正那小子干的缺德事情太多了,这是他遭的报应。也有人说,是吴二老两口托梦到县上告的状。我当时想,也许就是那么回事吧。
好多年以后,庄子上的人们早已把吴二忘记了,仿佛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来到过人间似的。只有他家屋后的那棵沙枣树,还顽强地生长着,只是有些枝干已经被折腾得七零八落了。不过每年沙枣花开的时候,全庄子所有的人照样还能闻到那沁人心脾的花香。每当这时,母亲仍然会耸着鼻子说:今年的沙枣花还是那么香,只是——母亲的声音中伴着叹息,好似有话要说,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的确,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尝到过那曾经令人神往的、又香甜又软绵的大沙枣了。因为还没有等沙枣变过味来,就早已被孩子们连枝折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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