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姐朱莉跟我描绘了一下南郊镇医院,那所医院就像监狱。我说我还真没仔细看过它。我看着她,还如二十几岁的样子,只是又高了一些,瘦得像标准的S型长柄汤勺。我们同在银城一中上学,一起回家,一起吃饭睡觉,是的,当初她住在我们家,她爸妈还在黑龙江做艰难的回乡抉择。她总是说银城好像四处都不透风,令人憋闷,那年她考去济南上大学,没有出过山东,也很久没有回到银城。
我以为她对眼下这份工作很失望。我告诉她,你什么关系都没有,活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关于这样活着的话题我很少提,尤其是在幼小的儿子和丈夫于健面前。因为这样会挫败男人的自尊心,为了能多挣些钱,他跑到广西的铝厂分厂去做炉工。儿子虽然幼小,但不幼稚,他会追问我,妈妈,你说什么是活着?偶尔,他也会给我答案,难道像我爸爸那样离家出走?我真的很害怕我儿子八岁的年纪就开始思考活着的问题。
我接着告诉她,我刚从网上看到的一篇盘点北京各行业一脉相承的家族史,大城市、小城市都一样。她在我家的小阳台上低着头喝咖啡,很平静,像是用最大的力气反驳我,我觉得人只能靠自己,没的选。咖啡是猫屎咖啡,于健从广西寄来的,越贡品,那种麝香猫喜欢吃咖啡豆,吃进去,初步消化,又排泄出来,就风靡了。她抬起头来对我说,那里有个叫李虎的人很有意思。
然后,一下午我们没有再谈那个医院。而是很突兀地说起李强,他是刚发生在一场自杀命案中的男主角。朱莉对李强一无所知,其实,她对现在的银城一无所知。他死得很惨,跳进了金牛湖里,为了让自己永远待在水底,他还给自己的身上绑了绳子,系了一块儿很重的石头。他就那么决绝,他有几百万的身价,是银城三合板厂最盛的一家,何以至此?我问朱莉。朱莉面前的咖啡杯里凝固了几个深褐色的斑点,咖啡残渣被抽干水分后就像血块儿。她捋了一下长头发,把它们甩到身后,很沉,声音都往下坠。她说,你确定是自杀?如果他想永远不浮出水面,那就是在宣誓他要保有自尊。而且,他在告诉他妻子,或者说告诉所有人,他自杀背后的缘由。
她还是那么认真,一旦动了脑袋,就总是扎到更深的一层。我又泡了红茶,给朱莉倒上,她闭着眼睛闻茶香。我倒是有点儿恐惧,恐惧很多事物表象下那些隐藏的东西。我告诉她,李强事件是我同事说给我的,他死后被打捞上来没有一分钟,银城大街小巷能有网络覆盖的地方,到处是李强。现场照片离得远一些,在警戒线之外,横的、竖的、歪歪斜斜的各色照片在网上流传。没有人能拍到真人,报警的是三个准备去铝厂换班的工人,中午喝了一点儿酒,都吓醒了,怕惹上麻烦,跑到金牛湖岸边的长椅上挤着。
不过,他们确实看到了李强,面目全非,肥胖,像白豆腐。另一个说,像糊着泥巴的白莲藕。第三个什么也不说,把整张脸躲在两只胳膊肘里,憋得紫红,直到哭出来的时候才说出一句话,含混不清,那根本都不是人。我说着说着把手里的咖啡杯旋转起来,它朝着朱莉的方向旋转而去。我看到她紧紧抓着咖啡杯,杯子外壁是一圈儿鎏金的抽象唐草,她在不知不觉中准备把它们一朵一朵抠下来。但她盯着我的眼神很柔和,她问我,你不是说他沉在水底?我愣了一下,那你说谁会一定要把他捞上来?
我想我该调转方向了,我说,这种咖啡我都是自己偷着喝,于健只负责邮寄,但从来不喝,我想他可能和别人一样无法理解“猫屎”的概念。现在,你回来了,只有你来的时候我们才喝。我真的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她笑话我,这么年轻就开始抒情。我回击她,你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抒情,你藏在被窝里写些什么死亡、依靠、灵魂、倾诉、孤独,结果你却跑得没有踪影,只剩了我自己。
我们看了一会儿彼此,夏季的阳光很干燥,铝加工的烟尘已经细腻稀薄多了,时常能看到蓝天。银城的支柱产业铝业集团对自己下了狠手,上了高昂的污染处理设备,用了十年的时间恢复环境的十分之一。可是很要命,庞大的机组实行半月轮歇制,大量铝厂工人在下岗。
我们也分开了十年,相隔了很多的东西,再次坐在一起,既想滔滔不绝倾尽所有把自己扒给对方,又无从下手,令人难过。她问我,是不是很滑稽,拼命跑到外面去,转了一大圈儿还是回到了原点。我这才重新注意到她本人,她穿成了一个懒散的艺术家。我说,第一天上班你就穿成这样。她索性站起来,在阳台上转了一个圈儿,那种代表脱离这个世俗的棉麻质地的大长裙把阳台都裹住了。酒红色,就像被装在一个细高挑的红酒瓶里,她还是个姑娘身材。她说,这个小城真新鲜。我知道她不承认银城是她的故乡,她会告诉你这是她爷爷、她爸爸的故乡,但不是她的,青岛、烟台、威海、黑龙江也不是她的故乡,她说她到哪里都是陌生的,她的故乡只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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