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文居

首页 > 短篇小说 > 谈笑古今 >

唯有晴光空映雪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谢衿

  壹

  新帝来南疆巡视的那一日,我与军中士兵打了个赌。

  南疆气候湿热,山中林间多瘴气,士兵们巡逻作战时,都要服用军医制出的解毒药丸,佩戴药草制成的香囊,可即便如此,每年依旧有不少士兵死于瘴气之毒。

  而我与他们打赌,我不吃解毒丸,也能在充满瘴气的林中存活两个时辰,赌注是一个月的换防值守。

  南疆地势宽广,将领众多,管我们这一片的姓关,是位五大三粗的汉子,右脸颊上有一道小拇指粗的伤疤,从眼角一直到下巴,面上看着狰狞,性格却是爽朗大方,手底下一群人没大没小地喊他老关,他也是笑呵呵的。

  老关听闻我们这个赌约,兴致勃勃地要来做见证人,我入瘴气林前,一群人在边上说笑,老关还道我一个女娃别逞强,坚持不住便赶快退出来。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闻言一笑:“两个时辰,足够我猎些山鸡兔子,当晚上赌胜的下酒菜了。”

  说罢转身离去,全然不顾身后的起哄声。

  两个时辰后,我带着山鸡、兔子一出树林,便瞧见原先起哄打赌的人跪了一地,几步之外,是明黄色的御辇,更远处是各色衣裳的侍卫宫人。

  我最后才瞧见他,他背对着我立在一株柳树下,身上是明黄色的龙袍,玉冠高束,身姿挺拔。

  只一眼,我便认出那是顾宴之,我曾经的未婚夫婿,大兆如今的皇上。

  手里一只没杀的兔子没抓稳,它挣扎着窜到顾宴之脚下,他早已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瞧见脚下的兔子一怔,随后弯下腰将兔子抱在怀里,直起身来静静地瞧着我。

  我望着这张熟悉的脸,恍然间想起,我上一次见他,已经是六年前了。

  彼时顾宴之还是东宫太子,而我还是安义侯陆家的小女儿,大兆四境危局,陛下派我陆家出征北域。临行前一夜,顾宴之从东宫偷跑出来与我道别,我带着他上了我爹书房的屋顶,枕着月色,倚着星光,喝了一夜的酒。

  那天顾宴之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说他在京都等着我,等着我凯旋,等着将我迎进东宫做他的太子妃。

  我背着满天星光,轻轻吻在他的眉间,道:“好啊,我回来就做你的太子妃。”

  可惜,我再也没能回京都。

  往事历历在目,我怔愣着说不出话来,小腿上突然一疼,低头看见一粒石子弹落在地,我一转头瞧见跪在最前面的老关,他神情夸张,正冲着我挤眉弄眼,嘴里无声道:“跪下!”

  是了,我不再是陆家娇生惯养的小女儿,而顾宴之也不再是那个好脾气、一直纵容着我的太子殿下了。

  我扔了手里的东西,慢慢地跪下去伏在地上,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贰

美文,小清新图片,馨文居

  大兆尚武,又民风开放,女子入仕从军者不在少数,我当年孤身来到南疆,化名陆三参军,至今无人知晓我的身份。

  大家只当我是初次得见天颜失了分寸,顾宴之也没点破,转而向老关问起了边疆日常操练和防务安排。

  南疆多年无战事,将士操练早已生疏,老关料定顾宴之舟车劳顿,势必不会立马巡查,于是面不改色地将我们日常操练的时间加了两个时辰,又将南疆疏松的布防夸得井井有条。顾宴之也没有过多询问,只吩咐老关通知南疆将领翌日来见他。

  老关送顾宴之走后,这群打赌的人劫后余生一般,有人感叹新帝性子温软,也有人说顾宴之好糊弄,我瞧着顾宴之远去的方向没有应声。第二日我们早起操练,经过老关耳提面命,大家都打起了精神,老关领着顾宴之来后,众人便越发卖力。

  昨日顾宴之未必看不出老关言过其实,却还是将事情轻轻揭过,沉静温和,如细雨润物无声,这是顾宴之;今日巡查操练,又召集南疆将领,略施压力,老关势必要为自己的几句话,付出几倍的心力来整饬边疆防务,算计人心,恩威并施,这才是天子。

  我想起昨日有人说顾宴之性子温软好糊弄,心道说这话的人真是瞎了眼。

  晨间操练结束,顾宴之还站在校场边上,怀里还抱着昨日那只兔子,眉目沉静,这场景当真是像极了我们初见的时候。

  初见顾宴之时,我才十岁,第一次从北域回京都,那时顾宴之十二岁,帝后打算在京都世家子女中,为他挑选侍读。

  宫人来侯府传旨那日,我正被阿娘追着满院子揍,回京不过五日,我就闯祸将隔壁丞相家的独子许延给打了,只因他赞我长得好看。

  这事原本也怪不得我,倘若我是在京都长大,由着长辈细心教导的一般女子,许延赞我长得好看,我定会开心地表示感谢,可惜我不是。

  我生在北域,长在北域,阿娘和阿爹忙着北域军务,成日将我扔给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二哥照顾,无论身处军营还是边城,我身边人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男子,因此二哥教导我时,最重要的一条便是:“一个男子,倘若第一次见面他就夸你好看,甜言蜜语哄你开心,那他一定是个登徒子,狠狠地揍他,不要手软。”

  于是我身体力行地打掉了许延一颗牙。

  宫人来宣旨,我从阿娘手底下逃过一劫,便将这份恩情记在了顾宴之头上。

  入宫那日,我们一群孩子在御花园玩耍,顾宴之被宫人簇拥着走近时,怀里抱了一只雪白的猫,唇红齿白的小公子,眉眼带笑,皎若明月。

  众人推搡间我没站稳,踩到裙摆扑出去,那猫受了惊,从他怀里窜出来往我脸上扑,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却只听得一声猫叫,随即落入一个温软的怀抱。

  睁眼时,猫已经被宫人捉了抱在怀里,顾宴之揽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没事了,别怕。”

  少年温柔的眉眼,在我心间留了好多年。

  叁

  在我二哥不着调的教导中,还有一条令我印象深刻。那次阿娘在战场上为保护阿爹受了重伤,阿娘昏迷不醒的那几日,阿爹总是在阿娘床前掉眼泪,展现了铮铮铁骨下颇为柔情的一面。

  二哥当时便煞有介事地告诫我:“倘若有人在你有危险时,挡在你面前护着你,在你受伤后心疼懊恼,恨受伤的不是自己,像阿爹对待阿娘那样,那他一定是个可靠的好人。”

  顾宴之在我摔倒时接住了我,在猫扑向我时又保护了我,眼里的担忧和愧疚不似作伪,于是继阿爹后第二个可靠的好人形象,在我心里迅速扎根。

  是以,在后来的太子侍读甄选中,有一道考题是就方才与太子的相处,评判一下太子的为人。别人家的孩子口若悬河,从顾宴之的相貌礼仪夸到品行学问,只有我迎着帝、后二人的目光,脆生生答了一句:“我觉得太子殿下是个可靠的好人。”

  片刻的寂静过后是哄堂大笑,阿娘捂着脸似是觉得丢人,连顾宴之也忍俊不禁。

  斯人斯景如旧,心境却已不复当年。

  等我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盯着顾宴之入了神,不待我跪下请罪,顾宴之已走近,他将怀里的兔子递出来,眼底尽是笑意:“还你?”

  周围原本的喧闹声陡然消失,我不用看都知道众人脸上是如何的惊讶,甚至惊恐,我不敢再去瞧顾宴之,只是跪下道:“不用,陛下喜欢是末将的荣幸。”

  午后顾宴之召见南疆诸将,没有再来巡查操练,早间的事却迅速传遍了整个军营,众人看我的目光皆不似以往,有人道我走了狗屎运,一只兔子便博得新帝青睐,也有人道我心机重,不到一日时间,频频在新帝面前露脸。

  三人成虎,也不过如此。

  当年我一句懵懂无畏的评价,帝、后二人赞我真性情,将我和许延一起选做了太子侍读。许延是丞相家的公子,品行学识都是实打实的,众人挑不出错,便将所有的嫉恨都转移到我身上,对我百般刁难嘲讽。我被阿娘下了死命令,不敢揍他们,说又说不过,回回铩羽而归。

  顾宴之知道这件事情后,拉着许延去为我报仇,他在自己生辰宴上,吩咐宫人将那些人引到御花园,躲在暗处泼了他们满身脏水。事后还带着我大摇大摆地走出来,道他在《地方志》上读到南疆有一泼水节,人们互相泼水嬉闹,意为祝福,便想在生辰之日与民同乐,谁知宫人会错了意,居然准备了不干净的水。

  三言两语将责任推了个干净,那群人吃了哑巴亏,还要阿谀奉承赞颂顾宴之,我瞧着他们憋屈的模样,心里畅快至极。

  直至今日,我都还记得顾宴之那时的话:“他们道你哗众取宠,不过是自己心思卑劣不敢说真话,说你心机深沉,就是嫉恨你得了父皇母后的喜爱。在我心里,你比他们好千万倍,以后他们再欺负你,直接揍他们,有什么事我来担。”

  夜色里,少年带着笑,温柔的眉眼比身后高悬的月还要耀眼。

  我们后来还是被罚了,三个人在皇后娘娘的小佛堂里跪了一整夜,可我一点也不憋屈,甚至很开心。我第一次有了可以真心相交、同甘共苦的朋友,第一次有了放在心尖上的人。

  肆

  此后的日子里,我与顾宴之没了交集,大多数时候,是我站在营地某个位置值守,顾宴之远远地被人簇拥着走过,目光总是波澜不惊地落在我身上。

  我白日避着他,夜里又放心不下,顾宴之营帐外的巡防护卫一直稀松平常,我跟老关提了好几次,他为了整饬防务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夜间不值守的时候,我总是悄无声息隐在顾宴之帐外,帐中烛火通明,映出他端坐于案前的影子。

  当初我与许延做了太子侍读没两年,顾宴之便被许了听政,每日看陛下批过一遍的折子都能看到半夜。白日里顾宴之同陛下上朝议政,许延随侍,而我总被阿娘捉到城外军营习武操练,晚上累极总是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有时中途醒来,身上披着毯子,殿中烛火撤了大半,宫人都退了下去,他们二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生怕吵醒了我。

  我盯着顾宴之的影子看到后半夜,正欲挪动身体换个舒服的姿势,忽见夜色里,无数漆黑的影子朝着顾宴之的营帐而来。

  “有刺客——”

  我一惊,高声喊起来,周围职守的将士纷纷聚拢,刺客有备而来,不多时整个营地火光冲天,乱成一团。

  侍卫护着顾宴之从着火的营帐里出来,刺客见了目标,手下招式越发凌厉狠辣,我应对不及,手臂被划了一剑,鲜红的血瞬间变黑,我只觉头晕眼花,踉跄了两步,听到身后有人喊我:“阿辞——”

  我一转身便被人紧紧抱住,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声在耳边响起,我才反应过来,那是顾宴之。

  有侍卫冲过来挡开了刺客,顾宴之倒下来,我力竭撑不住他,两个人跌在地上。我强撑着最后一丝神智,将颈间的红绳解下来,运起内力将其上的珠子捻成粉末,撒在顾宴之的伤口上。

  这珠子乃是国朝贡品,能避百毒,当年先皇将避毒珠赐给了顾宴之,后来我出征北域,顾宴之又将避毒珠转赠于我,我能在瘴气林中不受影响,也全依赖此珠。

  暗黑的血渐渐恢复为鲜红,不断在顾宴之身上晕开,我伸手徒劳地捂住伤口,血却顺着指缝流出来。神思混沌间,周围的喊杀声似乎逐渐远去,我仿佛瞧见了漫天大雪,瞧见无数人死在我的面前,瞧见整个北域沦为人间炼狱。

  昏过去时,我依稀听见了二哥的声音:“走……快走……别回头……”

  他的背上插满了羽箭,五六柄长枪刺在他身上,大雪落了满头,身上的银袍铠甲尽是血污,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他却不肯倒下去,只是一遍一遍地同我说:“活下去,阿辞,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是我此生最大的梦魇。

  伍

  我醒来的时候,居然又看到了许延。

  如五年前一般,他坐在床榻边,见我睁眼满是欣喜,温声问我疼不疼,问我还有何处不舒服。

  五年前醒来时,我声嘶力竭地哭喊,质问他我二哥如何了,问我阿爹、阿娘、大哥人在何处?到了如今,我已能平静地看着他,语声淡淡地同他说:“我梦到我二哥了,梦到了他死的时候。”

  许延噤了声,满目悲凉又无措地瞧着我,我笑起来:“我也只能梦见二哥了,毕竟阿爹、阿娘和大哥的最后一面,我都没有见到。”

  当年靖国牵头,联合南景、胡牟、东源一同对大兆东南西北四境起兵,十万陆家军奉命驻守北域平遥城,阿爹用兵诡谲,对上靖国三十万大军亦是运筹帷幄,靖国吃了几次败仗不敢再轻举妄动,因兵力悬殊,阿爹不曾主动出兵,战事便一直僵持不下,拖了整整一年。

  那一年里,我最期待的事,便是每月押送粮草的将领,都会给我带来一封顾宴之的信,那时候每日都在死人,每时每刻都要做好上战场的准备,顾宴之的信是我最大的慰藉。

  可后来,信整整三月未来,北域的粮草也断了整整三月,阿爹奏报的折子如石沉大海一般,派回京都的将领也杳无音信。

  那夜的北域漫天大雪,狂风呼号,平遥城断了三月粮草的消息走漏,靖国军队大举进攻平遥城。

  阿爹领军出征,我和二哥被派去护送城中百姓离开。行至一半,我不听调令策马返回,二哥带着精锐追上我的时候,我已经跑回了城外。

  那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惨烈可怕的场景,整个平遥城沦为死域,温热鲜红的血不断地从城里流出来,那样冷的天却久久不曾凝固。

  二哥拉着我离开时,撞见了还未离去的靖军,他为了保护我,也死在了平遥城外。

  我被二哥亲卫护着逃出来,没跑多远便被靖军冲散,等我死里逃生醒来的时候,靖国大军已经攻占了平遥城。十万陆家军死战到底,靖国虽胜亦元气大伤,大兆结束南景和东源的战事后也是国力危殆,两国便重新缔结了盟约。

  整个北域的将士和我所有亲人的命,最后换来这样的结局,对所有人都好,却偏偏对我那么残忍的结局。

  从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连恨和怨都无处安放。

  陆

  南疆毒物遍地,军中大夫应对起各种毒来得心应手,我虽动用了内力,却因救治及时并无大碍,倒是顾宴之替我挡了那一剑,伤势颇重。

  入夏后,南疆天气渐渐热起来,不利于养伤,许延劝完顾宴之又来劝我,我禁不住他的说教,答应了一道回京。

  老关听闻后,来找我道别:“想不到啊,在我手底下混了这么多年的小丫头,竟是镇国公陆慎的女儿。”

  阿爹死后被封镇国公,老关说起来满脸自豪,我闻言却是一愣,老关没察觉,爽朗一笑:“日后还会回来吗?几时出发?从哪条道走?”

  刚刚经历过刺杀,顾宴之替我挡的那一剑在我心中留了一根刺,我瞧着面容带笑的老关,鬼使神差道:“军医说陛下的伤不能再拖了,必须立刻回京,可刺杀的幕后黑手还未找到,许大人怕节外生枝,决定兵分两路,我同陛下大约明日辰时出发,轻车简从,走南阳官道。”

  老关眼底的情绪一闪而过,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山高水远,路上保重。”

  第二日启程回京,我没在送别的将领里瞧见老关,一颗心蓦然沉下去,等队伍行了百里,刺客果然杀来。

  我坐在顾宴之的马车里,领头的黑衣人破开侍卫阻拦,一剑朝我刺来,劲风掀起车帘,他瞧见我时悚然一惊,却来不及收回长剑,我不闪不避任由长剑刺进我肩头,一把拽下他的面巾。

  入目是一道熟悉的疤,那是我初到南疆时,不知天高地厚,单枪匹马入山剿匪,他为了护着我伤的,我一直记得。

  军医替我包扎好伤口后,我来到顾宴之的营帐,许延坐在案前翻阅从老关处搜来的物证,顾宴之伤还未好,面色苍白地倚在软榻上。

  老关被两个侍卫押着,一见我便道:“你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陛下营帐外的巡防护卫一直稀松平常,我提醒过你多次,你都不甚在意,我原以为你是忙着边疆防务懈怠了,现在想来,是你早就计划好的吧?”

  我望向他,一字一句道:“还是你觉得我不记得你了?宋承。”

  宋承,北域将领,我阿爹的手下。

  当年宋承的妹妹宋馨爱慕先皇,可惜先皇与先皇后伉俪情深,不愿纳妃,宋馨相思入魔,竟胆大包天在宫宴上买通宫人对先皇下药,妄想封妃入宫,事情败露后,先皇震怒,要杀之而后快。

  宋承当时不过是我阿爹手下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将领,我阿爹却不忍他被牵连,拼着一身战功触怒先皇,替宋家求来了一线生机。

  后来宋府举家贬至北域,阿爹还对他们颇多照顾,犹记那时,二哥听了流言来同我闲话,被阿爹听到后狠狠打了我们一顿,虽然后来宋承被阿爹调离了平遥城,我与他不过见了三四面,可他连累我被打,我便记得格外清楚。

  北域出事后我来了南疆,在这里碰到他化名老关,我以为他同我一样死里逃生,只是不愿被当成逃兵,所以不肯承认身份,可道别那一夜,他竟装作不认识我,我才起了疑心。

  旁边的许延突然惊了一声,拿着一张布帛愤恨地看向老关,我接过来,瞧清是暂停北域粮草,告知我阿爹提前准备的密诏,上面还有大兆国印。

  多年疑惑终于解开,我瞧着老关:“是你截了京中密诏,让北域错失先机,也是你里应外合,将平遥城断了粮草的消息透露给了靖国?”

  “原来,是你通敌叛国。”

  柒

  当年先皇放弃北域,断了粮草与补给,阿爹和众将领为了稳定军心,瞒下了所有事。死守平遥城只会耗尽陆家军最后一点战力,阿爹选择了主动迎敌,可还没等做好准备,靖国已大举攻城,时机把握得那般好。

  二哥当时已察觉不对,护送我离开时交代我要查清楚,而许延告知我,陛下同几个心腹大臣商议了多日,最终决定暂断北域粮草,将大兆当时所有可用战力与物资倾注于东海和南疆。早在北域开战前,四境其他地方便已打了好几战,走漏了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可我不信这说辞,我信我二哥。

  当年许延守着我醒来后,大兆和靖国已经在议和,他想送我回京都,想同我解释经过,可我当时听不进他的任何话,也不愿回京见任何人,便独自一人跑来了南疆。我来南疆不是为了等死,而是为了追查线索,当年南景最先退兵,我便以为南疆是突破口,可惜五年来一无所获,直到顾宴之来到南疆,老关伙同南景刺杀,在我面前露了马脚。

  我想起北域遍地的血,想起那些无辜枉死的人。

  “为什么?”

  老关闻言大笑起来:“为什么?你问我,那我也问问你们。”

  “为什么我妹妹对狗皇帝情深义重,可他无半分怜惜,只想对我宋家杀之而后快?为什么我跟着你父亲征战多年,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他却不闻不问,眼睁睁看着我宋家举家被贬,那么多人死在路上,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顾宴之不知何时来到我身侧,紧紧握着我的手,陪我一同瞧着歇斯底里的老关。

  “凭什么情深义重的人要万劫不复,薄情寡义的人却可以长命百岁?”老关的面目近乎狰狞,“陆雪辞,这五年错把仇人当恩人的滋味如何?我跟着你来南疆,便是为了借你引出顾宴之报仇,我要让你们也尝尝,满腔情义被人践踏在脚底是什么滋味?”

  “情义?”我终是忍不住,挣开顾宴之一脚踹在老关肩上:“我来告诉你什么叫情义?”

  “情义是你妹妹对先皇下药,本该株连九族,是我阿爹拼着一身功勋,顶撞先皇,保下你宋家人的命。”

  老关倏地抬头看我,眼中尽是震惊和不可思议,我接着道:“情义是阿爹因为此事连降三级,被罚了三年俸禄,却依旧毫无怨言,对你颇多照顾,而我和二哥不过说了你一句闲话,便被阿爹打了二十军棍,三个多月下不了床。”

  “情义是十万陆家军为了平遥城百姓,不退不避,血战至最后一刻,身首异处,虽死不悔,这才是情义!”

  话落我伸手抽出一旁侍卫的刀,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之时,反手刺进老关的肩胛骨,将他钉在地上。

  旁边侍卫愣了一瞬,随即立马制住老关,我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心里所有的恶毒和怨恨都冒了出来,俯下身道:“你这种活在黑暗里、从未窥见过光明的败类,永远也不懂什么是情义!”

  说完我松了手,怔怔退后两步,整个人软下去时被顾宴之揽住,他捂住我的眼睛,一遍遍道:“过去了阿辞,一切都过去了……”

  侍卫将老关拖了出去,我将头埋在顾宴之胸口,终是痛哭出声。

  捌

  那之后我昏睡了好几日,醒来时,老关已被处斩。

  顾宴之整饬了南疆防务,将与老关有关的人彻查了一番,才带着我回了京。不久后又力排众议,从宗室里选了一个孩子,立为太子。

  许延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陆府祠堂里上香,我瞧着满屋子的灵位,不曾言语。

  “当年并没有人放弃北域,四境战事拖了一年,大兆国库危急,粮草储备不足,必须尽快结束战事,而你爹安义侯威名在外,陆家军又是大兆最强战力,那时候朝廷的计划是让你阿爹假装一切无异,拖住靖国,等南疆、东海战事一结束,便立即援助北域,可惜密诏被截又走漏了消息,陆家军全无准备仓促迎敌,才造就了那般惨烈的一战。北域战事后,先皇下令为北域所有的将士立了排位,还请了高僧日夜祈福,年年祭拜。”

  这是许延带我来时告知我的,我当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现如今听着这个消息,我亦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许延却劝我:“阿辞,去看看他吧,我不想你难过后悔。”

  我入宫后被带至东宫,那位小太子正趴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瞧着湖水,语气欢快:“父皇,这鱼儿好肥啊?”

  一旁的顾宴之孱弱而脸色苍白,从南疆回来后,他便一直是这副病恹恹的样子,闻言温声应着,脸上的笑容轻松而明媚:“从前有个小姑娘,每天闲得无事,总给它们喂很多鱼食。她说,鱼儿养肥了才好吃。”

  我闻言忍俊不禁,北域年年大雪,环境恶劣,自小除了军中战马,我一直没养过什么活物,回京后,那些世家小姐养兔子、鹦鹉玩耍,我颇为羡慕。

  同阿娘说后,反被一通嘲笑:“上次罚你去喂马,半月不到喂死了三匹,还想养兔子?少作孽了。”

  阿娘在军中待久了,没平常妇人的温柔细腻,只晓得嘲笑我,我那时生了好久的闷气,直到见了这湖里的鱼,心思才又活络起来。旁人问起时,我怕他们同阿娘一般笑话我,便总是嘴硬的说是养来吃的。

  小太子闻言张大了嘴巴,瞧瞧顾宴之,又瞧瞧湖里的鱼,半晌憋红了脸恳求道:“可不可以不吃啊?”

  顾宴之大笑起来:“不会吃的,她那时天天嚷嚷着要吃,湖里的鱼从没少过……”

  “没少过?”我从树后走出来,“顾宴之,你当我不知道,你每日天不亮就跑去御花园的湖里偷鱼吗?”

  我那时一闲下来,便欢天喜地地喂鱼,每日都能将湖里的鱼撑死几条,东宫养的鱼和宫中御花园里养的是一样的,顾宴之怕我伤心,每日被我喂死多少,就跑去御花园的湖里捉多少回来,怕宫人嘴不严泄露了,还总是自己偷偷去。

  若不是某次被宫人撞见了,传到皇后娘娘那里时,恰巧我也在,我大约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我做过那么多事。

  “当年不是我救下你的,是顾宴之求了先皇,带着三千禁军日夜兼程赶到北域,将你救下来的。

  “他背着重伤昏迷的你从荒山走到镇子上,患了风寒,将你安顿好后给我传了信,没能等你醒来又拖着病体去找你的父母兄长,寒气入体,伤了根基。

  “在南疆,涂了毒的长剑当胸而过,纵然有避毒珠祛毒,亦伤了心脉……太医说,他时日无多了。”

  我想起许延的话,潸然泪下。

  顾宴之瞧见我一愣,随后摸了摸小太子的头,笑起来:“我的阿辞啊,嘴硬心软,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玖

  我留在了宫中,顾宴之什么也没问。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顾宴之和许延去上朝议政,我留在东宫等他们回来,再陪着小太子一起念书习武。

  波澜不惊地过了半年,顾宴之开始起不来床,小太子上朝听政,许延从旁辅导,我寸步不离地守在顾宴之床榻前。

  最后那一夜,顾宴之突然有了精神,我们在宫人的大呼小叫里,爬上议政殿的屋顶背靠背地喝酒,银月高悬,恰似当年。

  顾宴之的酒量还是一如既往的差,没一会儿便倒在我身上,絮絮叨叨地说起从前的事,末了低声呢喃:“我好想回到那时候,等我酒醒一睁眼,你便回来了,回来同我成亲了……”

  我闻言笑起来,想起那日许延同我说,不想我后悔难过,有些话再不说,好像就来不及了。我借着酒劲,轻声喊他:“顾宴之,北域的事,我其实从未埋怨过你,那些表现出来的恨意,只是为了逼自己放下你而已。下辈子,我不做陆雪辞了,你也不是顾宴之,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身后的人很久没有应声,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突然听到轻轻的一声:“好。”

  温柔而珍重的声音,一如当年初见,他朝我伸出一只手,此后倾尽了毕生温柔。

  大兆二百一十七年腊月初二,景帝顾宴之崩,太子顾澜继位,丞相许延辅政。

  景帝棺椁于宫中停灵七日,后入皇陵。

  这是史册所载,事实上顾宴之下葬当夜,我便伙同许延偷了皇陵地图,将顾宴之的尸体偷出来火化了。

  整个过程,我平静得不像话,而许延大约是第一次干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捡骨灰的手一直在发抖,我欲言又止好几次,还是忍住了没骂他。

  分别时,许延问我以后的打算,我抱着顾宴之的骨灰道:“带他回家。”

  当年顾宴之与几个侍卫在北域的尸山血海里翻了七天七夜,除了救下重伤的我,还将我的爹娘兄长也带了出来,安葬在了一个隐秘的山谷里。但不知是许延记性不大好,还是时隔多年,北域地形发生了变化,我拿着他画的地图在周围徘徊了十多日,才终于找到了山谷的入口。

  时值冬日,北域四处皆是纷纷扬扬的大雪,纸钱烧不起来,我便悉数撒了,又将带来的美酒点心,一一给爹娘兄长供上。

  “雪辞不孝,来看你们了。”

  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又着手将顾宴之葬在二哥的坟茔旁,大雪落了满身,我浑身发冷,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顾宴之,当年的事阴差阳错,恩恩怨怨早就说不清了,我不能嫁与你,但可以让你入赘我们陆家……”

  说着看向我阿爹阿娘的墓碑,笑起来:“我阿爹是个老好人,大哥、二哥也很疼我,应当不会为难你的,唯有我阿娘,她虽然凶了点,但你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做完一切,我忽然间觉得身上所有的枷锁束缚都解开了,整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所有的污秽和血债都被掩埋于地下,所有的恩怨和仇恨就此烟消云散。我望着苍茫的北域,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中,似乎瞧见了他们。

  阿娘冷眼瞧着顾宴之,嘴里喋喋不休,大哥二哥在一旁幸灾乐祸,阿爹一副老好人的样子,站在阿娘身后眉头紧皱,一副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的模样,而顾宴之,他乖巧温顺地低着头,任由阿娘数落。

  眼看着阿娘越说越激动,我连忙跑过去,拦在顾宴之身前,道:“阿娘,你别凶他。”

猜你喜欢

阅读感言

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文章推荐
深度阅读
每日一善文案(精选94句)有一种牵挂叫做:甘心情愿!山村雨后题你在我的诗里,我却不在你的梦里止于唇角,掩于岁月时光是个看客唯有暗香来左手流年,右手遗忘蓝色风信子那一季的莲花开落无处安放的爱情那首属于我们的情歌,你把结局唱给了谁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为旧时光找一个替代品,名字叫往昔少年的你南方向北处,似有故人来行至盛夏,花木扶疏你是住在我文字里的殇其实爱不爱,变没变心,身体最诚实墙外篱笆,墙内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