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炕上以后，杨老万翻了一个身，长长地叹息一声：唉!
女人说：你这个人啊，没风没火，有吃有喝，愁什么，唉什么?
杨老万又翻了一个身，又长长地叹息起来：唉!唉!
女人凑近了他：你牙疼?
杨老万回答：你才牙疼哩!你不是党员，你不懂!
杨老万是位刚刚退休的小学校长，40年的工龄，40年的党龄。今天晚上他第一次在村里参加党的生活会，感觉到那会议气氛很不正常。先是点名，点名不是喊到会党员的名字，不是喊某某同志，而是喊人家的绰号，比如三小眼、五歪嘴、一根筋等等。有的甚至说别点名啦，让没来的举手。搞得大家嘻嘻哈哈，闹闹嚷嚷，会场气氛极不严肃;后是发言，发言也不称呼同志，而是说“二爷你讲讲”、“三叔你说说”、“狗儿媳妇儿你念叨念叨”、“大哥你不言声拉倒”……好像是一家子大小人等凑到了一起，论起了长幼和辈分，那样随便和随意!
他在发言的时候给年轻的支部书记提出了意见。他说大家都是党员，在这样的会议上地位是平等的，都应该很庄严很亲切地称呼同志，而不能乱了章程!支部书记说，杨校长，道理是你那么个道理，可在农村就是这么回事，你睁只眼闭只眼就行了。什么同志不同志，现在哪里还有同志?
杨老万翻来覆去地想，现在没有同志了吗?同志到哪里去了呢?
杨老万忽然问女人：哎，你说现在还有同志吗?
女人答非所问：不管有没有，反正你一叫同志人家就不高兴，就另眼看你!
杨老万是个认真而又坚定的人，不信天底下就没了同志!第二天他推了一小车红薯到镇上去卖。在上一道斜坡时，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那车还是吱吱呀呀地上不去。一时疲惫不堪，大汗淋漓。
杨老万只好把车停在那里，等候有人帮忙。
很快就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20岁左右的年纪，两个人都是穿红着绿，两个人在寒冬的阳光下像春天一样朝气蓬勃，浑身散发着活力。杨老万立刻迎上前去，笑皱了一张脸说：同志，劳驾您了，请伸手帮我一把。谢谢你们二位!
两个年轻人从头到脚看了他好大工夫，好像他很奇怪。
他说：同志，请你们帮我推推车，我上不去这道斜坡。谢谢，谢谢!
两个年轻人围着他转了一圈儿，又看了他好大工夫，好像他很特殊。
男的说：哥们儿，你叫我们同志?你是出土文物吧?你真有意思!
女的说：老头，谁是你的同志?同志多少钱一斤啊?你可真逗!
他说：请问，那我应该称呼你们什么?
男的说：你是真傻啊?你应该喊我王哥，喊她李姐!
女的说：你是真蠢啊?你应该喊他帅哥，喊我靓妹!
杨老万心里很不舒服!杨老万想，我喊你们一声同志，是尊敬你们相信你们，怎么就成了出土文物?我喊你们一声同志，是表达友好，怎么能问多少钱一斤?杨老万想，就算你们两个长得又年轻又漂亮，可在我跟前你们都是孙子辈的人了，我怎么能够称呼你们王帅哥、李靓妹?
杨老万不禁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党员会。杨老万说：对不起，你们走吧!
两个年轻人搂搂抱抱地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神经病!
杨老万等来了一位中年人。这人西装革履，清爽干净，一看就是一位国家干部。
杨老万说：同志，你好!麻烦你……
中年人看了看现场，笑了：大叔，你让我帮忙推车是不是?可以呀，可以!
杨老万心里一阵兴奋：同志，你善解人意，真是一位好同志!
中年人说：老人家，我姓马，全县城的人都叫我马科长……来，我帮你推车吧;你听我马科长指挥，我喊一、二、三，咱们两个一齐用力!
杨老万说：谢谢，谢谢，谢谢你这位又热情又负责的好同志!
中年人忽然拉长了脸，拉长的脸很冷酷，像挂了霜似的。中年人一甩手走了，走得很遗憾，连连叹了几口气!
杨老万看着他那满腹委屈的样子，也没有再招呼他——走就走了吧，人家不是同志。
杨老万看着中年人的背影想，科长是多大的官呢?
后来杨老万等上了自己的几个学生。后来杨老万把车推到了小镇的年集上。后来在小镇的十字街口占了摊位，打出了“新鲜红薯，又面又甜。每斤1元，好吃不贵，先叫同志，后买东西”的牌子。
可是有人喊他师傅，有人喊他老板，有人喊他先生，有人喊他经理，有人喊他哥们儿，有人喊他老总，就是没人喊他同志!杨老万心里非常别扭，就动了感情，态度就不是太好(他还和那个喊他老总的家伙吵了一架)，结果集市散了，他还有不少红薯堆在车上，卖出去的不过八九十斤!
杨老万想，卖不出去拉倒，我不缺钱，我是挣工资的人!
杨老万想，你为什么喊我老总?老总的称呼多么难听!
冷风萧瑟、枯叶飘零，杨老万一个人蹲在那里，低头闷闷地抽烟。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喊他同志，喊得很响亮，很亲切!杨老万心里一热，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眼里就充满了泪水!他昂扬地把头一抬，面前站着他的女人!
女人说：同志，咱回家吧，你在这里又饿又冷……
他说：你怎么来了?你为什么叫我同志?
女人说：我听咱们村赶集的人说，你和别人吵了一架，就赶紧来找你。你别生气了，别上火了，总是自己的身体要紧。以后我天天叫你同志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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