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沏好茶水的时候,老杨早到公司了。
老杨其实不老,只比我大三岁,1971年生的。因为面相长得着急,光明顶也开始闪耀四方。我跟他开玩笑:咱们办公室阴天的时候不用开灯就能照亮我的前程。老杨说,那叫星星点灯,你以为我老了,不知道郑智化?我没说啥。老杨啊,你真的老了,你只知道郑智化,可你知道B站吗?知道鬼畜和弹幕是啥不?说你老你还不承认。老杨每天保持着七点半准时到公司的全年全勤纪录,这倒不仅仅为了每月拿五十块钱的全勤奖。老杨有一次给我透露了秘密:为了省水。早晨早来,可以到公司厕所里蹲足时间,大水一冲,家里的水就可以省下了。我说老杨你有点儿太算计了吧?老杨说,原先我就是这么说我爸妈的,怎么活着活着我就成了他们呢。
今天是老杨在公司的最后一天,他是来收拾东西的。公司竞聘上岗,我们这个业务组新来了个二十多岁的90后当头儿,老杨干了多年的科长让董事长的这个小舅子顶了。一开始那个小孩儿来的时候,大家都拿他没当回事儿。没半年,老杨的工资开始降了。由原来的七千降到五千,再是三千,最后的这个月,降到了一千五,只比我们当地的最低工资高一点儿。这是让你走人的节奏,工资一降,你干着就没劲了,自己就会主动辞职走人,公司还省了一笔解除劳动合同的赔偿费。老杨不是没找过,可想整你有一千个理由,不想整你理由有一千个。老杨伤心,自己在这里为老板辛勤干了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为老板看门的那只狗。前几天老杨和我单独一起喝酒,他喝着喝着竟然哭了,说我眼见五十了,父母八十了,孩子上大学了,媳妇在超市里当清洁工,自己的体检报告说,主动脉开始硬化,正是想攒点儿钱备用的时候,怎么就要把我赶跑了呢?我的业务水平就那么低吗?我说新陈代谢是常事,公司要发展,要拓展国际市场,你外语行不?懂国际贸易不?会编程不?会做广告视频剪辑不?连女流氓你都打不过了,说你说得有点儿残酷啊,别介意。老杨听我说完,沉默不语,摸了摸凸起的肚子,说了一句:作为失败者的典型,我很成功。我说你也别太失落,跟过去比,你已经很不错了,大不了再找一份工。老杨悠悠地叹口气:这么大岁数了,谁要啊。
老杨这一准备走,整得我也难受起来,每天上班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他比我就大三岁,下一个滚蛋的是不是我呢。可我又一想,我总比老杨强点儿,虽然没当官儿,可这些年累积了点儿专业技术,混口饭吃总还行。其实我正为媳妇生气。这个败家的娘儿们,前阵子瞒着我偷偷买了个什么保健食品的单,说能返本还能赚钱,吃两个月能活一千年。昨天晚上才告诉我,只回来了两千五就完蛋了。两万多啊,说没就没了,我得小半年才能挣回来。我跟她大吵了一通,她倒不着急不上火地来一句:我不是也想赚点儿钱啊!
你没文化还学人家傻,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天下之大大不过你缺的那块心眼儿。
我得赶紧把我的竞聘稿敲出来,九点要开始一个一个地正式发言。老杨进来了,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没有了往日的消沉。老杨说,我去找董事长了,还不错,给了三个月的工资,按最高的那个月给的,嘿嘿。他笑笑。我说两万块钱就把你收买了,贱!他一拍我的肩:你别说我了,你走的时候没准儿比我还贱!这年头除了爹妈和兜里的钱,什么都可能背叛你。他一边说一边把一摞证书扔到垃圾筐里,那些都是他在公司里历年获得的什么先进之星先进标兵之类的证书。一边扔一边说:没用了,擦屁股还硬。转脸对我说:今天是竞聘吧?我说是。他说你没事儿,好好写个竞聘稿子,准能过。我走啦!
我站起来想送他,他一挥手:别送,用不着。他背起挎包下楼,脚步轻轻地,跟往常一样。业务室里没有一个人出来送他,虽然大家都知道今天他要走。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老杨走得是不是很浪漫呢。此时大家都准备着九点的竞聘会,十个人留七个。我隔着玻璃窗,见老杨开着他的那个被我们称作小驴儿车的北斗星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中,心里还有一丝感伤。
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内线,8866。号码一看就知道是谁的。铃响不过三,我抄起电话:科长好,有事儿吗?
你过来一下。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