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经是一个枪法极好的猎手,整天带着一条猎狗出没山林之间。如果不是野猪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和母亲把他彻底离开山林作为嫁给他的条件之一,他是不会把猎枪送给二舅,天天跟着母亲在地里春播秋收地消耗将近五十年的光阴。四十多年间,父亲唯一一次重新端起猎枪是因为我。受他的影响,小时候我对鸟异常痴迷,常常整天在山林里寻找自己喜欢的鸟群。因此我的学业一度几近荒废,父亲为此十分生气,但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不敢碰我的一根汗毛——但即使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又即使杀了我也无法阻止我从学校逃到山林里去,然后带回形形色色的惊慌乱窜的鸟。为了让我洗心革面回到课堂上去,父亲决定把鸟赶尽杀绝。他从二舅那里拿回了那支以铁沙子为子弹的猎枪,每天都从山里带回来形形色色的鸟——血淋淋的死鸟,堆放在地坪一角,苍蝇和老鼠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吸它们的血和啃它们的肉。他这一辈子就是那时候枪杀过鸟,看得出来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因此他走神了,他光亮无比的左眼就是那时候瞎的。那支枪背叛了他,一颗铁沙子改变了前进的方向,离开枪筒后便直接进了他的左眼,血从右眼流出来。面对惨烈,我们都妥协了。我回到了课堂,父亲把猎枪还给了二舅。从此以后的三十年,父亲再也没进过山林,也没有碰过一根鸟的羽毛,却从此迷上了酒和赌博以及后来的贵州女人,与母亲像冤家一样过着没完没了的日子。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与鸟有关的字眼。
鸟突然闯进我的生活是三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在边城东兴出差,意外地看到了一个从越南过来的农民,他提着一只鸟笼,笼子里有一只八哥。那农民介绍说它是越南品种,中国没有这种八哥。确实是这样,那只八哥比我所见过的体形都要健硕、毛色都要丰润,嘴巴也长一些,眼睛也大一些,而且有红色的嘴唇和细长的睫毛。关键是那只八哥在笼子里没有忧伤,对着我欢蹦乱跳,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跟我说,我把它买了回来,挂在屋顶的屋檐下,每天给他喂饲料,听它唱歌——它不是唱歌,是在说话,说的应该是越南话吧,因为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它是向我讲述山林、天空、自由的生活和甜蜜的爱情。我告诉它中国的故事,把不能对人说的话都跟它说,它总是侧耳倾听,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辽阔无边,对那只鸟产生了依恋,如果它是一个女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和她结婚。但这只鸟对父亲更加重要,重要到让他失踪的地步。母亲似乎对我送给父亲一只八哥开始不满,说什么罪魁祸首,与当初持肯定态度完全不同。当然,我也懊悔,如果我坚决一点,那只八哥还会在县城里,一样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但父亲跟鸟一起失踪了。
我们像警察搜索罪犯那样,一路上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从早上一直到下午甚至到第二天,才陆续传来一些让人欣喜的消息。有人汇报说,在梅花岭坳发现了是父亲扔掉的香蕉皮,有人说在尖锋顶捡到了父亲衣服上的纽扣,有人说在枇杷沟踩到了父亲的大便,有人说曾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在围龙山的石堆上烤食老鼠……这些还带着可疑性的证据或许能说明父亲还活着,只是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更鼓舞人心的是,有人在双头岭半山腰一棵古树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巢穴,里面有一件蓝色衬衣。我和母亲赶到双头岭,母亲认出来那件衬衣是父亲穿过的,袖口上的补丁是她绣上去的,黑线,梨花状。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爬到树上去。那个巢穴建在四个树丫中间,是用树枝、树叶、野藤和毛茸茸的草构筑起来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虽然昨天刚下过一场雨,但里面干燥而暖和。我从向南的唯一一个狭窄的门口小心翼翼爬进去,里面刚好能躺得下一个人,我仰卧着,稳固、柔软、宁静,没有睡在空中的战战兢兢,倒觉得异常舒服安全,还能感觉到父亲的体温和体臭。微风吹来,树轻轻地颤动,我很快便睡着,但很快便醒了。因为我梦到了父亲,他正在巢穴门口朝我笑。我叫一声爸,但除了吓了母亲一跳外,没有任何回应。我再仔细检查巢穴里的吃剩的野果核,断定父亲早已经离开这里,这个巢穴是他遗弃的家。
我赶到香梨坡。因为听说那里的一个牛贩子半个多月前曾见过一个类似我父亲的人。香梨坡属于另一个镇管辖的偏僻的小山村,只有十几户人家,通往山外只有一条像云梯的天路,翻越鸽子岭就是秀水县界了。被人破门而入的那户人家的主人是一个牛贩子。那天他从高州城回来得很晚,都快半夜十一点了吧,他像往常一样,推开厨房的门,要吃妻子给他留的晚饭。但厨房的门是虚掩的,牛贩子觉得奇怪,闻到里面有些动静,以为是什么动物闯进来了,便抓起一根木棒,突然拉光厨房的灯。是一个人!头发乱得像一只鸟窝,浑身散发着臭气,正蹲在地上吃饭。牛贩子大喝一声,你是什么人?那人并不惊慌,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牛贩子,像在自家里一样继续吃饭。牛贩子说,你把我的饭吃了,我吃什么?那人满脸歉意地把吃剩的半碗饭递给牛贩子。牛贩子说,你吃过的饭恐怕连猪都不会吃了,你的臭味能把一头牛熏死!那人不说话,接着把饭吃完。吃完饭,把碗往灶台上一放,起身便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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