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退休了。

　　这是一个没有什么异样的下午，太阳在红会四矿偏西的天空懒懒地铺洒着，四号井地面车场里电机车不停地穿梭，发出轰隆隆的响声。矿车互相碰撞时发出的撞击声和压风机房风机的号叫交相呼应，紧接着一列拉煤的火车吼叫着冲过三矿的那个山豁崖向四矿的选煤楼煤仓飞驰而来，瞬时，选煤楼下又忙碌了起来……

　　刘师傅一生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在一些大场合被捧场。刘师傅所在的机电队第三车间为他开完一个简单的欢送会后，他还专门找到工会主席，悄悄地央求工会主席不要组织人员再送了，他一个人回家就算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机电队工会主席说这是矿工会的老规矩，不能例外。说来也可笑，当时在欢送会上有一位女工给他戴花时，刘师傅连退了好几步，连忙说自己要去上厕所，刘师傅在厕所里磨蹭了好一会儿，刚要向外探头，就被两个青年矿工笑嘻嘻地将刘师傅从厕所里拉出来戴上了大红花。

　　花大如盆，遮盖了刘师傅瘦小的胸脯。

　　锣鼓震天动地地敲响了……

　　刘师傅在锣鼓队的簇拥下，顺着四号井场地穿过大半个矿区。

　　刘师傅第一次感觉到这段路太漫长。

　　今年刘师傅到了退休的年龄，他几乎天天计算着自己的退休日期，想象着离矿时的情景。可是，今天的欢送会，使刘师傅感到来得太突然，心里又空又乱。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他敲锣打鼓，他受宠若惊啊。

　　刘师傅觉得难堪、不舒服。他想笑一下，大大方方地笑一下，以表示自己高兴，感谢大家的欢送。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笑，脸上的肉紧绷绷的，扯都扯不开。

　　“咚咚咚……铛铛铛……”的锣鼓声在矿区回荡。招来了许多道目光，人们在路上站住脚，或从办公室、或从车间的门窗里伸出头来，有些上下班的矿工，也站住脚目不转睛地看着热闹。

　　刘师傅一下子成了全矿瞩目的人。刘师傅这一生与“角落”结下了不解之缘。平时连队班组开会学习时他总坐在角落，在家里，刘师傅的床安放在角落，成天不声不响，所以人们就忽视了他的存在。现在刘师傅无法藏在角落里了，必须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整个矿区“亮相”。

　　人们看到穿着旧工作服的小老头尴尬地似笑非笑，狼狈地低垂着脑袋，好像不是在开欢送会，而是在开什么批斗会。看得出来，刘师傅竭力想走得快一点，可是因为太紧张，两条腿像是被什么缠着，走得一团混乱，实际上比平时走得还慢。亮晶晶的汗珠从他的发际渗出，顺着刘师傅老脸上的皱纹纵横流淌。

　　人们心里一动，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事实：这老头不声不响地在矿山干了四十年。明天，上班的矿工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想到这儿，许多人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又悟出了什么，但又都说不出来。

　　机电队的老办事员长长地出了口气：“好人哪!”

　　说完，他又点了支香烟，接着他又噼里啪啦打起了算盘。又到月底啦，开始发工资了。

　　人们也都收回了目光，各自干各自的工作。

　　刘师傅没有勇气左右环顾，只盯着脚尖前的柏油路面，刘师傅觉得全矿的人都在看他，都在评头论足。

　　被阳光炙烤了大半天的柏油马路，软塌塌的直粘鞋，刘师傅想起了四十年前这里的路还是土路，一旦下雨就泥泞不堪。一次他路过矿办公楼，一辆小车陷进泥坑里，他加入了推车的行列。他的一只鞋陷进了泥里面，灌满了稀溜溜的泥浆，他索性脱下了两只鞋，光着脚推车。他还记得当时由于矿上刚开始打井洞，还未出煤，矿区到处干净得很，没有现在这样，到处是乱扔的铁轨、废旧矿车、煤渣，以及各种生锈的铁疙瘩和木料。后来，他和一道进矿的小李下班后在矿区捡螺丝钉，把能移动的东西集中在一块儿，分类上交，受到了矿工会、团委的表彰和奖励。那晚他激动得睡不着，趁着月光又跑出去到矿办公楼下的黑板报上看了一回。他没看见表扬谁的名字，却意外地发现小李死了，在井筒安装岩机时，由于顶板破碎，支护没跟上，被冒落下来的石头实实地砸在底下，年轻的脸血肉模糊，脑袋又大又扁，如一个大饼，眼睛睁得圆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