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似乎知道自己的处境，清醒的时候她会对央珍说：“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啊!”

　　央珍就对阿妈说：“不会的阿妈，你不会的。”

　　其实，对阿妈的事，央珍是有心理准备的。生死由天，这是自然规律，央珍并没有觉得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虽然，阿妈真的走了，会让她伤心欲绝。

　　央珍就这样矛盾着，守护着自己时而会犯病的阿妈，相依为命地生活着。

　　2

　　清晨，太阳从远处地平线上那条逶迤着的黛青色地平线上跳出来，在一片瑰丽的云霞的簇拥下，像一砣刚刚捞出奶桶的酥油，黄亮而又圆润。阳光挥洒在那片沼泽地上，把霞光的色彩也晕染在了那里，让曾经飘摇着粉红色云雾的沼泽地变成了明晃晃的金红色，央珍看着这满天满地浓郁、柔和的色彩，忽然想起了草原上的赤麻鸭。赤麻鸭就长着这样一身金红色的羽毛，看上去是那样的美。想起赤麻鸭，央珍还想起在学校时学过的一首藏文格律诗，大意是说，那身披金红色羽毛的赤麻鸭，轻轻从坦荡的青海湖上飞过，那是催促在湖边嬉戏的人们，一心向佛去追随那身着金红色袈裟的高僧。

　　央珍一边挤着奶，一边心里想着这些，心中默默念起了六字真言。她觉得这首诗写得很传神，让想象跟随着色彩飞翔，自由、奔放，并且满含寓意。她希望她虔诚的诵念能够打动诸神，她希望一位身着金红色袈裟的高僧能为阿妈祈愿，让阿妈的病尽快得以康复。

　　挤完奶，和阿妈一起吃完了简单的早饭，央珍就把牛羊群赶到了查美河边。

　　太阳慢慢升高，阳光里的暖意慢慢厚重起来。央珍看看无所顾忌地低头啃食青草的牛羊，便顺手拿起乌尔恰，向沼泽地走去。水晶晶花们渲染出的那片粉红色云雾已经不在了，间或出现的一两朵水晶晶花似乎是对那个季节的一种纪念，花瓣上有一种怀旧的气息。一如既往，央珍依然捡一些牛粪或者鹅卵石放在它们的近旁。做着这些，央珍回想着那个季节，一个句子忽然出现在了央珍的脑际：粉红色的春天，粉红色的歌。

　　是啊，那正是草原短暂的春天，水晶晶花急不可待地和那一丝丝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春意一起来到这里，来到这片草原，就是为了让草原上的春天多一些色彩，多一些喧响，以期慰藉和装点刚刚度过一个冗长的冬天的牧人们孤苦寂寥的心。

　　央珍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心里，对水晶晶花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本来，央珍打算去看看那个鸟巢的，虽然那对野百灵带着自己翅羽丰满的孩子已经飞离了那里，但鸟巢还在，虽然已经破败不堪，但它曾经给那一家野百灵带来了多少天伦之乐啊。央珍去看鸟巢的想法，是今早醒来的时候产生的。昨晚，她梦见了她们的家已经搬离了这里，搬到了县城。梦里，她们的家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就像是野百灵们的那个鸟巢。

　　为了保护草原生态，保护水源，政府鼓励牧民自愿从自己世居的草原搬到县城居住，只要牧民愿意，政府承担他们用于搬迁、修建新居的全部费用，每月还可以领到一定的生活补助费。孩子的入学、大人的就业等问题，政府也会给予全力帮助解决。但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把家里所有的牛羊都要卖掉。

　　牧民们深知生态保护的重要——无情有性，共存共荣——这是佛经里早就提到了的，可是说到要把家里的牛羊全部出售，牧民们和还是有些忐忑了，动摇了。并且，他们对即将到来的城市生活心存畏惧。

　　对央珍来说，她深深理解政府的苦衷，她也在阿妈清醒的时候说，只要县里的干部来动员，她们就第一个搬到县城去，至于在县城如何生活，那完全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央珍一边轻轻甩动着手里的乌尔恰，一边向前走着，就要走到芨芨草丛的时候，央珍看见有一个少年——看起来年龄和她相仿——在查美河边的大转弯处，时而一动不动地站着，时而又左右徘徊着。央珍想，可能又是那种被他们自己称作“驴”的人吧，背着背包，骑着单车，四处游走。从内心来说，央珍是喜欢这种人的，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热爱自然，热爱生活，很少有城里人的那种莫名的自尊自大和固执偏见，总觉得除了自己的城市，没有一个好地方。

　　央珍看到少年，便在心里想，一会儿从鸟巢那里回来，就到少年那里去，去问问他来自哪里，还去哪里——自己好长时间没有说汉语啦，也需要找一个人练练啦。央珍想到这里，不由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