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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轻离别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淮景

  1.

  隆冬第一场雪簌簌飞落的时候,谢郢奉旨去将违抗皇命的大帝姬送去西宫闭门思过。

  这差事本轮不到谢郢的头上,只是,恰好谢郢他的干爹沈亥————陛下身边的沈提督出宫办差,陛下一向倚重沈亥,爱屋及乌,自然也就对谢郢存了历练的心思,于是,将这一桩差事便交给了归了谢郢。

  一行人在纷纷白雪里穿过红墙黄瓦的宫殿。

  其中一人小声道:“谢监官,陛下安排的这差事可不好办哪呐……谁不知道大帝姬性子古怪,便是帝姬身边的侍候都摸不准她的脾性。”

  “听说这次是因为着大帝姬将景郡王的嫡次子打断了腿,太医救治不当,今后不良于行。几位御史在朝前上奏状,陛下震怒,下令要把大帝姬带拘到西宫那边去闭门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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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帝姬缘何要打残了景郡王的嫡次子?”

  “好似是他未认出大帝姬的身份,言语上多有冒犯挑衅。”一顿,那人继续道,“这其实却也怪不得景郡王的公子,就是咱们在宫内伺候这许多年,也都没见过大帝姬,听说没几个人见过的。”

  ……

  谢郢静静地听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保持着一贯疏离而亲和的笑容。,在接近大帝姬的长信宫时,他刚要抬手止住手下人的交谈,却见宫墙上正坐着一个少女。

  高高的朱红宫墙上,慵懒漫坐的帝姬随意地坐着,她的骨相极美,肤色莹白如玉,长眉凤目眸,有一种独特的风情流转。她一只腿微微曲屈起,另一只腿放下来,一晃一晃的。

  这里除了他们和高坐于长信宫宫墙上的帝姬,四周空无一人。

  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帝姬轻轻从宫墙上跃下,她穿着红的窄袖绕襟深衣,一头乌发用碧色玉冠高高地束竖起,。她身姿挺拔,修长。,少女的妩媚和少年的英气,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的身上却似乎可以完美地融合融为一体。

  “你是谁?”大帝姬的视线落在谢郢的身上,淡淡地问。

  谢郢垂目,他跪下,不慌不忙地行礼:“奴才谢郢,是司礼监的监官,此次奉陛下的命来请帝姬移居西宫,闭门思过。”

  帝姬点了一下头。

  谢郢仍旧垂首:“帝姬预备何时去西宫?”

  “就现在吧。”

  谢郢应了一声“是”,顿一顿,道:“帝姬不带随侍吗么?”

  “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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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郢亦不多言,只后退一步,躬身:“那帝姬就请这边行吧。”

  帝姬行于众人前面路,谢郢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她腰间佩戴的木刻上,他凝目,却辨不清那刻的是海棠还是木兰。长长的流苏随着她的行动摇曳,玉环在雪光照耀下隐约可看出其发出上反着青色的光泽。

  这一路上十分寂静。

  这位帝姬的住所本就偏僻,西宫更是寂静之处,一路上,他们几乎没有遇到宫女内监。谢郢不由得想到这位大帝姬的处境:母族煊赫,乃是镇国公的嫡亲外孙女;身份贵重,乃是如今陛下为数不多的子嗣之一。

  陛下无子,只有两位帝姬,。

  一位是这位大帝姬,另一位便是住在昭阳殿的二帝姬。

  本朝祖制,皇帝无子,则传位给帝姬,而本朝历史上也有过女帝。这位大帝姬乃中宫所出,既是嫡出,亦是长女,身份自然贵重无比匹,只是卫皇后早逝,大帝姬性子又一向古怪,不得陛下喜爱,陛下一直对她不温不火。

  转眼,他们已经已到了西宫。

  帝姬进宫门前,回头首看他,她立于台阶上,清清亮亮,目中没什么笑意,只有嘴唇角单薄地一扬:“你叫什么来着?”

  她问谢郢。

  “奴才谢郢。”

  她道:“好似在沈亥身边看见过你。”一片雪落在她的面颊上,她伸手拂去,她的手骨,纤细、,修长,“你明日到西宫,帮我带一柄刻刀。”

  “并无陛下口谕,奴才不敢。”

  帝姬却好似并未听见他的回答,只一顿,继而神色自若道:“我记得去年匈奴使臣就有进贡送贡的就有一套材质刀工都极好的金错刀,你将它带过来吧罢。”不等及他回话,她已转身兀自推了宫门,孤身入了西宫。

  谢郢怔了一怔,还是领了众人依礼数跪拜离开。

  2.

  谢郢第二日傍晚在司礼监当完值,收拾了东西预备回自己的院落。

  一路上,他遇到的太监,官职比他小的,自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叩头,喊一声“谢监官”,而官职比他大的,也不敢托大,竟也是对他作揖,不敢有丝毫不敬。

  这自都缘于沈亥是司礼监的掌印,更是西厂的提督,谢郢身为沈提督的干儿子,在宫内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去动太岁爷太岁头上的土?

  谢郢经过内官监,突然就想起昨日那句“你明日到西宫,帮我带一柄刻刀”,他脚下缓了缓,正巧内官监的掌印周曲走出来,。

  周掌印对他一揖笑了笑:“谢监官,好巧。”

  鬼使神差地——,

  他面上平静,回了礼,道:“提督命我来取一样东西。”

  ……

  西宫内本是安排了嬷嬷、宫女等人服侍着大帝姬,只是帝姬一入了西宫便嫌她们粗笨、苯吵人,下了命令尽数将她们赶了出去。陛下听了此事,按了按额角,只道:“随她去,只要她安心待在那里思过就行过罢。”

  照白听闻了父皇的回话,不咸不淡地露出了个笑容,挥手你退了回话的宫人退下,搬了摆着诸多刻刀和原木的木桌移到窗边,一跃上了桌,散漫地倚靠靠在窗边坐下坐在了窗缘边,重新拾起了刚刚正在雕刻的木头和锋利细长的尖刀。

  她的神情专注,目眸光黑亮。

  窗外大雪纷飞,她穿着单薄的红色帝姬常服,衣袂被风卷起,露出素白的鞋袜。

  谢郢刚进来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

  皑皑飞雪,面容绝姝。

  听闻他的脚步声,她头也未抬,目光专注于自己的雕刻,只吩咐了一句:“把东西放在我的身边吧罢。”半晌,却不见他谢郢有动静,她遂微微蹙了一下眉,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目看向他:“,“怎么?”

  “帝姬确信奴才会带来金错刀?”

  照白扬了扬眉:“不信。”

  谢郢微微直起身,他抬目,看向她。她倚靠在窗边,撑腮亦淡淡地回看他,举手投足间皆是皇族贵胄的气息,浑然天成。

  谢郢面上平静地微微一笑,走过去将怀中的锦盒取出来,放在她的手边:“帝姬请看阅。”

  照白嗯“恩”了一声,继续垂首雕刻原木,对于她手边的锦盒里传闻乃是匈奴冶炼宗师耗尽数十年打造出的金错刀却也没兴趣一看阅,似乎那不及她手中的木雕一二,也似乎她昨日的要求不过是随口一提。

  谢郢见状,预备退下。

  她忽然出声问:“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得?”

  “祖父。”

  照白嘴角唇边露了一丝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容:“郢,故楚都。谢阁老的眼光一向准得的很。”

  谢郢垂目,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谢家乃是罪臣,祖父亦有悖先帝之期,实在当不起帝姬一声‘阁老’的尊称。”却又不见帝姬说话,他遂抬头,目光忽然又落在她腰间垂下的木刻上,。

  上次他辨不清那这究竟是何种花,他不由得问:“帝姬腰间的木雕刻的是什么花?”

  照白反问:“你不知道?”又不等及他答,她已道,“这是紫荆。”

  谢郢一怔。

  倚靠在窗边缘的帝姬忽然跃下,她径直走到他的身前。她比他矮,走近了,微微仰了头,这样近的距离,他谢郢几乎看得见她眼睛眸子澄净澄净黑亮,睫羽如翼。

  她说:“谢家倒了,不知道谢府东苑的那排紫荆倒没倒。”

  谢郢没有说话。

  她又说:“这么多年,都无人唤我的尊号,这几日你我常见,你这样尊敬我,我却有些不惯。”退了一步,她直视他,“以后无人时,你叫我照白吧罢。”

  3.

  谢家乃是望族。

  谢家一门出过二位阁老,三位尚书,四位学子监、监酒,更有过二十一位进士。,门楣光耀,书香传家,历经四朝,不是权臣,却声威大隆望。可便是这样的谢家,却在十数年前因一场“明台案”,满门倾覆。

  便是这样的谢家,当年少时即有盛名的谢家嫡长孙,被送入宫做了太监[监官是太监?]后,拜了沈亥为干爹。

  沈亥那是什么人?

  他是西厂提督,司礼监掌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死在他手中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被他构陷的忠臣良将,也不知有几何。这样一个奸臣佞人,谢郢却拜他为父。

  寒了心的,不只是朝臣,恐是天下学子。

  近来轰动朝野的一件事,是陆家被满门抄斩。

  陆家当年与谢家乃是姻亲故交,即便是谢家当日陷于囹圄,陆家也未抽身旁观。可,处理这宗案子的人,不是旁人,正是谢秉笔————于昨日刚刚被升了官职的谢郢。他上位如此迅速,京城人人听之胆寒————这手上要沾染多少鲜血?

  流言诟病,谢郢却依旧是常年雷打不动的模样,面上一贯温和,看不出喜怒。

  过了隆冬,即将岁末,宫内上下都忙了起来。

  谢郢偶然路过长信宫时,看着宫门紧闭的宫殿,大红的砖瓦,高高的琉璃顶,却透出荒凉沉寂之感。他停了脚步,原本要去司礼监的步,转身绕去了西宫。

  江照白发了高热。

  谢郢看见她的时候,她穿着单薄的衣,靠在窗棂窗棱旁,窗户被木棍支起一角,冷风刮进来,室内冰冷得地好似没有温度。,谢郢心下一跳,走过去伸手探她的额,触手滚烫。

  她却轻易被惊醒,睁开眼。

  “嗯唔……谢郢?”她的唇很红,好似火烧云。

  谢郢微微后退一步,行一礼:“奴才见过帝姬。”他继而道,“帝姬似乎染了风寒,正在发高热。”

  照白没有说话,她微微笑了笑。

  谢郢不知道她在笑什么,他却知道她如今风寒入体,怕是病得冰的不轻,当下褪下自己身上的袄,给替她盖在身上,说了一句“得罪了”,遂将她横抱而起,往内室去,将她放在床上,用被子将她裹好。

  谢郢替她掖了被背角,起身要走。

  照白抬手扯住他的袖子。

  谢郢矮身:“我去请太医。”

  照白微微闭着眼,依旧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些许,才松了抓住他衣袖的手,。他谢郢清澈平静的地瞳孔里映出她的容颜,他说:“别怕。”

  谢郢起身离开。

  他走出西宫的时候,微微闭了闭眼,脑海中交织着他初见照白时烈焰如火的身影和今日她苍白如纸的脸色唇色。

  在这深宫里,皇子公主哪里尊贵?,如若不受陛下看重,命如草芥也不为过!谢郢素来不理舍身这些琐事,可此时,悲愤、疼痛却在他的胸口蔓延,直到他平素里一向平静的面容都染上怒意。

  谢郢将此事上禀陛下时,忽地加了句:“倘若卫皇后还在,怕是宫内没人会怠慢帝姬吧罢。”

  陛下沉默许久,没说什么,只命了太医院将上好的药材流水儿似的往西宫送。

  ……

  照白醒的时候,谢郢守在她的身侧。

  照白睁开眼,凝视他,唤他:“谢郢。”

  “嗯恩?”

  “你真好。”

  谢郢目眸光微微一动,他只字未言。

  “谢家满门清雅清贵,你也是极善之人。”

  谢郢语气平静,说:“奴才手上沾满鲜血,不敢当帝姬之言。”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地笑了:“善不因其永恒就更善,就如长时间的白并不比一天的白更白。你对我这样好,怎么不敢当?”

  4.

  大帝姬忽然被陛下记了起来,是众所未料的事情。

  当这个似乎被遗忘了数年的人重新回到众人的记忆中时,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位大帝姬的身份贵重,占嫡女且是占长女,母族镇国公卫家世代镇守边疆,乃是护国重族。

  最重要的是————

  大帝姬早已及笄,于礼于法,皇太女之选,她当仁不让。

  陛下会忽然记起了大帝姬,约莫是受了谢郢那句“倘若卫皇后还在,怕是宫内没人会怠慢帝姬吧罢”的动容,最重要的是,远在边关的镇国公密奏了一本折子,其中慨叹往事纷纷,最后恳求陛下看在卫家世代忠良的面子上,善待帝姬一二。

  肱股之臣出此之言,陛下看罢折子,叹了声,命令了下去:“着,大帝姬入刑部,迁回长信宫。”

  在刑部是个好差事,司刑罚,掌案律,这对于照白来说,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差事。更何况,刑部尚书齐正与镇国公是莫逆之交,照白去了刑部之后,更是受到他的诸多照拂。

  冬末春初的时候,气候最是温和。照白自刑部衙门出来,瞧见谢郢正站在刑部门口候着,。他见了照白,上前行了礼:“奴才给大帝姬请安。”

  照白挑了挑眉:“你在等我?”

  “今日恰好出宫办差,遂在此候着帝姬一道回宫。”谢郢缓缓说,良久,见照白只看着他不说话,转了话题,“城西有家极好吃的面食铺子,帝姬想去尝尝吗?”

  “既然是你推荐的,定然不错。”

  城西的面食铺子生意果然极好,谢郢似乎是这里的熟客,方入内,铺子里的小厮便迎上来,谢郢吩咐:“两碗面。”,随后带照白在一桌前后坐下。

  照白瞧着他:“你特地来寻我,该是有事吧。”

  谢郢静了静:“为了一桩案。”

  刹那间,照白已知晓他所言为何。

  十数年前的一桩“明台案”,谢家满门只余谢郢一人。从云端跌落的贵公子,在宫里这互相倾轧的诡谲之地,在这谁人都可以踩一脚的泥潭里,他是怎样走的?

  谢郢坐在她的对面,他取了两双筷子,用热水烫了起来,。

  照白问:“你几时入的宫?”

  “嘉贞二十六年。”

  “刚入宫那些年,你过得很不好吧罢。”

  谢郢面上平静,他将洗好的木筷递给她,说:“无谓好与不好,有些东西,有些人生而就拥有,我凭手段谋略,一样可以得到。”

  照白看着他。

  二人忽然都没有说话,瞬间然的寂静,彼此和静静地凝视。

  很快,面被端上来。

  猪骨汤熬得浓郁,面筋道可口。

  她说:“我会帮你的。”

  碗里面氤氲的热气蒸腾,谢郢偶尔抬头,透过蒙蒙的雾气,望着她光洁的额头,和她鬓边散下的发,心里无来由地一动。

  回宫的时候,谢郢跟在照白的身后,半个身的距离,不多不少,。谢郢微微垂着首,他的目光落在她照白腰间挂着的木雕上。

  他忽然便想到,她上回,离他那么近,微微抬头,眸子墨黑得地如玉一般,莹润,而又熠熠生辉,她说:“这是紫荆。”后来,她又说,“谢家倒了,不知道谢府东苑的那排紫荆倒没倒。”

  她……

  怎么知道谢府东苑有一排紫荆的?

  雪光天色,天地间都万籁俱寂万籁寂静。

  谢郢跟在照白的身后,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他无意识地,看着身前纤长的、,火红的背影,嘴唇角缓缓地挑起划过一抹轻微而又细小的弧度,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眼底掠过的轻和。

  5.

  “明台案”过去。

  十数年,早已无人敢提及,照白在刑部翻江倒海亦找不到卷宗,直到她问及刑部尚书齐正。

  齐正面色一变:“帝姬问此事为何?”

  “我生于宫闱,长于宫闱,对朝事知之甚少,多少大案刑部皆有卷宗,只此案没有。你若知晓,便说一二与我听。”

  齐正踌躇了许久,起身关了窗门,才躬身才说:“这桩案,是由陛下钦定的谋逆案。”他一顿,“帝姬也许不知,镇国公卫家也受到有牵连,据说卫皇后也因此而薨。”

  照白的瞳孔忽地一缩。

  “可我母后明明薨于嘉贞二十七年,明台案发生在二十六年。”

  齐正沉默了很久,才说:“当今陛下并非太子,谢家乃文臣之首,又是先帝太子党羽,陛下登基后,谢家也曾权倾朝野二十余年,直到明台案发。”他抬头,“这桩案,牵扯的不仅是文官,还也牵扯了武官,为首的便是征西将军府,卫家也受波及,不过,随着随卫皇后仙逝,陛下也便没再追究过卫家之事。”

  良久,照白都没有说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可我母后薨于嘉贞二十七年。”

  齐正没有说话。

  照白好像明白了什么,她说:“齐尚书,我现在还记得我母后的相貌,我还记得她对我有多好、,有多温柔……我还记得,那一年她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虚弱,直到最后那一天——。”她一顿,问,“自母后仙逝,我不受父皇宠爱,是不是因为这个?”

  齐正躬身作揖,不再多言。

  照白在回宫的路上,微微有些烦躁,她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窗外车水马龙流,街市繁华,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一直回到长信宫,她吩咐了人去司礼监唤来谢郢,自己一个人打开埋在树下酿的桂花酒,。坐于树下,一口酒下去,她照白微微闭着眼,呼出一口气,带着酒的香味。

  谢郢来到长信宫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二月的柳树已经开始抽芽吐芽,长长的枝条垂下来,清淡的绿色,她依旧还是一袭火红色的帝姬常服,坐于树下,裙摆散开,她微微抬着头仰望天空。

  她的肤色很白,像白瓷玉。

  谢郢让退去了所有宫人退下,走过去。

  “我有些烦。”照白说。

  谢郢坐了下来,靠在她的身边:“帝姬烦什么?”

  照白仰头饮了一口酒:“我今日,想起了我的母后。”她一顿,然后说,“你未曾见过我母后吧罢?她人很好。”她想了想,“我母后很好,对我很好。”

  谢郢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语气有他自己未曾察觉的温和:“如何好?”

  “我幼时,父皇曾特地命人给二妹买了糖人,我心里想要得的很,便去向母后撒娇。,第二日,母后就自己弄化了糖,给我做了一只糖狐狸。”她伸手比画划了一下,“金色的,透明晶莹,可好看了。”

  谢郢嗯恩了一声。

  “宫里有次有上贡李子,我怕李子酸,不敢吃,母后就替我试吃,若是吃到甜的,便把甜李子给我。”

  照白陆陆续续地说了很多,谢郢认真地看着她,一一听完。

  一直到最后,照白微微有了醉意,她将头靠在谢郢的肩上,有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落在他谢郢的手背上,滚烫得地令谢郢的心忽地一疼,她说:“谢郢,可我今日才知,我母后当年并非自然病逝……一场明台案,时隔一年,她被毒死了。”

  6.

  二帝姬的母妃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太医院将喜讯上呈报陛下时,陛下欣喜若狂,当下便升了赵氏的位分,将其封为了赵贵妃。整个阖宫里上下的态度似乎也都在悄然转变,若赵贵妃这一胎是个皇子,那将来必定是太子之尊……

  照白听闻此事时,正在临摹字帖,笔下猛地一顿,一页即将写好的字帖毁于一旦。

  倒是赵贵妃,整个阖宫里对待她,都像捧着金子一般,名贵的物儿不需赵贵妃发话,内务府自一股脑儿地往里送。

  照白身边新来的侍女怨过:“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前儿瞧着咱们帝姬受宠,便巴巴儿地来讨好,如今赵贵妃有了身孕,便有忙不迭地去捧着别人!”

  照白听了,也不曾说什么。

  倒是十数年前的“明台案”的卷宗,让叫她在宫内御书房寻到了,——被锁在盒中,深埋于尘灰里。

  她看完陈年旧事,才对这桩案子了解一二。

  当年谢家权倾朝野,谢阁老亦被称为“谢半朝”,谢家之女在宫为妃,膝下生育皇长子。而谢家谋逆案,事发于一封通敌卖国的信,接踵而来的地便是御史状告谢家以权谋私、,侵夺地产,、僭越礼法……谢家为官者皆辞官被禁足,而宫内又忽然传出谢妃在明台宫欲以有毒的鸩酒毒杀陛下,至此,“明台案”揭开序幕。

  而卫家也因此被卷入这场是非,卫皇后为保全卫家,甘愿交出所有权力权利,甚至可以放弃后位,可陛下为了削弱兵权,一年后暗中授意赵贵妃下毒给于卫皇后……

  照白吐出一口气,合上卷宗,将盒内谢家那封通敌卖国的信件证据取出放入怀中,偷偷出了御书房。

  照白写下一封密信,在与一个宫女擦肩而过之时放入其手中,随后预备回长信宫,在半途又转了方向路,去了司礼监。司礼监的侍从见了她,连忙纷纷跪拜行礼,她照白免了他们的礼数:“谢郢呢?”

  “谢秉笔去了尚膳监,不在此处。”

  照白挑了挑眉,便又去了尚膳监。

  在一个侍从的告知下,照白行到一间庭院门口,隔着一堵石墙,一股桂花糖的清甜香味四散飘来,勾人心魂。她照白脚下微微一顿停,她借住半掩的门,站在院外,向内望去。

  谢郢着青墨色的内监服饰,他将袖口挽起,身侧是一缸桂花糖汁,他坐在石凳上,正在雕刻什么,每雕一下,都会用糖汁再浇染一层。

  那是————

  糖狐狸。

  晶莹剔透,阳光倾泻下来,穿过他额前的碎发,穿过他手上那栩栩如生的糖狐狸,映射出一束光辉。他的眸墨黑而又安静,那样平淡,那样认真。

  “笃笃叩叩————”照白轻轻敲门。

  谢郢闻声望来。

  他的目光,越过空气中飘散的浮沉,凝视着她。

  天和地,万籁俱寂,天地光影,似乎都失了光彩,只有他嘴唇角微微扬起的笑意,和他眼底悄然浮现的轻柔,凝聚了前生今世所有的柔情温细。

  “你在做什么?”她明知故问。

  “糖狐狸。”

  照白抿着嘴角笑了一下。

  “你用桂花糖做的?你自己弄的糖浆吗?”照白走进院内,走近他,直到走到他的身边,“你的这个狐狸……”她微微弯腰,“真好看呀。”她偏头,“我可以尝一口吗?”

  他和她的距离,忽然间那么近。

  有些情愫,有些思绪,忽然仿若火光簇簇跳动燃烧了。

  谢郢把糖狐狸举到她的唇边:“专程为你做的,自然可以。”

  照白咔嚓“咔擦”一口,咬掉糖一只狐狸脑袋。

  有糖汁留在她柔软如蝶羽的唇上,谢郢目光微微有些发怔,恍惚恍神间,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他忽然俯身,吻上了她的唇畔——。

  毫无预兆,而又理所当然。

  那一刻,谢郢看着她澄澈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像,他仿佛听见,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绽放。

  7.

  前尘因,是非果。

  前有卫皇后之逝,今有赵贵妃之死,。

  似乎一切,早就在冥冥之中间都早有了定论。

  当谢郢在司礼监正处理完公事,忽然听见下面内监来报:“大帝姬毒杀赵贵妃,陛下震怒,已将其捉拿入宗人府!”

  谢郢的心忽地猛跳了一下一下,有一瞬间的慌乱。

  当年“明台案”后,谢家被连根拔起时,他没有慌;入宫后步步为营,尔虞我诈,他最困苦时,没有慌;他认了沈亥做义父,手上沾满鲜血,受尽往日清雅认识的清贵嘲讽诘骂时,也不曾慌。

  可他如今,忽然就慌了。

  谢郢起身,带倒了桌上所有器物,碎了一地,他的却脑袋里海却一片空白,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再无往日的稳重平静。

  一路走着,——

  直到,他用私权入了宗人府,见到了照白。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着火红烈焰的帝姬常服,她穿着素白的囚服,坐在冰凉的石板上,闭着眼靠在墙上。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向他看来,然尔后,微微一笑:“谢郢,你来了。”

  谢郢的呼吸断了一下。

  “为何,不提前告知我?”

  “让她死得悄无声息,我心里不平。”顿了顿,她挑眉一笑,“本来那毒也有陛下一份,只可惜他没有喝。”

  谢郢看着她。

  照白起了身,走近他。

  她说:“证据我放在外祖父那里了。”

  “什么证据?”

  “明台案的。”照白笑了笑,“那封通敌卖国的信,是伪造的;,还有昔日谢妃的乳母嬷嬷,也在我外祖父手里……谢郢,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让我去查这桩案子,是借机告诉我母后的死因,从而出手对付赵贵妃,。这样一来,宫内无一皇子,将来你成事的几率则越大。”

  “是我利用了你。”他喉头有些涩。

  照白轻笑,说:“如果……我不是帝姬,我们没有在深宫里相遇;,你不是谢郢,我们没有交心知己,该多好。”

  “你别怕,我会救你出来。”谢郢面上平静,而声音沉重。

  照白摇了摇头。

  “我累了,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累了。”她说,“本来以为等不到你,可是,我还是终于等到了你。”

  谢郢的余光忽然看到监狱内的一个只白色小瓶,他脑袋海中嗡的地一声,再也平静不了,猛地抓住她的手:“你喝了什么?”

  照白说:“鹤顶红。”

  谢郢浑身一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他紧紧地看着她,。

  直到她照白忽然面色一白,唇边滑落鲜血。

  “照白!”

  她笑:“你终于没喊我帝姬了。”

  她的身子瘫软地软地开始向下滑,谢郢握着她的手,缓缓蹲下来,一直与她平视。他的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有什么从他的眼角滑落。

  “若有来世,我不想再当为帝姬了,我想做一只鹰,可以日日翱翔,无拘无束,多好。”

  谢郢的声音有些哑,他说:“那我便做伴你翱翔的风,如此就可岁岁年年长厮守。”

  “风是死物,这不好,你换一个吧罢。”

  良久,谢郢低声说:“那我愿,即便岁月消逝杳逝无踪,即便记忆浮沉模糊,你我还能出现于彼此的生命中。”

  他听见,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悄然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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