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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的使臣

时间:  2024-04-04   阅读:    作者:  李旭

  1

  刘木岁就像一个从水里伸出来的“鸡头”,瞭望着他陌生又渴望的人间。他不晓得土地之事,三十岁还是童子。绝户断种的阴云低溜溜地盘滞在他头顶。

  他不能忘了祖训,守住汪底的秘密。刘家是世代守着传说过日子的。

  他家的高宅传说原是一座高陵,在三个大汪中间,好似三汪鼎起的荷苞宅第。大汪,本是古泽残余的老底子。当地人把它叫作淹子,青烟烟的,用一大箍铜丝往下坠,也没触到底。水多时,三个淹子连体,旱时就一分为三。

  又有沟河在此交叉过去,把他家孤零零交叉在三角里面。绝无女人愿意嫁到这里来,可天上彩云突然就掉下来个“小蛮子”,这妇人叫朱岁月,是他云南籍的表嫂偷偷地从老家带过来嫁给他的。她原本是有男人的。

  他把她放在水上怕沉了,搁太阳底怕晒干了。反正这地方人迹罕至,到了夏天一对男女常常赤裸着像一对蛇起交,在水里摸藕拿虾拾菱割芡。女人的肚皮果然厉害,生了龙凤胎,一对小儿女降生,木岁就更宠着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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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温越来越高,大地好像被架在火炉上被谁蒸烤一般。但木岁内心却非常凉爽、滋润。三个淹子好像三只眼从地底下冒出来,冒过他和媳妇的头顶,冒成覆盖他们的水花。身下的女人更显得凉快、丰满,好像深处的一条白花花的鱼把他的魂带到水底,像是一朵远方的云要把他要带到远方去。

  河水一年比一年低落、污染,而他的塘子据爷爷讲永不会干涸,底下有深到黄泉的泉眼通到海里、江里。打小时候,他抬头就能看见几十里外的一些山头,那些山叫大鼋山、长蛇洞、黄龙峰、蛟云穴什么的。他多次爬上山头,洞穴里往日里不是冒着山泉就是白云封洞,现在都属于采石场了。咳,只有他这里还是水灵灵的天地。

  这一天清早,他巡视西边两个淹子,走到东面,风吹草动,突然在芦苇荡下隐约闪现一个洞穴。洞边有点儿新土,他对土非常敏感,绝不允许在塘湖周围动土。他暗暗吃惊,细心察看,发觉了一个极其隐秘的洞穴,土是从洞穴里出来的。难道水底下传说的太岁自己动了,把土翻上来?他心里怦怦地跳,翻腾着。慢慢地太阳就爬高了,这个夏天特别闷热,从去年冬天到现在就没下过一滴雨,别处的河流都干了,只有这里才没有露底,虽然水位下去了很多。

  夜里他睡不着觉,和岁月翻来覆去倒腾之后,还是睡不着。他起床去看他的塘子,留心那动过土的地方。他意外发现一个东西,身披鳞甲在塘堤上行走,乍一看可把他吓得半死。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龙不龙鳄不鳄鼋不鼋兽不兽的生物,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蛟龙?木岁蹲下来,又趴在地上瞅着。不一会儿,又出现了一个。是一对,不是单个。如果是一个,那就是很惨的光棍了。这该是一个家族,该是一公一母的。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下子想起电视。自从朱岁月过来,家里就有了电视,他在电视上看过猪婆龙。这不就是扬子鳄吗,又叫土龙?《聊斋》里也有它的故事。它现在却意外地出世露相在这里,老人可从来没讲过大汪有土龙啊。带着谜团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死去的大大,放心不下儿子,梦里现身给他讲,这是土龙出世,土龙是太岁将出现的一种仪仗。啥叫仪仗呢,他大大也说不上了。他听了更加糊涂,就醒了。难道这生物后面还会有什么大来头?什么呢,他好像突然想到,心里一惊。难道它是水底太岁的护卫在主人危难时节现了出来?刘家祖传的秘密就是刘家大汪底下有硕大无比的太岁,长了两千多年。“太岁不能见,见了大汪变桑田”。

  在这两千年里,岁星一直照射这里,感应星光生出太岁,在水底长了两千年了。那一代祖宗确实见过太岁。五百年一次水干,就能看见太岁,才信誓旦旦立为祖训,一代代守住大汪,像守住一个天大的秘密。泛黄生虫的家谱上还记着他们这一支人烟曾是守陵户。他爹临终用眼睛一直瞅着他,用眼神告诫他一定要娶媳生子,往下传守,靠的就是人丁。死了还不瞑目,他娘叫他给爹合上眼,娘早有了主意。她娘家的侄子娶了云南蛮子。她多多地给侄媳东西和钱,无论如何也要成全儿子的姻缘,结果就真的续上香火,守住了家。

  父亲不明白的事情,不能明说的事情也多了去。可那生物好像发觉到生人,从堤上爬进水里消失了。

  从天而降还是从地底下钻出两条土龙?木岁心事重重。先是到对面老死不相往来的村庄询问,可到了村庄像入无人之境,村庄将要拆迁,他就进了城,街头巷尾见到上年岁有学问的人就像一个天外来的傻子问道。终于在天黑日落之前,在护城河的拐弯处,问到一个“大师”,他从包里取出手机,掌中就出现一个奇异的世界,他看到了他所要查找的生物,果然是大差不离的,他断定就是猪婆龙!到了夜里他望着熟睡的妻子,满腹心事,心想岁月是不是猪婆龙变的,还是她变成猪婆龙的原形呢?很多民间故事、历代传说都沉淀在这片水域,成了他的世代相传的启蒙,像水落下去鱼鼋虾蛇挤挤插插地撞网,在他心底攒动,泛着鳞光。反正猪婆龙不是仙家,也是汪底太岁星君的妃嫔公主一类使臣,紧急出使。那雄的不就是雌的护卫、奴仆吗?或许它们犯了什么错,这一对公母辱了使命,因为私情回不去了,滞留在人间的水面上了,还是作为水底下泛上来的某种预兆、启示?还是它们要出使到远方,却无路可走陷在这里?

  他每夜都起来去看那神秘的生物。直到后来,那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与他相见。他们似乎都熟悉接受对方身上的信息,已经“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彼此由恐惧到安然相视。就是绝迹的猪婆龙现身了。他和猪婆龙渐渐地有了心灵之约,到时间龙就爬上岸来,与他一起晒太阳、散步。他打心眼里疼它们,他想这龙该就是底下太岁的仪仗,它们的现身,就是明告自己汪底的秘密是千真万确的。它们可能是留在世间的信使、消息、探马吧,告诉自己千万要忠于职守,不辱家族的使命。

  他家里有猎枪,但枪是被严禁的。枪是父亲传下来的,父亲是从祖父那里接手的。子弹火药,他都知道在哪个秘密的地方买到。他的枪法很准,但很少开枪。他不愿意人知道他家还有祖传的好猎枪。

  祖传的还有弓箭,他打小就喜欢射弹弓。箭矢都是他自制的,他喜欢射箭,他还有鱼叉,标枪,身上不离鱼刀。

  他做好了准备。

  本来这里就只有他一家人,现在一个村庄都空心了,人都奔向远方,奔向城市,最小的也是到集镇开店做铺。村子越来越空,像树上飘荡的旧蜂巢。连表嫂也搬到县城,租个房子带着小孩去上学了。

  但他突然发现家附近有几个光头,脖子上围个粗粗的像狗链子一样的家伙,探头张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是坏种,不是来勾引女人的,就是打着他淹子的主意。他警惕性很高,如临大敌,那几个家伙是从河那边过来的,摇着船过来,站在河堤上向他们高宅这一带张望。

  他起初闪过一丝这伙人是想来勾引他媳妇的念头,当然很快就排除了。现在城镇不少女人被风气带坏,涂脂抹粉的,这些人不可能曲里拐弯冲他已是两个娃的蛮媳妇来的。何况他老婆也不在家,住在县城带小孩上学。会不会老婆的前夫派来的呢,也不可能,他心虚地摇了摇头。那伙人要干什么呢?他突然明白了,贼闻腥而至,难道隔了百里之外就嗅到猪婆龙的信息?

  也许是其他逮鱼摸虾的同行也发现猪婆龙的现身,透露了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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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龙已经亲密无间了,站在岸上一喊龙就出来。他不喊,龙就不出来。这样他才觉得安全,他抚摸着龙的鳞甲,像抚摸着他祖上的阴德和传说。

  它是善良的,是瑞兽,就像水中的麒麟。它没有锋利,它失去防卫,像一团祥和之气诞生出来的。一共两条,好像是一公一母的两条龙,难道这就是水里的一家子;是兄妹,还是公主带着护卫,还是一对情侣?是兄妹姐弟就像他一对龙凤胎那样了。

  这四季分明的水面,映照着他和沿塘茂密的芦荻的身影,映不到土地里的四季,他和水塘都远离泥土的平面生活。人在岸上,影子也是在水中的。像一块镜子,他常常感到生活在明镜之中。天空在里面,大地的秘密在底下,这是立体的水世界。他是可以轻易地进入再出来的。水里的游子,他见到的土地都是柔软的淤泥,像他老婆胳膊一样的白莲藕。他的水性很好,他看到土地和道路都在水底下,似乎也是透明的。

  天空在池塘里映照着,云影虹霞在水里徘徊、穿梭。这一方三十亩的天地通往天空,又行到地下的深处,多少传说消逝又绝处重生,民间总有最后的土壤和水面,火烧云烧出种种的景象,他看到天上和水里的两重天,还有汪底下岁星两千年都照射着的在这里一直生长的太岁。

  听老人说这淹子通连海眼,通往江底。现在他看见猪婆龙他信了,这汪塘通向东海。

  “猪婆龙猪婆龙,吃饭了”,龙就升上水面。

  “猪婆龙猪婆龙,晒太阳了”,龙就上了岸。

  他陪着散步,像两朵巨大的乌云,塘堤的皂角花椒刺槐树荆棘茂盛,团团围住,长有不被惊动的阵形。花椒围堤,花椒树和花朵和叶子以及果实,都散发着古老的香气香魂,木岁和猪婆龙都迷恋这气息。

  三大淹子,就像三条蜷缩的河流,有它的远方和近处的归宿。猪婆龙吞食着鱼食,泪水哗哗,点动紫褐色头颅。上善若水,水性是善良的,就连蛇都从来没有咬过他,水蛇都是无毒的。而岸那边的土地却是尘缘,万般的纠结集合。水和土是相克的,他与村庄没有来往,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有一个女人就是全部,全部的生机和繁衍生息。他爱岁月就是爱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天注定。女人是家的所有本义、含义,女人能够破一切厄运,带来生机、祥瑞。他看到猪婆龙,感受到强烈的暗示,那水底下的太岁对他家来说肯定是吉神而不是凶神了。

  他把这一对龙看作是太岁的信使,甚至是投给自己的信。它们不是这里生的,遭难了藏身在这里,定是奉命出使到哪里,给谁送信呢,难道是自己吗?反正水路断在这里了,唯有这里的水还保持亘古的样子。从这里绕过的沟河不是干涸断流,就是黑水浊流。

  但土地里长出城乡,无风就起浪,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木岁的大汪里降下了两条龙,本来乡间什么传说都是一阵风,况且人都外出走得差不多了,听听说说也不过痛快嘴罢了。任何风传,都新鲜不了多久,都让人麻木。但这一年很不平静。先是疫疾流行,外出的人都长翅膀一般纷纷回乡,躲在村庄不出。从大城市回来晚的几个小青年被隔离在河堤新搭的简易房观察。

  风声鹤唳,进城的人如惊弓之鸟,大难来时飞回乡。接着是地震不断,就是市里县里都不停地听到要发生地震的谣言。

  有人回来就不愿意走了,乡村的闲人明显地多了起来。回乡返祖潮在涌动,多少人空手而回,只落个一身毛病或是性病回来。回来又吃不得苦,不是偷就是抢再者就是寻思歪门邪道。

  “木岁汪里的黑鱼鲇鱼都成精,变成两条龙了”,这谣言传得很远。每天都有人朝这边来朝头伸脑的,都是想看看龙的真相。侥幸看到猪婆龙的人以为见到真龙了,传得更有鼻有眼了。这年头,庄稼都是农药泡大的,地上连个喜鹊和兔子都绝了,水里连个青蛙和黄鳝都被捕捉绝种了,哪来的龙?一条土龙,落在土里,回不到天上去了,只能爬到水里,水里也有天啊。龙落在人间现身,就是这样子,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反正人都觉得日月和嘴里都淡出个鸟来,只有扯淡这个才觉得有些味道。

  2

  对于岁月来说,这个淹子上的水家就像三只眼的井底。她从干渴的山区来,来做一只井底蛙的新鲜日子,已经过去了。水的好处,就像乳汁渐渐地枯掉了。她不是枯井里的蛙,她得带着娃,去县城上学。

  水势平稳,湖天一色。在彼岸,仿佛远在天边的村庄开始收割油菜、金黄的麦子、水稻的时候,这里的水面上也是生机勃勃。万木峥嵘生水间,铺水接天的莲叶、芡实、菱叶、水草将湖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就好像青山吐翠,遮起自己的真容。

  木岁几乎没有吃过米和面,什么葱和蒜的。他不是吃粮食长大的,他家的面粉是芡实、菱角的粉。芡实也就是“鸡头”,它的芒成刺,像星尖一样通体遍布,而鸡嘴头无疑是最大的尖刺,也同时是打开它的门道。

  他醉迷于这种食物,嫩时还是老透时都是美味。一种水生植物竟然长得像鸡头,肯定有鸡的灵魂在里面。瞅过无数次,鸡头那戎装的舞裙上,无数次对一只只野鸡在水里出出入入出神。

  三大淹子,三种主要食物,荷藕、鸡头、菱角,称为水中三大仙。他尤爱一身都是刺的鸡头。鸡头下面好像藏满精灵。

  那伸出的鸡头,就像平铺在水面上的绿蒺藜里伸出弧形的浪尖星角,熟睡在水面上。一旦熟透了,则如向天鸣叫的鸡,裂开了嘴。这是多汁,多性感,多淀粉,多酷的“鸡头”,这是针刺的水上锦绣,这是水上可囤的口粮。涟漪里的丝路,鸡头看见了野鸡晃着彼鸡头,边走边鸣叫。有一次他梦到一位诗人在写诗,醒来时还能清楚记得那些他根本不懂的句子:“水中熟睡的鸡头/映见岁星微微扇动/一翼在天一翅在水底/它是中间蝶化的肉感/它伸出针刺紧裹的紫花 紫气东来/结出浑身戎装的开口的黎明。”小的时候,他也常常梦到有人写字写诗,向他念书。人说朱洪武本不识字,但会夜梦五经呢。他记得这首诗,觉得是福气。

  湖水里满是繁星日月、万木的倒影,他掬一把,手里都是星日的气息。水上水下分明有两个世界,水面就像一只蝴蝶的蝶身,天空和地下就是水的两只蝶翅。星气入人心,星辰仿佛沿着木植的年轮盘旋而来。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星一下凡就长成了人,也可以长成另外的生物的。他有时在星夜里一人待在小船上对水下发愣,望天空出神。

  而在收获的岁月,他的小船划过一只只长成的鸡头,当它们都熟透时,他用镰刀收割,掠过一只只自动开裂献出果实的头颅,他的心就一颤颤的,好像从水里拽出一只只鸡,割下它们蕴含着黎明的鸡头。

  在叠鳞绿刺里面,紫色苞衣中就是一窝鸡子了,一道道绿涛清波中涌出万子千粒,就像花椒蜂子那般的袭人。他娘擅做各种鸡头吃法,将煮熟的“鸡头米”撒上冰糖、桂花,神仙遇到也要滚三滚。东边一露鱼肚白,他就开始收割,一直割到太阳的余晖洒在鸡头里,看不见一只只鸡头张开的口子。收割迟了,鸡头就会沉落水底,自行游去了。收获过于沉重,压得小船吱吱响,每一棵大约可结果六七十个,一亩水塘能采收二百多斤,取出种子晒干再除去硬壳就得到可以吃的芡实,芡实磨成粉,就是他们的面粉了。再做成各种动物、植物,放在锅里蒸。

  这是人迹罕至的,鸡头覆盖和伸长脖子看守的世界,对于外面的人是一种恐怖的传说。好像整个水面都是毒蛇的源窝,像虿池那般。人远离水,水也远离人,两怕介入。所以没有人来,当地的女人更是死也不嫁到这里来。

  他拥有无数的荷花。荷叶如森林一般的茂盛,将他带入原始丛林。在没有女人的时候他握着通红的荷包掐出水来,掐成自己遥想的眼泪。雌性就像远方的传说一样,只要是母的就像仙女那样不可求。等到有了女人,他望着无穷的莲蓬上布满的青烟烟的眸子,老天真的睁眼了。那些蜂窝状的青眼下面就是一个个莲子。莲子如蜂,它们有比蜜还要美好的味道,它们就在湖面上向天飞舞。无边无际的绿盘瓷碟升空而起,泛起层层年轮,荡漾着这个封闭家族的轮回。总会旋转下去的,没有断种的。

  这样花天花湖里,怎么会没有女人呢?而两头尖尖的菱角,就像扎着辫子穿着细碎花布衣的小女孩。他是多么爱自己的小女儿啊!

  这是一个世界的第一层植物社会,下面是肉的第二层社会,就是鱼虾鼋龟的水族。这水里保存着他也说不清多少种鱼类水族。很多鱼种、水族都绝迹了,在河湖里消失了。但还遗存在这里。这里的水从没有干涸过,也没有污染。在连接外水的出入口,他们一代代人早已想好办法,做好隔离的闸门。

  他知道在水的哪一层里有哪一种鱼。一个猛子扎下去,他会与哪一种鱼相遇,他把它们用手擒上来。

  渔网只有水冷的时候才会用,当然在冬天里他偶尔也会破冰下水去拿鱼。

  一天只允许捕几条鱼,都有严格地遵守祖传家训。他游到水里,就像一条人工河流与所有的鱼有着鱼水关系。

  鱼是有痛感的生命,不可多杀生。在鱼的上面有丰盛的植物。

  而最下面一层,就是灵的社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水就是天空的镜子,水天是一起的。低头对水照镜,人和天也是在一起的。白天是云朵和日光,晚上是星宿。如果是只影,多么忧伤,而对影成双,所有的日月都是蜜月。

  女人岁月的到来,就像一块石头落了水中,在狂热的缠绵之后,慢慢地就有了波澜,两人明显地露出水土不合的情形来。但毕竟这个世界只有男女,属于他们两个人,一旦女人走了出去,到了县城,这块石头就不知道要落到哪里了,是否要激起他的狂澜呢?

  男女之事一开始就像吃鲜嫩可口的“鸡头”、莲子,多吃几口也不嫌够,慢慢地老了,壳硬了,就生吃不得了,储藏起来了,要经历水蒸火烧才能熟一回。

  水在掉落,一种像星星一样的水草,他娘把它叫木星草,也在枯萎;水生的植物也在死亡,预兆着歉收甚至绝收。

  “这枯井般的死地方,我怎么落到这步田地了?”她叫起苦来,他以为女人都是这样口是心非的,也不理会。她捡了裸露出来的老蚌,又叫道:“还能生出珍珠来?”她扒遍蚌腹也没见到珍珠。

  这是龙地,他笑着对媳妇说。

  “还能不能换成县里的一居室?”她叫道。他说不能。男人是个死榆木疙瘩,有他一圈圈沉默不说的道理,她是水泼进不去的。“那你就养着吧,我可要上县里!”她看老掉头的鸡头、莲蓬落入水中,就想立刻动身。

  3

  岁月住进县城里。

  他本极不愿意让老婆去异域般的县城,但是两个孩子长大了,要上学就得上县里。两个孩子已经在城里读了五年书,都上到初中了。一开始小别胜新婚,每到星期天岁月都带孩子回家,第二年就一个月回家一次,到第五年干脆不回来了,说是孩子学习越来越要紧,不能耽误。

  朱岁月不回来,有时儿子和女儿回来要钱。

  他的钱越来越少,渐渐力不从心,供不上老婆孩子在城里的开销。自从发现猪婆龙,他的心就拴在三个大汪构成的湖面上了。沿河打鱼的事,渐渐没有了。他把工夫花在养龙上面,打到鱼要先喂猪婆龙,之后才到集市上卖。

  钱越来越毛,他的收入越来越低,老婆越来越强悍,两人一见面就吵,他就要挨骂。“看着那几个水坑像抱着牢盆似的,那里有水晶宫还是有你祖宗?那里有你家祖辈的活化石,还是有龙种凤蛋变出钱来花?”他装作没听见,赚钱不多就该挨骂。她一想到淹子里有丑八怪一样土龙的事,就要逮上来卖了。他说既然是龙,哪有卖的道理?怕招大罪呢。女人一听也就毛了,两人说不到一块儿,再往后就懒得骂他了,形同陌路。

  女大十八变,现在是女人的心十八变。

  她原在云南老家地无三尺平的山窝里,正艳的鲜花,却被猪拱了,街头小痞子硬上弓把她给强娶了。山窝窝像口干涸的老井,她是被拴在井底的女囚、性奴。男人整天在外鬼混,自己穷断筋还生个女娃子。她就跟着回乡探亲的刘木岁的表嫂逃到江苏来另寻婆家,重做新人,说给了刘木岁。

  谁料新的生活像个水牢水笼子,渐渐也让她腻起来,越来越痒,经历了县城的生活之后,她就更疏远了人在汪湖的日子,感觉平原的那座水宅子与以前大山深处的生活苦井没有根本的区别。男人越来越委琐,不是清汤寡水就是一股鱼腥味,越想越是个死木疙瘩,让她嫌恶起来。在城里,她的身体越来越觉得空虚、飘浮、烦躁。好像身上好久没有抽打了,她常在梦里遇见前夫来缠她,长了一身鳞甲变成一条虫来缠她。她感到自己落进几层的枯井中,看到的天就是那么小,而世界却是那么的大,充满诱惑。她常常照着镜子,拨弄自己丰满雪白的乳房,胸口起伏着一股股冲动。总有一口井在层层地罩着自己,像一层层蒸笼,她不跳出来,就是被煮熟的青蛙了。她人虽是刘木岁枕底下的风筝,心一旦放出就飘远了,绳头却还在男人的枕底下。

  而木岁寸步不离湖面,知道一旦离开猪婆龙就会有风险。

  有几个戴着墨镜的老板模样的开大酒店的人公开找到他,要求他逮上猪婆龙大价钱卖给他们。地上驴肉,天上龙肉,现在有钱人太多了,他们想吃龙肉,无论多少钱也要吃到。

  “人怎么敢吃龙肉呢?这不是作孽吗?”他说。

  一个老板弹着大钻石的指头回敬他说:“人还吃人肉呢,多少胎儿被烹饪,成了海内外老板的首选美食,土老帽,现在谁会兴风作浪,谁算有本事!这不过是土龙,迟早是有钱有势的口中餐,你能护住,做梦去吧,不信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另一个乱晃着项上滚粗的金项链说:“土龙是王爷的命中餐,想做王公的人想吃它,知道吗,土老帽?”

  “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他骂着一头钻进水底去了。

  龙是柔弱的,神也是弱者。遇到活生生的贼,任何神灵都不能现身说法。只要是善良都是弱势的,龙只有变成恶龙才会使人畏惧膜拜。

  他焦头烂额,已经有一个春秋没有性生活了。他的心思全在那上面了,两条龙在恋爱,在迈向它们的繁殖季节,有一天他的大汪全是龙。他这样想着,也就不再想着自己和岁月的性生活了。

  过了两天,是星期六,刚上初中的儿子气喘吁吁打电话给他,要他火速到县里来,出事了。他一听就晕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没来得及问,儿子就把电话挂了。再打过去就不通了。

  他对着大淹子呼唤两龙,用手势和言语告诉它们,他走后不要上岸,听到他的声音,望见他的面才能露面。叮咛嘱咐之后,他火急动身了。

  去县城的公路穿到这里顺着河往县城跑,他摇了船过河就到了,巧了正好有一辆公交车经过,他坐上去奔向岁月娘仨在县城的出租屋。

  县城像穿了比猪婆龙要坚硬得多的鳞甲啊,他望着一辆辆怪兽般的车穿梭在魔方般雄起的楼群间。县城就是巨大的吸盘,人造的海,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是往这里流,连他也大步流星地流了进来。

  还没到街口,儿子早已在那儿等他了。儿子拉着他到僻静地方说:“爸,现在有个坏蛋正在俺家里磨俺娘哩。”

  他一听火就直往上冒,直接蹿了进去,一脚踢开门,进了里屋,果然看见一个身绣着青龙的家伙骑在他老婆身上正搞鬼。他血往上涌,涌得像一个赤面太岁,肺立马就要炸了,一把将奸夫从岁月身上拽下来。赤条条的,他左手掐住他的脖梗,一眼认得了,就是前几天夜里去偷盗猪婆龙的人。右手掐到咽喉,那家伙像虚脱的蛇一样被拽到床下,看着他翻着白眼,木岁就松手了,用脚踩着他的肋骨,拔过身上的鱼刀,朝他腥黑的鸡鸡上一挥。

  那男人翻滚到床底,血流一地。

  岁月忙穿上衣服,夺门出去,不一会儿,警车响了,救护车响了,该到的都到了。

  在审讯室里他说:“这个淫贼,前几天带着火药、渔网到我鱼淹子里做强盗。现在又窜到我家里,强奸我媳妇,被我抓个正着。”

  那奸夫一时成了太监,但生命没有危险,他其实不是强奸,几个月前就已经将岁月勾引到手了,儿子聚珠埋头读书直到现在才发觉。那男的,人都叫他奴狼,是个开铁板烧店的东北人,木岁在看守所里一想起铁板烧,就满眼都是数不清的珍禽异兽,都躺在铁板烧上,被东北人烧得喷香。他老婆和他也都被他烧得喷香,成了美味。猪婆龙也上了板烧,就像它们每次下水,木岁都感觉水一圈圈地、螺旋状地让开,像一口井把它们送了下去。而无论下到怎样的水底,土的洞穴却是它们的家。祖辈遗传汪底的太岁也被挖了上来,躺在铁板烧上,吱吱地冒着紫色的烟雾……“这是长生不老药啊,一栋楼一斤,再不吃就成不了仙啦!”奴狼吆喝着,一辆辆轿子和楼房争抢着前来排队取号……

  奴狼起初和十几个东北老乡来到这里混世界,逐渐霸占县城的水货市场,岁月带孩子闲得慌,就在鱼市倒腾个鱼虾,挣个小钱。一来二去,经过搭讪攀谈,自觉还算水灵的岁月就被奴狼挂上了。先骗她,说他有房有地,花言巧语非她不娶。岁月被奴狼开房,实际上她连三房四房都算不上。每次行奸都是奴狼开着车将她接进一个旅店里。在她的出租屋里行奸还是第一次,所以很少人知道岁月出了轨。

  奴狼的根好像废了,岁月起初是一心护着他的,痛恨木岁毁了她好不容易的县城梦。但在她远房表姐、也就是当初媒人、表嫂的苦口婆心的劝说下,为了一双儿女,发生头脑风暴,来个急转弯,咬定是奴狼闯入她的家,对她强奸,绝不承认与他有私情,她是受害者。她醒悟了,奴狼一直在骗她,他同时和几个女人保持着地下关系,他将自己当成猎物,挂到手,目标就是想得到猪婆龙。

  她嫌恨木岁是抱着金饭碗银饭碗当穷鬼,早该将猪婆龙及大汪里各类珍稀品种的鱼鳖鼋龟都卖了,他就是死犟。东北人答应盗到猪婆龙,卖钱给她一半儿做私房钱。没想到儿子发现她的私情,丈夫那么大的烈性,被判了三年徒刑,不算重。有律师为他提供无偿援助,为他辩护说他是在打斗中误伤闯入家中来犯者的生殖器。又听人说奴狼的这杆被缴下的枪又在医院给安装上了才没重判。

  但木岁在狱中被放了出来,只蹲监一年就出来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认为自己是在流年犯了太岁刑冲破害的刑。这个刑是他自己甘愿的,为了男人的尊严,他必须获这个刑。

  但他出来时,一对猪婆龙已经不翼而飞,听说是已经被人盗走了。就是奴狼的一伙人,兵分两路,一边奴狼与他妻子行房,调虎离山,将他调出了大汪,另一伙人乘机将一对猪婆龙给盗走了。东北人做圈套,没想到他从大淹子到出租屋那么快,几乎从天而降,奴狼没把握住时辰和分寸,招惹上血光之灾。

  木岁的老娘听说儿子进去了哪能愿意,她说东北人强奸俺儿媳,被俺儿抓住了,没活剐就算行大慈悲了。那个人还是个偷抢淹子携带炸药的贼。历朝历代哪个不是抓住得砍头,为世上除奸的犯了啥罪?这一朝大晴天的怎能抓捕俺儿子呢?她就一个老婆子到处喊冤叫屈,碰得满头满脸的血泪。事情果然有了转机,那就是失踪的猪婆龙突然出现在京城。

  这对猪婆龙被查到了,警方一直追查到了东北人奴狼的头上,才知道刘木岁的事情。猪婆龙早就僵了,当两条龙上供在桌上还烧着高香,一伙人正准备剥皮抽筋大行饕餮时,就出事了。媒体添油加醋报道刘木岁养育猪婆龙的事迹,连带着他的案情。舆论当然很煽情,他在狱中或许有什么立功表现,总之他被提前释放了。

  4

  恍如一场梦,猪婆龙在淹子消失了。水面像一道水帘洞,他像发现水帘洞的石猴发现一对土龙,随之惹来了一场官司,身陷囹圄,像坐够水牢被放了出来。

  家也破了。破害,破害,他感到太岁无形的力量,因此他原谅了岁月,只要朱岁月和他花好月圆,他还像以前那样对她。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不知怎样走漏祖传的秘密,有人风传他家大汪底下长有太岁!就像祖传最神圣的秘方被人破了一样。

  木岁昏昏沉沉睡去,他发现三大淹子的水都快干了,漆黑的土地露了出来,被翻扒了一遍。水是从底下漏下去的,要不怎么能干呢。

  从来没有干涸过,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一步。岁月胆大心细地指挥着壮得像牛犊一样的儿子和准儿媳及从中专学校里赶来的女儿弟芝。他们用抽水机将水竟然很快地抽干了,顺着猪婆龙往天的洞穴翻找传说中的肉灵芝。

  祖传的神话变成了现实!像肉球一样的赤太岁现身了,竟然像地底下的超级蘑菇堆一样,人们一共翻出七十二颗肉灵芝!他们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像海底的珊瑚一样,太岁们显然是一个大家族,在这水底存在了两千多年。岁星的光芒竟然一直照射他家的水底两千多年,长成这么旺盛的太岁。

  一连放了三个水缸,放在二楼上,正像古书中所言太岁们个个光明洞彻如同夜明火珠一般。切开厚厚的皮层,就会有血液一样的东西分泌出来,里面的肉鲜嫩如初。种种迹象都证明它们都是有着生命体温的物种。它们的皮多么像猪婆龙身上的鳞甲啊,木岁看到第一眼,立马就联想到了那对土龙。

  木岁好像看到了七十二颗早上带血的小太阳从塘里上来,蹦蹦跳跳在他的屋里。他把三水缸的太岁浸泡在水里,放在自己卧室相邻的屋里,心想如果有什么灾难就由自己承担好了。他买了香,烧香祈祷。

  血气方刚的儿女们却喜笑颜开,完全没有任何的精神负担。自己家中挖出了宝贝,一颗火珠太岁就价值几十万,对他们来说家中就是金山银山了。

  宝贝已经出土了!满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出土就不好了。父亲生前对他说,岁星两千年照射在这里,在这里生成了根,这根再将岁星的光折射向湖面,生成各种护佑水底太岁的生命。两厢相依为命,水土相安。现在出土,动土了,所有秘密都将消失了,星序和人间没有血肉联系,音信不通了。

  满世界的人都涌向他的家院,都在传说病人吃了两千年的太岁立马去了病根全除,好人吃一口增寿整十年。他的院墙被挤倒了,接着房子倒了下来,首先砸着岁月,接着两个孩子也被砸着了,他自己则变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肉灵芝一样的东西。

  他激灵地打个寒战,一醒来才发现不是真的。他还在,还保持人形,是条汉子。

  哪有什么肉灵芝啊,他扎一个深猛子,钻到淹子底,用手去抠泥,什么也没有。

  那只是一个家族的传说,他想,太岁绝不要在自己这一代出世。自己是个窝囊的人,山穷水尽。他不由得哭了。

  5

  木岁揉揉眼,走到门口。这时他看到一伙人向他走来。

  他眼皮不停地跳,果然来者不善。来人恭请他搬到新农村的楼房里住。这将要干涸的湖面,将被四方的推土机、翻斗车前来填平,造成新田。

  他暴跳如雷,大喊这怎么行,怎么得了?

  来人不容置疑地说,都是这样的,这怎么不行呢。你孤魂野鬼、原始人一样的孤家独户融进大集体,搬上楼房,冰雪消融,风和日丽,日月换新天。

  水面就是他的脸面,着火一般滚烫,连同自己全身的火烧火燎。湖将被退缩、将枯的水淹死,就像土要埋着人的泥腿子,爬向脖子。他的塘湖淹子就像河流计划外怀孕的大肚子,现在必须流产,一个个地填平。

  来人拿出一沓合同。他像看天书似的,觉得自己歪扭的字无论如何也不能签上去。

  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机器,装满了泥土往看似将要见底的湖面里倾倒。“你他妈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得好报啊。”他大喊着。来人爆发一阵哄笑,有的说:“我不得好报,要抱住朱岁月喽。”有的朝他喊:“我遭到报应,住进新楼房,在县城里有十几套房子养了十几个小喽。”为首的头头摇头晃脑对木岁说:“动土能动到太岁就发大财了,太岁是最养生的美食神药,包治百病。”

  一天天,热火朝天,机器轰鸣。县城飞速地推进,急需要填平各种沟塘变出新的土地来,包括一庄庄的宅基地变成耕田的亩数。县城的高楼真高啊,像神笔一下子就画出来的一样,像一顶顶雷峰塔刷刷地竖了起来。他的娘子岁月,哪怕变成白娘子,哪怕是能住进地下室,买一套地下室也是幸福的。他作为男人,却满足不了这个最底层的愿望。

  他的房子倒下了。他所有的家当被车拉到对面陆地的新庄子里。

  岁月看上去,好像挺满意的,儿女也无戚容。孤独的刘家这时彻底地融入了社会。

  老娘这时死了,木岁将娘成殓,准备拉着棺材去找人说理。但家里的人都反对,都坚持入土为安,给娘在新农村的小区里办好丧事。但是他家除了当年分得的那些汪塘的水面,就没有承包过土地,娘埋在哪里呢?埋在新村的公墓里,谁家都不允许埋在自己的土地里了。一时一风尚,不管你是泥腿子还是水鬼,都是挡不住潮流的。人总不能埋在水里,总得埋在土里,虽然烧成灰了,躺在一个盒子里。

  他好像在做梦一样,掐掐自己,还是真的疼。

  来到土里,没有水了。面朝泥土,他望不见天空,更看不到以前一映在水里的层层天空、一层层水了。他为娘大办丧事,喇叭号角戏子都来了,孝子哭得如酒醉,哭得无比悲切,哭得天地含悲,天灰蒙蒙的落下了雨。以前的天空就像眼镜的镜片一样,一层层的有着只有他才看到的度数。现在都没了,他比孝子娘的泪流得多得多了,流成河。孝子娘怕他真的融化成一条几尺长的河了,就借添送火纸的空儿,用棺头的哀棍去碰碰他。

  并不去劝他,她想他哭过就好了,他其实是如释重负。

  对于岁月来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汪水云烟,淹子就像她的瞳孔,曾经映照三个男人,像贴在她的身上的三层天,浪打着浪,床滚着床。现在她踏实了,两个孩子在茁壮地成长,孩子催人老,地老天荒才正经。是男人也该回到现实的土地里,不能活在水的传说中,被水草水怪缠到老缠着到死。

  什么都结束了,两千年不干的淹子干成一片泥土,变成一片桑田淤土。他像刚从牢房里放出来的样子,深吸了一口气,又禁不住号啕,两眼像两个通红的淹子,鼻涕堵在鼻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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