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又回到了海上。
对我来说,海不只是一个特定的名词或地点,反而像许多感官互相堆栈干涉所构成的一种经验的整体。海是阳光洒在背上的热度、是脚底踩着沙子的触感、是海浪打在沙滩上的声音,也是空气里飘散着隐约的防晒油的味道。
很奇怪,世界各地的海滩看起来是这么不同,但眼睛闭上以后,其他的知觉经验却如此的相似。海浪规律的声音,熟悉的温度与味道,是的,我又回到了海边,不管哪里,海都共享着同样的记忆。
有一阵子我非常着迷于冲浪,常和游泳队的朋友逃课去海边冲;即使到现在仍冲得不怎么样,回想起来却无比怀念那段时光。冬天阴雨多,但车到了海边就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一阵阳光刺眼,云层裂开,缝隙透出阳光与蓝色的天。风是凉的但并不寒冷,里头隐约带着暖意;从沙滩往海里走去时,刚开始海浪一波一波打在身体上简直是冰的,但当你继续走得更深更远、全身被海水包围以后,会发现海其实蕴藏着一种稳定的温暖。
那是黑潮。海有温度,有流向,海甚至有自己的心情与意志,或许浪也是海意志的表现之一。
适合冲的浪不是每天都有,大部分的夏日平静无浪,冬天时东北季风太强,把整个海面吹得乱浪纷飞,也不适合冲。真正的好浪可遇不可求,长长一片又厚又高的浪壁依序崩塌,高手驾着板子游走其上简直脱离地心引力,那样的自由,几乎是飞翔。
飞翔会让人上瘾。浪人平日在城里谋职,周五下班后就往海边跑,冲久了索性在离海不远的地方租个便宜的小房间,简单布置,有个架子可以放浪板、有张地垫冲累了可以在上头睡觉就好。清晨听着远方海浪的声音醒来,开车载板子去附近的几个浪点巡巡,挑一处浪最好的地方下。此时天刚透亮,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远处的岛屿还藏在灰蒙蒙的背景里,海面上已有两三个早起的浪人坐在板子上浮浮沉沉,等待今天的第一道浪。
趴在浪板上往海中央奋力划去,潜入水里避过一道一道迎面盖来的浪花,然后海渐渐变得安静了,那是已经到了离岸边较远的海面处。在这里基本上就没有那些白花花的碎浪了,浪在这里只是从远方经过的波。浪来时海面忽然高起又落下,然后回复到原本的平坦;浪只是安静地经过,并不带走什么。
在这里的冲浪者通常会坐在自己的板子上,并排浮在水面等浪。远方有浪来时,几个人同时奋力地划,追得到浪就是你的,没追到也只能怪自己反应太慢或臂力不够。追浪像是一种原始的狩猎,用海里练出来的肌力与浪搏斗,速度追得到浪就有机会起乘,从浪顶最高处张开双臂优雅地滑下去,像一只海鸥低空掠过海面,翅膀的羽毛沾上几滴水花。
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征服,凭血肉之躯的力量驾驭一道被自己追上的浪,但对我来说,追浪更像是匍匐在浪的跟前,尽量展现自己的努力。当你的速度被一道路过的浪所看见、所肯定,或许它就愿意载你一程。那骑在浪背上与海风一起短短几秒钟的飞翔,是大海的赏赐。
即使是有好浪的日子,浪人大部分在海里的时间也都是坐在板子上等浪。远方的云层裂开,露出阳光,阳光洒在海面、洒在冲浪者身上,与海共同锻造着浪人的肤色与肌肉。有时光看身体线条就能知道这个人是真的有在冲浪,还是偶尔假日到海边和浪板合照而已。身体是骗不了人的。冲浪者的身体大多非常健美,不论男女年纪,冲浪需要用到大量的核心肌群,无论是在海面划行越浪、起乘、维持平衡、驾驭脚下的浪板在浪头翻腾等等,一次冲浪下来肌肉的锻炼量毫不亚于一场激烈的重训。冲浪者的肌肉又和陆上特意用重训练出来的有所不同,鲜少给人粗壮的感觉;那是把海的刚与柔镕铸在一起的线条,浪人是海神的族裔,为了浪而生,而不为了向谁展示。
浪人冲浪,很少是为了在他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技术。如果可以,浪人更爱在人少的清晨冲浪,没有观光客,没有趴在泳圈上漂浮的比基尼女孩,没有站在海中央茫然四顾的新手,海面上的浪只属于我一人,不需要与谁竞争,也不需要谁来注视。
曾经看过纪录片,传奇浪人莱尔德与他的伙伴们有好几年的时间都待在夏威夷,只是冲浪。他们总爱去一个称为鬼门关的海边,那里有着他们见过最大的浪;Peahi的存在是个秘密,仿佛兄弟会成员之间的切口,理由带着一点儿守护,也带着一点儿私心。除了不希望有技术未臻熟练的人在危险的巨浪中受伤以外,或许更重要的,是希望这个浪点能永远只有几个密友独享,而不是和大浪搏斗时还要分神闪躲布满海面上的其他人。
除去浪漫的想象,冲浪毕竟还是有危险的。像莱尔德那样的冲浪者──经历过多处骨折、肌腱断裂、臀部严重拉伤,早就以海为祭坛,预支生命献给了浪之神,以筹换一点一滴自己在大浪上翱翔的时间。
海并不残忍,但也不会特别眷顾谁;与大自然的力量共舞,只要些微的闪失,一个重心不稳,很可能就会被浪给反扑。莱尔德专门冲数层楼高的巨浪,每次出海,都像是与死神跳一曲脚步繁复的双人舞。他和朋友曾经在冲浪时出过严重的事故,被巨浪重击,同伴几乎丧命在海上。莱尔德用尽力气把重伤的同伴拖回岸边送上救护车后,第一件事竟是拿着浪板掉头回到海里,继续冲浪。事后有人问他难道不怕吗?他说不能害怕,因为看过太多浪人经过这样的生死攸关之后,就再也不冲浪了,他必须在最恐惧的时刻回到海里,他征服恐惧的方法是直接奔向它。
他当然会怕,但他的生命就是冲浪,无法想象没有浪冲的生活,所以死亡已经是他生命里不可切割的一部分;他并不特意追求死亡,也不会刻意忽略它,死亡的阴影一直都在那里,他只是毫不闪避地直视着它。
但幸好我所在的海湾大概很少有这么凶猛的浪,造成受伤的大部分原因,是和其他冲浪者相撞。毕竟冲浪是高速且充满碰撞危险的运动,若是被浪里激射而出的浪板撞到,轻者皮开肉绽,重者甚至可能骨折。也因为靠近他人太过危险,所以远离人群,是冲浪者的默契之一。
因此,冲浪是孤独的,浪来的时候没有队友,没有同伴,没有输赢也没有比数,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与浪。
浪人一整天在海与岸之间不断来回,才刚乘着浪回到岸边,随即又趴在板子上划了出去。不像游泳或赛跑等竞技运动,在浪上的时候速度没有意义,距离也没有意义;浪人只是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他们不与旁人竞争,甚至也不和过去的自己竞争,每一道浪都开启一个全新的可能。当浪人在广大的海上选择了一道迎面而来的浪,而浪也选择了自己,接下来就剩下怎么样在有限的时间里,享受和浪一起飞翔。
浪从远方的海面来了。他们总会成群结队地出现,像草原里警觉性高的野生动物,等浪的人需要有野外摄影师般的毅力在海面等待,不躁进,却也不犹豫。一道浪该不该追?会不会追不上而错过了接下来更好的浪?是追到浪却后继无力,或还没追就崩在身后?如何选浪每个浪人都有自己的经验,有时候甚至就只是单纯的直觉:是了,这是一道属于我的浪,即使追了代表必须放弃后面可能更好的浪头。浪从不抄袭彼此,海里的每道浪都是独一无二、永不再来的;浪人不会花时间在惋惜错过的浪里,他们只专心冲好自己选择的每一道浪。
没有两道浪完全相同,也没有浪能够永久存在。冲浪的本质是一个暂时性而且成就很难被保存的运动(除非冲浪的身姿刚好被摄影机拍了下来);因此浪人总是活在当下,在浪上的那段时间的夹缝,就是冲浪的全部。不为了胜过谁,也不是为了留下什么或超越什么纪录,冲浪的过程本身就是理由。
在浪上,浪人让自己成为经验的载体,那些绝美的回旋、转身、甩浪、从翡翠色崩塌中的浪管里高速钻出,都注定成为只属于自己无法复制的私密经验;即使外人能够旁观这一切,但溅在脸上的水花、浪的推力、速度感、飙过耳际的风等等,几秒钟内因感官急速锐化而穿过自身的大量知觉,都让脑内的神经传导物质像烟火同时引爆,全宇宙只有自己一人目睹这极致的美的时刻。那样一瞬间的经验像是强光一样曝晒在生命的底片上,成为永恒。
因此浪人们结束在海里的一天之后回到岸上,相约去镇上吃小吃,喝着啤酒,在晚风中分享今天又冲到哪些好浪,然后早早地就寝。
因为明天还要早起,明天,永远有许多浪等着去追,明天浪人又将再次回到海面上。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