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材市场，韩老木是个货真价实、不欺不诈的拉客商。只要他愿意，大伙你一盘我一碟的凑几个下酒菜，给韩老木拎来“二锅头”，对饮大家的老白干，随时随刻都能乐上一场。

　　喝到兴致处，韩老木就想到北京念大学的三福。咱要到北京去，给毛主席给纪念碑送个花圈，到皇宫宝殿，看看慈禧太后到底是啥模样。听说花几元钱，就能登上天安门……

　　韩老木说：“咱哥们，活着，就要像咱手里的木头，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站起来一根梁，放倒一堵墙，千层万层不变样。放在水里当渡船，燃烧起来能照亮。就是死了，躺在里面睡得香。我们为自己题个词——农民万岁。这叫农民志气……”

　　韩老木不喜欢有人插话，有人插言他就摔瓶子，大伙吃着喝着只管听。

　　他重三倒四，向弟兄们交代他的四戒：戒赌、戒烟(大烟)、戒偷抢、戒女人。“咱木材市场的大男人，拉拉钢卷尺，动动嘴皮子，耍个小花招，票子就来了。喝几口，输几块，没什么了不起。庄稼地里，全苦了女人和娃娃。谁要干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事。鬼抓，神捉，雷轰顶，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做生意不长久……”

　　韩老木最后的醉话，还是转到北京上。谈到儿子三福：“等三福毕业，吃喝拉撒，我全包了。弄辆大轿子车，谁能看得起，女人娃娃全带上，看看北京天安门，看看三福大学多气派。”大家恨不得把酒杯碰出火来。

　　几瓶变成十几瓶，一会儿醉倒一大片，一个个头晕目眩，飘飘欲仙。在暖烘烘的木头堆上一躺，谈古论今，胡谝乱宣，谝段子故事，讲得那些买主都停下脚步，坐下来参与其中。遇上工商、税务检查参观什么的，也被弄得哭笑不得，什么事都干不成，只好拔腿走人。

　　谈到木材市场生意，要求他露几手、传几招。韩老木酒醉心里不糊涂：“几十年了，老子当然有绝招，不传。你又不是我儿子。”大家哄堂大笑。

　　谁也别想用其他酒蒙他。他鼻子嗅一下，就知道“二锅头”的味，便打开话匣，说起当年骗他的那个包工头，让他喝醉的“二锅头”。

　　韩老木哪里醉倒，就哪里躺倒，醉睡后鼻声如雷，一时半刻不会醒，还得有人守着。谁守的次数多，自然得到的帮垫多。购进卖出，差个万儿八千，打个圆场，生意早出手，韩老木慷慨相助，根本不在话下。

　　韩老木醉酒，有个帮衬人的惯例，只要开口的都会帮，绝不食言。喝到激动处，有人一二三一声号令，大伙便齐声呼喊那句口头禅：喝一辈子“二锅头”酒，记一辈子骗人的仇……

　　喝一辈子“二锅头”酒，记一辈子骗人的仇……一伙醉鬼的喊叫声，时常在木材市场上空久久回荡。

　　韩老木听着、乐着，痛快淋漓地畅饮，扬声大笑，露出白玉米一样的整齐好看的牙。他仰面朝天，伸展四臂，哼着听不懂的老秦腔。还“北京，北京……”念叨个不停，直到晕晕乎乎醉睡，鼻声如雷。

　　24

　　北京，北京……还真是灵验。

　　韩老木就是在这晕晕乎乎、摇摆不定的情况下，去了趟北京。

　　当公安干警的表弟，陪着韩老木出了北京火车站，八十元租了一辆小轿车，直驶儿子的学校。拨通电话后，三福和班主任一起出来，把韩老木及表弟领到接待室。

　　班主任的话音未落，韩老木双手捂脸，呜呜地哭出声来，表弟也忍不住地哭起来。这一夜，韩老木的眼睛哭成了红泡泡。

　　三福第三学期中旬就让学校开除了。

　　三福在学校出手阔绰，名烟、美酒、咖啡厅，一帮同学紧跟其后。他酷爱足球，第一个被录入到北京市区大学生足球队。追星牌衣裤、衬衫、鞋袜……一群大学生拉拉队紧随左右。一把千元左右的小提琴，几首名曲，几百元的足球，千元的运动衣，三福更显得师气、英俊、潇洒。七八个铁杆知音，经常勾肩搭背。

　　三福每门考试都排在级次前十名，被师生戏称为“不上晚自习，不进图书阅览室，不交作业，不参加校内学生会，不要奖学金，不当先进，不当班干部，不与老师同学们红脸”的“八不”天才。

　　三福在课堂上反问的问题，让老师骑虎难下，无人可比。对这种时尚潮流、潇洒阔绰，有人敬叹崇拜，有人戳脊梁骨。没等老师“有请”，他主动找老师谈心，他竟然有着惊人的新思想和口才。徐志摩的诗他出口便吟，最崇拜的人是凡·高、毛泽东、阿兰德龙、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