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第一天竟然还背着一个灰蓝色的休闲背包,从肩部一直长到大腿弯,葡萄酒红棉裙配灰色短衣,连职业女性的尖头高跟鞋都没有穿,而是一双黑色圆头儿的休闲凉鞋,青春的雌性荷尔蒙在一起一落的背包带儿上肆意跳跃,其实她已经三十岁了。
走进大院儿,除了能看到李虎隔着玻璃窗微笑,无论医生、几个在院子里散步的病人,还是做勤务的,连食堂里的大厨李晨光都把油罐儿打翻了,他们分明看到一个明亮的威胁体在逼近。
王慧那天也早早就趴在三楼的楼道栏杆上迎接她,她们俩将共处一室。王慧在一周前的第一时间听表哥李虎说起朱莉,她就到银城华联商厦新买了一套女性职业西装。锋利的尖形领子在顶端突然就变圆了,锐气瞬间减弱,这不是她心里想要的模样。商场里的女售货员不是很懂事,说那样剑型领的西装早就过时了,现在都是这样圆形休闲小西装。王慧被那个“休闲”和“过时”侮辱,售货员分明在说她落后、古板、土气、假正经。看到休闲风格的朱莉,王慧把手举起了好几次,而朱莉只挥了一次手,阳光把她的手和脸照得像嫩藕段儿。真是傲得无知,王慧在心里说。
朱莉给王慧带了海边盛产的烤鱿鱼丝、墨鱼片、一串海贝风铃。王慧当场把风铃系在了电扇正中的支架上,一边一下一下碰触着风铃,听它的响声,一边嚼着漫长的鱿鱼丝,瞬间就觉得这个新同事平和多了。朱莉又把背包从三楼财务室背到四楼李虎的科长室,五楼郭院长的院长室,重新回到财务室的时候背包就空了。不到中午,满院的其他科室,一楼中医科的老中医,厨房里的大厨李晨光到几个配菜、面案的伙计,门卫,这个“人情网罗”世界的人,无一遗漏都对朱莉另眼相看。
没来报到之前,朱莉就听爸妈说这里的郭院长深居简出,在临近退离社会身份的漫长时间里,早早像个不谙世事的修行中人,轻易无缘得见。笼罩在医院之上无处不在的财务科长李虎就像尊贵的镇物。果然,他的办公室和他的外貌一样简洁明净。朱莉带的威海即食海产品作为见面礼,他除了谢谢,再没有看一眼。那堆蓝色大海和白色鱼儿相间的包装物安全地隔离着桌子两面的人。桌子上有个空烟灰缸,一尘不染,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饮水机、一台电脑和一个打印机、一个瘦小的档案橱和李虎一样浑身上下都干净。他胡须刮得像一面平镜,周身的气息都是白亮色的。当然,他穿着白大褂,整个医院里的工作人员都穿白大褂,就像在过度标识医生和生命的紧张关系。只不过李虎太过高大了,一米八五,粗壮和高大损害了他的一点儿斯文,他的声音溢满了接近中年男性稳定的荷尔蒙,他转动了一下他的高背椅,朱莉听见一个族长的声音绕过那些包装物传过来,你新来,有些环境不熟悉,有些事情不明白,可以问你的同事王慧,也可以问我,随时欢迎,一切便利都是为了工作。
朱莉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不协调,他还没有老到锈迹斑斑,但他发出的腔调和姿态却已经锈迹斑斑。朱莉一半儿眼睛盯着李虎的眼睛,一半儿被蓝白物体遮蔽,好的,李科长,我……
还有,他的手里已经抓起了一只碳素笔,连碳素笔都充满了思索,这是个集体,不要太注意自己,眼睛要长在别处。他把声音压低提醒着朱莉,你是第一个考进来的员工,你是第一个研究生。朱莉感觉到考事业单位进入医院本身就携带着罪恶,人们会早早给她的全身贴上“优越性”,就像毒蛇让人眩晕的花纹。
朱莉警觉地看了看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出格。她回头看到李虎蓬松的头发,根根扎着柔软的控制力。
朱莉很想问一下此时的问题,比如,南郊镇医院的台阶竟然这么高,她置疑这些堆积的台阶对病人不是什么好事情,但她被李虎的宅心仁厚唬住了。她看到李虎拨动的嘴唇,在夏日炎炎中,被沸腾的唾液浸泡得肿胀起来。变形的时间很短暂,就像汉堡包两片巨大面包片包裹的香肠。他压低嗓音,这只是一家南郊的医院,也就是一个镇医院。而且原来这里的确是靠近银城最近的镇子,银城成为工业铝城后强大起来,它被划入银城区之内,但它仍然是个镇子。
朱莉明白了,所有的不堪都可以被偏僻和狭小抹去,很多事物都缺乏匹配,这就是有些事情根本不必置疑的理由。她还看到李科长说完话,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走出财务室的后背驼了,无能为力在每一个汗毛孔里钻出来。短暂的一瞬间,朱莉理解了那个驼背,理解了“无能为力”,因为这让她想起独自一人在威海繁华的大路上游荡时的鬼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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