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鸟学会了说更多的简单的话,比如您好、再见、恭喜发财之类,作为奖赏,父亲要给那只鸟更大的自由。他不满足于让那只鸟呆在鸟巢里,但他不敢贸然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怕它飞跑了,再也不回来。开始的时候,父亲把鸟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呆在关闭的房子里,发现鸟有灵性,跟着他一起,不试图逃跑。后来,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窗,鸟也没有飞跑的意思,最后,把鸟带到地坪和晒场甚至更广阔的田野上,鸟都驯服地跟着他,只要他吹一个口哨甚至一个手势,它就会来到他身边,停在他的肩膀或头上,朝着路人不断地说“您好”。路人司空见惯地奉承两句,父亲便得意地说:
“多好的鸟,像我的另一个儿子。”
父亲放心了。他要带它到山林里去,让它听到同类的声音,闻到同类的气味,寻找自己喜欢的食物。有人警告过他,放鸟归林,一去不返。父亲对此嗤之以鼻,他相信自己的鸟。与鸟笼相比,那只鸟当然更喜欢山林,对回家越来越不愿意。父亲便纵容它,让它在山林里呆上越来越多的时间,甚至和它一起在山林里过夜。母亲记得有一次,几天不回家的父亲失魂落魄地从山里回来,钻进厨房里狂吃那些过夜剩饭,浑身散发着说不清楚的臭味,用母亲的话说,把蚊子蟑螂熏死了一堆。吃饭的父亲顾不上跟母亲说上一句话,吃完饭扔下碗筷又往山林那边跑了。远远看去,他就像一个野人。母亲对着他的背影愤怒地说:
“你就死在山里算了,永远不要回来!”
此后,父亲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人在山里看见过他,他就躺在树上,那只鸟和一群形形色色的鸟在树冠上吱吱喳喳,热闹得像开生日宴会,老远就能听到它们的喧闹。乡亲们都说,自从父亲带回来那只鸟后,我们的山林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好像全世界的鸟都聚集在一起,都成为鸟的天堂了。母亲也曾经到山里找过父亲,别人告诉她,往鸟最多的地方去,肯定能找到他。起初几次,母亲还真能找到父亲,他在树上,鸟在他的身边,母亲叫嚷着,他就是不肯下来,也不跟母亲说话。后来父亲和那些鸟群离家越来越远,这里的山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孤独,要见到父亲,则需翻过几座山才能偶尔见到一次。母亲有些担心,想把父亲拖回家,但他不肯从树上下来,也不搭母亲的话。母亲急了,跑到陈村,往贵州女人的裤裆扔下白花花的三百元钱,请她去一趟山里,千方百计恳求父亲回家,回了家,即使以后天天睡在贵州女人的床上也不管了,反正名声都臭了,也不在乎更臭。贵州女人其实也很仗义,她二话不说,换上一双解放鞋就走,涉过米河,穿过乱坟岗,翻山越岭,像一个缉逃的警察,坚决、勇敢而义无反顾。锋利的荆棘把她都划得满脸血痕,头发被扯得七零八落,她的衣服也破绽百出,甚至露出了硕大而鲜嫩的胸脯。也许觉得如此艰苦的差事不应该只值区区三百元,也许担心贵州女人中途退却或被刀的精神感动,母亲不断往贵州女人的裤兜里追塞钞票。在乌鸦岭接近峰顶的地方,在一棵高大的枇杷树上,她们发现了父亲。母亲躲藏起来,让贵州女人跟父亲直接会话。贵州女人说了很多暧昧、肉麻的让母亲醋意大发的话,企图劝他回去。但父亲对贵州女人已经没有兴趣,不仅对她的引诱无动于衷,还轻佻地怂恿她去找长着满嘴狗牙却有几个臭钱的韩十三。受人重托却一筹莫展,贵州女人对父亲生气了:“老鬼,你怎么忍心让像公狗一样的韩十三爬到我的身上呢?”父亲在树上嘿嘿地笑,贵州女人要破口大骂的时候,一粒鸟粪落在她妖娆的脸上,她只好落荒而逃。谁也不能把父亲从树上劝下来,只有那只八哥离开那棵树,父亲才从树上下来,赶到另一棵树上去,乐此不疲。母亲对此已经厌烦透顶,一次又一次地发誓不再去找父亲,真让他死在山里算了,但一次又一次地到山里去。开始的时候,我以为父亲会回家的,因此,对母亲一次又一次的诉苦没放在心上。直到这一次,一个多月没有父亲的消息,我才真急了。
我拿出一笔钱,恳请身强体壮熟悉地形的乡亲们为我再次寻找父亲。收了钱的乡亲们带上柴刀、猎狗和干粮迅速消失在山林里,我和母亲朝着父亲最有可能藏身的方向跑去。
经过多年的封山育林,山里的树木和杂草已经异常茂盛,路轻易找不到,连灭绝多年的野猪、黄鼠狼都回来了,鸟更是像树叶那么多。这些山林本来我是很熟悉的,现在变得出奇的陌生,爬过的树彼此都不认得了,蓬勃的野草和无处不在的荆棘挡住了我的去路,都拒绝我进来了。乡亲们说,既不准打猎,又不用打柴,早就没有人进山,说不定过不了几年,老虎又要回来了。也就是说,每一座山都变得荒蛮而人迹罕至。我站在每一棵树下,仰起头,观察树上的动静,实在看不清楚还得大声地呼喊父亲,但每一次呼喊,只能惊起一群鸟。鸟离开树,盘旋在天空。在陌生的山林里,我无法理解父亲。躲在绵延上百里的山林里怎样生活呢?吃什么?睡在哪里?病了怎么办?这也是母亲忧虑和疑惑的问题。但我知道的答案也许比母亲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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