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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每个银河坠入哀愁

时间:  2024-03-03   阅读:    作者:  乔绥

  【一】

  粱末是我的朋友,确切来说,他是我的邻居。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烨城一家肉联厂旁边,我初来乍到,和奶奶租了那附近一处小房子。在开学前夕,本着“来都来了”的原则,我骑着一辆二八铁驴悠闲地在四周溜达。

  粱末的出现很突然,有点像古龙小说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那种绝世高手。

  “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我左右看了两眼,一个人影也没看到,于是继续蹲下来修车。半分钟过后,一条仿真的塑料蛇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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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条芙蓉街的人都听到了,那天我把粱末揍得有多惨。

  他说他已经在树上等了好久了,连只狗都没等到,正要放弃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过来了。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又把勒在他脖子上的那条蛇勒得紧了些。

  “你放了我吧。”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吗?”我严肃地问他。

  粱末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着从电视里学来的词:“男人婆?”

  “错,我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一副正义使者拯救失足少年的模样,怒其不争地看着他。

  他皱了皱眉,一脸苦相地问:“什么意思啊?”

  “你敢拿蛇吓我,我就拿蛇打你,就是这个意思。”

  粱末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随后自作聪明地举一反三道:“那意思就是,我要是亲你一下,你也得亲我一下是吗?”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脚就先行一步,把他踹下了树。

  粱末骨折了。奶奶拉着我去赔礼道歉,买了好几斤猪肉和排骨,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个肉联厂是粱末家的。那个干瘪瘦弱,连我都打不过的男孩,还是个实打实的厂二代。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看不起他。粱末坐在沙发上不敢吭声,一点儿都不像得理的一方。他的妈妈倒是很凶,不依不饶地瞪着我,好像要在我身上瞪出一个窟窿似的。

  “小孩子不懂事,您多担待担待吧。”奶奶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左三层右三层的手绢,从里面抽出一沓钱说,“医药费该多少我们是不会赖账的。”

  她卑躬的样子我看了不好受,只能咬牙切齿地瞪着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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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粱末好像有些怕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脑袋,小声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们家不缺钱。”

  那大约是唯一一次,我认为他身上还有一些优点,譬如这种对钱无所谓的土财主气质。

  那是那年夏天最后一段日子,空气中的蝉鸣仿佛耗完汽油的车子一般,越来越无力,槐树的叶子依然小而茂密,阳光从缝隙中漏下来,眯着眼睛看,像落在地面的星星。

  我那辆被房东丢弃的二八铁驴派上了大用场,不管粱末想干什么,去郊区的稻田梗上抓泥鳅,还是去桥东的露天电影院蹭电影,或者去隔壁街道的游戏机室打街游,我统统都要载着他。

  作为一个女孩,我觉得有些羞耻。当我费力地瞪着车轮,载着粱末穿过大街小巷时,我觉得我身上那些女孩该有的柔弱和矜持,统统被我一脚一脚地蹬没了。

  我不喜欢粱末,就像不喜欢我小腿上健硕的肌肉,而我喜欢的事物,像桥东电影院屏幕上出现的闪着绯色光芒的珠串手链,眉眼靓丽的女主角说谁帮她找到就会嫁给谁。

  那些,与我距离一光年。

  【二】

  我暗自祈祷着重获自由,可老天爷仿佛从我遇到粱末的那天起就失聪了,他听不见我的任何祈求,在开学以后,自作主张地把我和粱末分到了一个学校,还让他成了我的同学。

  “苏钦,你不要太惊讶。”粱末托着腮自作聪明地解释,“咱这学校太小了,一个年级统共就五个班。”

  我趴在桌子上不搭理他,他却十分来劲,一样一样地掏出自己的书,装模作样地说:“以后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吧。”

  事实证明,粱末这个人只会说废话,他的热血只持续到上午的第二堂课。数学老师还在做着自我介绍,教室门口突然站了两个人。

  粱末捅了捅我的胳膊,激动地说:“你快看。”

  那是我第一次见徐归远和徐晚来,如果说我和粱末是女娲造人时不小心甩出的泥点子,那么他们兄妹俩就是大地之母花了整整三天精雕细琢出来的杰作。他们一出现在教室门口,整个班都开始蠢蠢欲动了。

  兄妹俩来迟了,低声道了歉之后,就扫了一眼座位。

  最终,在我直勾勾的目光下,他们走到了粱末旁边的空位置上。

  粱末说要好好学习,结果压着声音跟坐在他旁边的徐晚来聊了整整一上午。我忍不住看了好几次,始终不明白那个漂亮的小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跟一个连龙凤胎都没听说过的傻子聊得那么兴致勃勃。

  但是,傻人有傻福。粱末迅速跟徐氏兄妹俩打成了一片,借着他的光,我跟徐归远似乎也变成了还算亲密的朋友。

  虽然我们俩之间还隔着两个人,但他每次要用胶带都会找我。仔细想想,这也许是某种信号。

  徐归远的声音十分好听,他用最标准的普通话喊我“苏钦”,然后温润如玉地对我笑说:“胶带借我用一下。”

  而粱末多管闲事的习惯让我十分困扰,我为了让自己在把东西递过去的时候能稍微显得体面一些,每天早晨用润肤霜涂完脸之后,都会再认真仔细地涂涂手背。虽然比不上徐晚来的白皙,但我决心在细腻上多下下功夫。

  谁知道世事难料,每次当我终于等来了徐归远的一句“苏钦”时,粱末都会多管闲事地伸出手,还不要脸地索要“谢谢”。

  跟他一起同桌久了,我的脾气倒是变得越来越好了,能忍他人所不能忍,奶奶说这是一种大智慧。

  于是,我开始了漫漫的修行。可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我的“智慧”却把我送到了垃圾桶旁边的座位。

  “苏钦,我倒数第一,你倒数第二,我们俩还真有缘分。”粱末看起来很高兴,还主动帮我收拾笔盒。

  相处久了,我对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做派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翻了个白眼说:“什么缘,孽缘啊?”

  我没有注意到粱末藏在眼底的笑意,在他殷勤地帮我擦桌子时,我抬起头看着徐归远的位置,突然有些悲伤。我从笔盒里掏出一卷胶带,绕过粱末和徐晚来,亲自放到了徐归远的面前。

  “我以后不坐这儿了,这个送给你。”

  徐归远长得好看,就连头顶的发旋都好看。不同于粱末一年四季扎手的板寸,他的头发细软又蓬松,像小松鼠的尾巴。

  “苏钦,以后要好好上课哦。”他转过头朝我笑。

  于是我郑重其事地在书桌上画了一道三八线,警告粱末道:“不要打扰我!”

  【三】

  粱末家的肉联厂越做越大了,已经承包了好几家大型超市的生鲜供应。

  按理说他应该越来越大方,或者越来越有气质,可他反倒越来越不要脸了,一周不到我家蹭个几顿饭就像损失了几千万似的。

  梁末每次来蹭饭,总要给我夹好几筷子荤菜,再漫不经心地打压我几句:“苏钦,你太矮了,多吃点肉,不能长个子最起码也要长点肉。”

  “……”

  我们也算搭伙过日子,吃得都差不多,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像竹子拔节噌噌地长,而我偏就越长越像个陀螺。

  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尤其是当我走在徐归远的身边时。

  虽然徐归远的五官没什么大变化,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如此一来他的美貌就能被更多人看到了。我深感压力很大,因为每个星期徐晚来都要跟我抱怨,哪个班的姑娘又不自量力地递来了情书。

  徐晚来是一个很酷的姑娘,她不用埋头学习也能考班级前三,至少在课堂上,我每次看她都在看各种各样的课外书。她说自己只对宇宙黑洞感兴趣,别人喜欢她,她不但不高兴,还非要把人从头到脚都羞辱一遍。

  这样刻薄的姑娘,似乎是很早熟,可世事难料,她又偏偏跟粱末玩得很好。

  我实在想不通。

  我们一起上学放学,考试作弊,去食堂抢饭,徐归远像个尽责的士兵,始终坚守自己哥哥的本分。

  在徐晚来尾随着粱末爬上学校后门那颗桑树以后,他忧心忡忡地站在树下,做好随时接人的准备。我原以为,这种成熟的姿态应该令粱末汗颜才对,可我怒其不争地抬头看他,只看到他嘴唇乌紫地捧着一把桑葚。

  “苏钦,你吃吗?”他朝我大喊。

  那时我正在跟徐归远讨论一道化学题,气氛很融洽。这样的机会很难得,于是我装没有听到,继续跟他聊化合反应。

  过了许久,徐归远看着我说:“粱末在叫你。”

  我愣了半秒,随即抬头敷衍道:“我不吃,你小心一点,别又摔骨折了。”

  大概是我眼里的不耐烦过于明显,徐归远小心翼翼地开口:“你很讨厌他吗?”

  那天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起粱末,也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我心里有些难过,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我每天都在心里强化着对他的嫌弃,但当我听到别人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突然有些愧疚。

  当我第一次考虑这个问题时,粱末还没有离开我。

  只可惜那时我太年轻,心头永远明亮着。我喜欢盛夏阳光下像极海浪起伏的路面,我在前面跑着,粱末在后面追。我习惯了那样懒散的光阴,并且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有那样的明天。“晚来好像挺喜欢他的。”徐归远笑了一声,“两个小孩子。”

  我抬头看了一样,粱末还像猴子一样在树上挂着,低着头跟比他低两个树丫的徐晚来说着什么。夕阳拽着最后一点余晖沉入地平线,难解的思绪藏在过往的车轮之下,温柔的晚风吹动了徐晚来的头发,我看见她笑得很开心。

  【四】

  中考过后的那个暑假,粱末去深圳待了一个星期。

  听芙蓉街上的其他阿姨说,粱末的爸爸在深圳有好几家工厂,算得上是大老板了。他是做猪肉生意发家的,早年挣了些本金,便去了南方做生意。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来越大。最后离婚了,把小城这个发家的肉联厂留给了粱末母子俩。

  她们叹息道“不知是有福没福”的时候,我和粱末就蹲在街角的商店里蹭冷气。他是去过大城市的人了,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揪着他的帽子让他请我吃了一只巧克力雪糕。

  “粱末,你吃不腻吗?”若是把粱末吃完的红豆冰棍的棍棒垒起来烧,那整座城市能连续亮个三天三夜,因此我十分好奇地发问,“为什么你还没吃够?”

  “因为好吃啊。”粱末一边舔,一边瞪着眼睛看我,“以前你不是也喜欢?”

  “可我现在长大了。”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

  而粱末显然是愣了一下,似乎没想明白:“长大了为什么就不能喜欢红豆冰棍了?”

  “长大了我就有其他选择了。”我举起手中的雪糕跟他解释,“我就觉得巧克力口味的好吃了。”

  “你这种想法非常危险。”粱末又说,“我长大以后也遇到了很多朋友,可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什么叫从一而终吗?”

  商店里的空调年久失修,制冷的同时还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像一扇腐朽的木门发出嘶哑声。我不愿意跟粱末在这样的环境下,就一根冰棍展开有关从一而终的讨论。于是我笑了,选了最省事的一条路。

  我说:“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我认识谁。”

  那时我心里装了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我骄傲且自负,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地把控所有关系。我只顾着往天上看,看那些遥远的云,却忘了朝下面看看,看看粱末眼尾可疑的红晕。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我颤抖着双手查完了分数,以高了三分的水平险过一中的分数线。我抱着奶奶欢呼雀跃的时候,粱末火急火燎地跑进了我家的小院。

  “苏钦,你考了多少?”

  “681。”我看到了他后背上的鞋底印,忐忑地问他,“你呢?”

  粱末像是受了极大打击,整个人都松懈了。大概沉默了一分半钟,他答非所问道:“我妈被我气晕了。”

  我绝对相信这个说法。梁阿姨上了年纪,许是太过操劳,精力大不如前了。否则,以粱末四百出头的这个分数,足够她打上三天三夜了。

  那之后我便很少见到粱末了,他去上了补习班,每日早出晚归,对于我能上一中这件事,他仅仅在夜深人静时趴在院墙头上祝贺过我。

  他说:“苏钦,你真厉害,考上那么好的学校。”

  我说:“一般一般,你在三中也不要放弃自己。”

  他听了以后就垂头丧气地跳下了墙头,踏着一地月光回去了。

  九月的第一天,我和徐氏俩兄妹一起去一中报道。那是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每年高考的升学率即便在省里也排得上名次。

  当我踏进学校大门却看到了满头大汗的粱末时,我破天荒察觉到了命运实在是有迹可循的东西。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资本主义的威力,[是否会不妥当?]它能让趴在课桌上流了三年口水的粱末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全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与徐晚来这个天才少女继续谱写三年的同窗情。

  我震惊地嘴都合不拢的时候,粱末不知是何情绪地跑过来跟我说:“你和徐归远一个班”。

  老天对我好像并不是很差劲,我坐在徐归远身边的座位上偷笑时,还以为我已经抓住了一片云。

  我并不知道那只是一个开始,而命运又向来喜欢给这个错落的世界留下分歧。

  【五】

  粱末自从入学就很难接受自己被分到重点班这件事,都已经高二了,他还没有适应这种被学霸包围的窒息感。

  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跟我抱怨,说他想找人去操场打球都找不到。

  我说:“你可以找晚来啊。”

  “她是个女的,整天跟她玩没意思。”他哭丧着脸,叹道,“我想做个普通人。”

  “你已经够普通啦。”

  “不够,我要去普通班。”

  “千万别!”我下意识开口阻拦,“你妈费那么大劲把你弄进重点班,可不是让你找人踢球的。”

  可惜他没听进去我的劝解,执意要找他妈商量这件事。于是那天晚上,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粱末他妈歇斯底里的斥责声。

  我出去找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他们家大门前的石阶上发呆。

  粱末越来越高了,一双腿即便折叠起来,也依然能看清楚修长的轮廓。

  “别想了,这剩下的一年多就好好学习不行吗?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进重点班都进不去呢,你既然有这个条件……”在安慰人这方面,我一直很坦诚地称呼自己为废物。只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听的废话。

  粱末似乎也并什么耐心,他问我:“很多人想去,那你呢?”

  月光的痕迹突然有些暗了,仿佛那一地的冷霜都化成了水。

  我看着地面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他又开口了:“你不想。”

  整个夜空突然安静了两秒,我在这样的安静中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世界颠倒了一样,内心充满了不确定的恐慌。

  我看着粱末没有说话,我们一直沉默着,好像沉默能代替什么一样。

  那个夜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提过要换班的事了,徐晚来说他十分安分守己,上课也开始认真起来,上次模拟考她主动把试卷挪出来给他看,粱末连头都没抬。

  “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她叹息一声,我落笔画出了一条长长的线。歪歪扭扭,看着就让人心烦。

  我和粱末好像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战中,大家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解决问题的法子,各自沉默。究其原因,无非是若回溯矛盾,必定会面临对号入座的尴尬境地。为何生气,为何疏远,这些答案我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因此,那大半年时间里,我们都没好好说过一次话。

  高考前几天,长期睡眠不足导致我精神有些恍惚。

  我去学校的小卖部买水,看收银台前人数众多,把钱丢在桌子上就走了。

  可没走几步,一只手就用力地钳制住了我的肩膀。我吃痛转头,看见老板娘凶神恶煞的脸。

  “你这个小偷!”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这么一嗓子把方圆五十米的人都喊了过来。

  “两块多的东西你也偷,你有没有出息的呀?你爸妈把你送到这么好的学校上学,可不是让你来干这偷鸡摸狗的事。”

  她语速快,发音也不清楚,我蒙了很久才接收到她的信息。

  “我没有,我付钱了。”我说。

  老板娘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角色,她不依不饶地要拉我去见校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想要好好解释,却几乎百口莫辩。

  眼见着我就要名誉扫地的时候,粱末抱着篮球经过。他显然也吓了一跳,扔下球就跑过来,从老板娘手下把我解救了出来。

  “你说她是小偷,有证据吗?”粱末看起来有些生气,质问道。

  老板娘十分凶悍:“我没看到她付钱她就跑出来了,不是小偷是什么?”

  粱末回过头小声地问我:“你付钱了吗?”

  “付了。当时柜台人多,我就把钱放在她桌子上了。我还跟她说了,是她自己没记住。”

  听到我这样说,他仿佛有了底气一般,正色道,“根据我国《民事诉讼法》中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你要是非说她是小偷,就得拿出证据来证明你自己的主张。校园里到处都是监控,你多找一找说不定就能看到当时的情况。但如果你拿不出证据,你这就是诽谤。要是真定罪了,到时候该找的就不是校长了。”

  他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字字铿锵,直接把老板娘唬得不敢轻举妄动了,嘴里骂骂咧咧地进去了。

  我有些惧怕周围人热烈的讨论,粱末就不耐烦地把他们轰走了。

  直到人群散去我都难以置信,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心虚地说:“你懂得可真多呀......”

  我对粱末的成长感到不适,虽然我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因何而起,但我着实有了一些慌乱。我预感到他的成长伴随着一些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往事如尘埃,不会白白叫人迷了眼睛。

  【六】

  高考结束以后,关系好的同学组了局去KTV唱歌。

  我和徐晚来玩得很疯,一整夜抱着话筒不撒手,谁来抢就揍谁。我自不量力地要跟她对唱,最后输得一塌糊涂,还没皮没脸地一顿瞎吼。

  徐晚来的声音很软,高音又稳又空灵,她唱孙燕姿的歌:“爱是愚人的国度,看我们演得好辛苦。”

  在场的男生都在看她,我往更暗一点儿的地方看去,却跟粱末四目相对。

  我的兴奋急转直下,慌乱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我甚至来不及考虑,他就款款走来。气氛从那一刻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像蒙上了一层水汽,我发觉自己对这相处时的陌生愈发感到手足无措了。

  粱末也很紧张,站在我面前不停地搓手。我那时才注意,他穿了一件偏正式的西装外套,修身的剪裁衬托得他挺拔如松。

  “苏钦,你让晚来唱一会儿吧,我……我有个东西想给你。”

  我抠着话筒,一声不吭,眼睛不自觉地去瞟徐归远,却见他神态自若,连头都没抬一下。倒是一旁的徐晚来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提高了嗓门,一顿乱吼。

  “你决定去北京了吗?”粱末问我。

  我点了点头,想到他即将留下来复读,安慰道:“你好好学一年,我们在北京等你。”

  我说完才有些后悔,所谓的“我们”是指我和徐归远,我怕这话里分明的关系分类会让他伤心。更可笑的是,我想得如此周到,却忘了想一下,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粱末如此小心翼翼。

  所幸粱末看起来并无悲伤,他手伸进口袋里,作势要掏什么东西似的。一双眼里有迟疑,也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就在我心脏快跳出喉咙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那年最新款的三星手机,是他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接了电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甚至来不及招呼我一声。

  谁也没看见,当他夺门而出的时候,我在黑暗中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2012年夏天,粱末的妈妈在浴室里摔了一跤,突发脑溢血,所幸送医及时,并没有发生什么难以挽回的结果。

  我在开学之前去医院看过一次,粱末在床前伺候着,下巴上长出了灰蒙蒙一层青须。

  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我从包里掏出几本柯南漫画递给他,本意是供他打发无聊的时间,可他刚翻一页,就被锋利的书页划伤了手指。

  “你小心一点啊。”我有些无奈,怒其不争地吼了一句,“你能不能小心一点?”

  “能。”粱末拿了一张纸止住了血,抬头看着我说,“那你在北京也要小心一点。”

  【七】

  我和徐归远一起踏入了北方凛冽的秋风中,这里的蓝天很少见,天空和大地一样昏黄,人们步伐矫健,行色匆匆,身在其中,仿佛变成了被裹挟住的一颗毛线球。

  在一所理工科院校,我依然是经济学院最不起眼的一个普通学生,可徐归远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站在一群面容模糊的人中间,成了最显眼的存在。

  从前,徐晚来会说那些情动的小女生不自量力,可我照照镜子,是绝对没有底气这样说的。那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极了后宫不得宠的正宫娘娘。

  即便过了很久,我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会有那样侥幸又可笑的念头。我以为自己能在异乡陪在徐归远身边,就是在他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室友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故作羞涩地说了一句:“你猜。”

  旁人缄默不言,默认了我的得意。

  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徐归远要过生日了。他打我宿舍的电话,声音惯常温柔,“就在学校后门的火锅店,你一定要来。”

  我满口应下,挂了电话就开始盘算着,天时地利人和,或许可以放手一搏。

  宿舍的姐妹们帮我挑了大半天的衣服,还有人拿出卷发棒帮我烫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发型,她们给我打气,调侃道:“水到渠成的事就不要紧张了。”

  寒冬腊月,我狠了狠心,裸着小腿出去了。

  一走出宿舍楼,外面就飘起了小雪。我一路疾跑,生怕自己得了老寒腿,下辈子要卧病在床。就连粱末打电话来,我都没接,点了拒听。

  我准备得那样充足,远远看见徐归远在座位上等着,便开心地跑了过去。

  外面天寒地冻,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徐归远缓缓地推过来一杯蜂蜜水,说:“冻坏了吧,我该去接你的。”

  我欣喜地摇了摇头,握着水杯取暖,低下头正盘算着该如何开口的时候,徐归远突然站起身。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位身材高挑,面容白净的女孩走了过来。

  “早就想介绍你们认识了,都是同乡。苏钦,小笙也是一中的,我是没见过她,你有印象吗?”

  那天晚上徐归远说了很多的话,他看起来很高兴,对于能在大学遇到心上人,他心里满是侥幸。

  我踏着雪回了宿舍,在门口停了半分钟,爬上了天台。

  寒流来势汹汹,北风也紧。我在周遭空无一物遮挡的天台站了很久,挂了徐晚来的一个电话。她的名字像一个记号,在手机屏幕上闪烁时,我觉得自己便是她曾看不起的那群女孩中最不自量力的一个。

  手机安静了几分钟,粱末的电话来了。

  夜空辽阔,雪花纷纷扬扬,像极了星野。那时我心里想着的都是它们再也无法汇成一束光亮落入我的生命中,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最需要的是哪一颗。

  我哭了很久。几乎是按下接听键的同时,我就像一台衰老的发动机一样,“咕噜咕噜”的结束了自己的伪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而粱末呢。

  他一直沉默着,就连呼吸声都过分得轻了。我沉浸在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羞耻的挫败感中无法自拔,带着哭腔絮絮叨叨地向他描述我如何被徐归远伤心,而他像是身处一片幽暗的海底深处,静得让人发慌。

  “你在听吗?”我哽咽地问。

  粱末那时才说了第一句话,他的声音有些哑了,仿佛被烟熏过了一样。

  他说:“苏钦,你别难过了。”

  【八】

  那个寒假我没有回烨城。奶奶被在外务工的父母接去了一同生活,那一处带院子的小房子也早已退了租。我总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的利益关系,那是不适合被称作“家”的地方。

  我尽全力为自己辩驳,只是不想承认,不愿意回家,是因为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难堪。

  成年后的第一件事,我为自己换了一个手机号。几个多月的时间里,我没有联系任何人,包括粱末。

  我怕他询问任何有关那个雪夜的故事,我自以为是地以为我拥有很多的时间,并且认为我所拥有的,会一直拥有。

  殊不知,时间是最真实,也最无情。

  徐晚来来了北京,她跟我说:“粱末出国了。”

  “为什么,他不是复读……”我十分恐慌,可她显然也没打算如何体恤,打断了我说,“是他妈妈的遗愿。”

  我在手足无措中得知,梁阿姨早就因脑溢血复发于去年年底意外离世。

  我像是刚从春天里回过神,想起那个初雪夜晚,粱末咽下了自己的千言万语,轻声劝慰我不要为了另一个男生难过时,整个世界寂静得仿佛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可我是没法不难过的。他抚慰了我的悲怆,可我却不知,因为自私,我错过了他多少次的脆弱。

  整个世界都换上了新鲜的面孔,人们急于脱下衣物,急于与炙热的阳光斗争,急于邂逅,急于告别。

  可粱末并未与我告别,他只是在一张卡片上写道:有缘再见。

  这个世界太热闹了,热闹到我快要忘记了过去。

  在粱末闹着要换班的那天晚上我就不小心听到了,他当初为了与我进入同一所高中,答应了他妈妈三年后如若考不上大学就出国留学。就连那复读一年的机会都是他百般争取来的。

  盛夏的雨第一次落下来,吓走了盘旋在花朵上的蜂。我开始变得有些无所事事,像很久以前,摇摇晃晃地走在不知道目的地的路上,坐上公交车四处瞎逛。

  我的悲伤是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当那场雨结束以后,我看着粱末托徐晚来带给我的那条闪着绯色光芒的宝石手链,想起高中毕业的那个欲言又止的晚上。

  错过的时刻像六月蒸发的大雨,我再也无法重淋一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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