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谢了她,站在路口那儿和她一起等着。然后,他看见一个壮实的、敞着怀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赶着一辆没有篷顶的马车过来了,在他后面,侧身坐着一个女孩子,当马车快到他们跟前时,她朝他们招了招手。就像做梦一样,艾山看到了酒席上那个娇小的女孩儿。
“那是我女儿。”那妇女说。
“上车吧,年轻人!”中年男人显然已经醉了,满面笑容地朝他大声喊道。妇女绕去另一边上了马车。他看见那女孩儿往中间挪了过去,于是,他上了车,坐在她刚才坐的地方。
马慢慢跑起来了。车上的地方并不宽绰,在车子微微颠簸的时候,尽管他双手很用力地抓住车缘,他仍会偶尔碰到她。他起初有点儿紧张,他们三个人挤在一起,而他离女孩儿的头发、手臂、衣服都那么近。但他发觉她并不在意,她那么自然、快乐地坐在那儿,有时朝他靠近,有时又缓缓离开他。她那自然的态度感染了他,他不再担心了,反而希望途中能够多一些颠簸。他的双手也不再紧抓着车缘了,在身体每一次自然而轻微的碰触中,在一个女孩儿的气息中,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甜蜜、温暖。而每当颠簸过去,他们之间重又有了空隙,他就感到失落。没有人说话,只有赶车的男人不时和马吆喝着说上一两句。突然,女孩儿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说:“他和你说话呢。”
艾山从恍惚的意识里醒过来,听到赶车的汉子在讲他的牛得的奇怪病。但他也不确定男人是否只是和自己一个人讲。他有点儿费解地看看那女孩儿,那女孩儿也看着他笑了。
艾山对那男人说:“带它到兽医那儿看看吧,牲口有病要尽快治,怕它传染。”
男人说:“是啊,是啊,要去看看,牲口有病一定要去给它看,牛马不会说话,也不知道它们哪里难受,比人更可怜。我自己呢,就从来不看病,我这辈子还没有进过医院,真主保佑。”
女孩儿却凑近艾山耳边小声说:“去年肉孜节的时候他喝醉了,摔伤了腿,我们带他去过城里的医院。”她的语气和动作里都透出一种熟悉的亲昵。
接下来,又没有人说话了。艾山望着前面,月光下的路像一条银灰色的带子,远处的草原是一片巨大的暗影,隐匿在苍茫之中。体形匀称的马儿踩着碎步紧跑着,一切白日赋予的颜色都模糊、消失了,草原的气味在夜里却更加浓烈而单纯了。带着一股有点儿昏沉的醉意,艾山看到的一切仿佛都带着虚幻般的美好。车子慢下来了,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个地方,艾山这才发觉已经到了诊所院子的门口。他慌忙跳下车,和这家人告别了。
他走回小屋里,对刚刚的经历还有点儿将信将疑。这仿佛是个美梦,这么说,就像他渴望而又不敢想象的,他刚好和他要寻找的那个姑娘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而且,她还对他说话,他们像小孩儿一样无拘无束地靠在一起。有一会儿,他呆呆地站在桌子前面,回想着在昏暗的夜光中的她的脸庞,衣裳的暖意,还有那条往远处延伸的路……那么美好!这都不像是真的,却是真的。他不知道在桌子前面呆立了多久,然后他醒转过来,于是走到门后的那张椅子那儿坐下来。在那儿,他又发呆了,坠入到没有止境的回忆和幻想中去。他想到他骑着马去了她家,她把他迎到包里,他们在那里面坐着,只有他们两个,她穿着冬天的厚厚的袍子,眼睛在炉火跳动的影子里显得更黑了,她的小毡鞋几乎碰到他的皮靴子;他们又仿佛坐在同一辆马车上,但那是另一辆马车,另一个旅程;他还看到她正站在一个洁白崭新的毡包前面,晾着衣服,衣服被风吹得鼓鼓的,像是要飞走了一样。他想到恋爱、结婚、未来的生活,这些事说起来多么平淡无奇,这就是他的父母、他的兄弟都经历过的,可它们又是多么奇特。这一切仿佛突然之间离他很近了,而以往他却觉得很遥远,遥远得他都不愿去想象。
他终于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这间小屋太局促了,似乎盛不下他那不着边际的幻想和激动的情绪。他去井边打了一盆水洗了洗脸。他回到房间里,脱掉身上那件白色袍子,换上了一件平常穿的厚布袍,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他发现自己又站在院子的大门口了,就在他刚才下车的地方。眼前是一条白净、单薄的小路,两边孤零零的几间平房店铺都藏匿在沉沉的阴影之中。他猜想那家人已经到家了,马儿在棚子里拴好了,嚼着草,毡包里各处的灯都熄灭了,女孩儿已经躺下了,可能正沉沉地睡着,也可能仍然睁着她那双可爱的眼睛。如果他知道她所在的地方,如果那个地方是他能够走到的地方,他现在就会往那儿走去,哪怕走上一整夜,走到明天早晨。这时,艾山才想起来,他对于这家人一无所知,他没有问他们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他不禁感到懊恼,但这也没有冲淡他那有点儿晕眩的幸福感,他已经像个恋爱中的年轻人了,而对于这种人来说,仿佛一切的困难都可以抛诸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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