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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

时间:  2024-05-12   阅读:    作者:  黄静泉

  1

  1960年5月9日,山西省大同矿务局白洞矿井下突发瓦斯爆炸引起煤尘大爆炸,682名矿工遇难。这个死亡人数是该矿职工总数的三分之一,你可以想想,在你周围,三个人中,突然就有一个人死了,那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事情。死难矿工王善金,就是其中之一,在他遇难后的第五个年头儿,他的妻子也因悲伤过度,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三个孩子——大喜、二喜、三喜。那是1965年7月,大喜12岁,二喜10岁,三喜才6岁。

  每个孩子每月能领到12元5角钱的工亡抚恤金,大喜给两个弟弟买粮买菜、洗衣做饭,做出的饭是生一顿熟一顿,弟兄三个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地维持着生存。好心的邻居看见三个孩子可怜,就到白洞矿领导那儿反映情况,工会主席王丑牛进城了解情况后,把三个孩子领回白洞矿,安置在托儿所里。孩子们在职工大食堂吃饭,每个孩子每个月交给食堂8元钱伙食费,兑换8元钱饭票,由大喜掌管。最小的三喜,还没有大食堂的吃饭桌子高,还不懂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时候,三喜哭闹着让大哥买肉菜,甚至会哭成小泪人儿,哥哥则不吭声地掉眼泪。大人们看着那样的情景,就叹气地说,唉,你看多可怜,你看多可怜。

  1965年12月的一天中午,三个孩子裹着一团冷风,急匆匆地走进了职工大食堂。正在吃饭的韩凤庚,突然把馒头停在嘴边,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颜面肮脏,衣衫褴褛。

  当他们走进食堂的时候,像是排列出一字型纵队,第一个是大喜,然后是二喜和三喜,从大往小,台阶似的向下排列,也台阶似的把大人们的心,一下一下往下揪,揪得人心真是难受。大喜神态沉静,好像有点经历过艰难的成熟样子,但那种成熟的样子里毕竟透出一种稚气。二喜不抬头地跟在哥哥后面,像似有几分羞涩,有几分紧张,有几分忧郁。三喜还什么都不懂,总是好奇地瞅瞅这里,看看那里,走一步就提一下裤子,还不住地抬起棉袄袖子擦一下鼻涕。

  韩凤庚向三个孩子摆摆手,邀请三个孩子过去和他一起吃饭,可那三个孩子不理睬他。贫困和艰难,已经改变了孩子们的性情,孩子们已经变得很孤僻了,他们不愿意接触陌生人,不愿意融入外界环境。韩凤庚端着饭菜,走到孩子们的饭桌边,和孩子们一起吃饭,还和孩子们说话,但孩子们不回答他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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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中午,韩凤庚买饭时,买了八个馒头,又要了两份最贵的肉菜。卖饭的炊事员奇怪地问:“小韩,你的饭量咋突然增加了这么多?”韩凤庚笑了一下,甚至是有几分羞涩地端起饭菜,走了。他坐在了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两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食堂大门,等待着那三个孩子。

  没想到这一等啊,居然等来了他这一生中的一个不同寻常的一生。

  他把三个孩子招呼到那个僻静的饭桌边,拉孩子们坐下,让孩子们吃那一桌摆好的饭菜,可孩子们只是看着饭菜咽口水,同时还倔强地说:“不要。”

  韩凤庚把炒肉片推到三喜面前,笑着说:“吃吧吃吧,这是叔叔专门给你买的,趁热乎吃吧,凉了就不香了,等你长大了,挣了钱,也给叔叔买炒肉片,叔叔也吃你买的炒肉片还不行吗?”

  弟兄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动筷子。韩凤庚知道孩子们想吃炒肉片,但孩子们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施舍。

  韩凤庚看见孩子们渐渐地微笑起来,是解除了戒备的那种微笑,他赶紧用筷子给三喜碗里拨了一些炒肉片,又给二喜拨,又给大喜拨。他一边往孩子们碗里拨肉片一边说:“吃吧吃吧,这是专门给你们买的。我姓韩,在咱们矿保健站当药剂师,我老家是东北的,离这儿很远很远,身边也没个亲人,我一看见你们就觉得很亲呢,你们以后要是有啥需要帮忙的事儿,就去保健站找我,到我宿舍去找我,你们以后就管我叫韩叔叔好吗?”

  从那天中午起,他们总要像一家人一样坐在大食堂里吃每一顿饭。有时候,若是孩子们先来了,三喜就会焦急地问大哥:“韩叔叔咋还没来,韩叔叔去哪儿啦?”二喜则站在大门口,迎着寒风,眼巴巴地望着韩叔叔要来的方向。如果韩凤庚先来了,他就告诉炊事员,一定要给孩子们留下当天最好的一份菜。

  韩凤庚是白洞矿保健站的一名药剂师,年方27岁,身材高挑,文雅矜持,还是全矿最优秀的乒乓球选手。在煤矿人中,他有文化,与众不同,是煤矿姑娘眼中的一个佼佼者。当年,他若是想在煤矿找一个好姑娘作老婆,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可就是这样一个条件优越的青年人,因为收养了那三个孤儿,却一辈子没有谈过恋爱,一辈子没有结婚。

  2

  韩凤庚出生在辽宁省义县一个乡村小学教员的家庭里,由于家庭熏陶,使他的骨子里,具有了一种儒教思想的仁爱品质。这种品质更源于他母亲对他的影响。有一年临近过年的时候,母亲把两双亲手缝制的新鞋交给他,一双让他穿,另一双让他送给他的一个小伙伴儿,那个小伙伴儿是一个穷孩子。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韩凤庚便穿着那样一双鞋走上了人生之路。那是一双特殊的鞋,是一双在冥冥之中,影响了他一生的鞋,他一生都没有脱掉过那双鞋。但他的母亲,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双用来怜悯穷孩子的鞋,却对她的儿子起到了那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个重要的作用居然让她的儿子一辈子没有结婚。韩凤庚是他们家仅有的一个儿子,他的父母、包括姐姐,都盼望他能娶妻生子,延续后代,但可惜的是,韩凤庚没有完成韩家的夙愿。没过多久,他就暗自决定,终生不婚。

  大喜和二喜平时在矿上的子弟学校读书,三喜在托儿所里和孩子们玩耍,到了吃饭的时候,大喜就到托儿所里把弟弟领出来,领到大食堂里,尽管这样的日子已经比在城里时自己做饭的日子好多了,但说到底,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不是还很难吗?对于三喜来说,心里最难受的时候,就是每天傍晚,当那些爸爸妈妈把孩子们接走的时候。孩子们都被爸爸妈妈接走了,只有他没人接,只有他孤独地留在了托儿所里,孩子知道自己是没有家的孩子。在无数个夜里,孩子们想象着有爹有妈的孩子在家里和父母说说笑笑、甚至是撒娇耍赖的时候,三个孩子的心里是多么寂寞、多么痛苦?这三个可怜的孩子啊,在那些没有大人照顾的长夜里,在幻想着父母可能会突然出现的长夜里,曾经多少次搂抱在一起,抱头哭泣!

  韩凤庚是读书人出身,他知道孩子是有自尊心的,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内心更敏感,有时候自尊心会更强,他循序渐进地接近孩子,让孩子们对他亲切起来,对他消除掉因为被同情而有可能会刺伤的自尊心、甚至要消除掉被侮辱的感觉,他想关爱那三个孩子,但必须得奠定好关爱的基础。韩凤庚住在保健站的单身宿舍里,他经常邀请孩子们到他宿舍去玩耍,给孩子们辅导功课,和孩子们下跳棋,打羽毛球,和孩子们玩游戏……每到星期天,孩子们不叫自到,他们来这里寻找大人,寻找依靠,和大人欢度快乐的星期天。在孩子们心里,韩叔叔的宿舍,就是他们曾经失去、现在又得到的一个温暖欢乐的家。

  孩子们管韩凤庚叫韩叔叔,叫得很亲切。韩叔叔说,走,打乒乓球去,孩子们就跟着他打乒乓球去。韩叔叔说,走,到山里捉叫蚂蚱去,三个孩子就欢蹦乱跳地跟着他走进山里,在灌木丛里捉叫蚂蚱。韩叔叔给孩子们买了花皮球,跟孩子们比赛拍皮球,别的孩子也跟着玩,人们就说韩凤庚真是个孩子王,你看他和孩子们玩得多有趣多认真,有时候竟然因为谁拍皮球数拍了多少,还跟孩子们吵起嘴来。到了吃饭时间呢,韩叔叔就率领着三个孩子去食堂。白天的时候,大喜二喜去学校上学了,三喜就在托儿所里和孩子们玩耍,可到了傍晚时候呢,其他孩子都让父母接走了,托儿所里就只剩下三喜自己了,三喜总是用眼睛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然后默默地坐在滑梯顶端,伸长脖子往院墙外面望,就好像鸟窝里的小鸟儿要把头伸向飞来的母雀。每当三喜忽然看见韩叔叔时,他就从滑梯上嗖一下滑下来,像小羊羔冲向母羊一样冲向韩叔叔,韩叔叔就顺势抱起孩子,又举向空中。三喜搂住韩叔叔的脖子说:“叔叔,别的孩子都让爸爸妈妈接走了,可没人接我,叔叔以后也来接我吧。”

  韩凤庚说:“往哪儿接?”

  三喜说:“你住哪儿就接我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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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话?”

  “真话。”

  那是1966年3月的一个夜晚,那个夜晚,圆月高悬,明亮的月光照进宿舍里,尽管那月光远不如阳光明亮,但韩凤庚觉得那月光却比阳光更明亮地照亮了他的心。他感到心亮,心亮得睡不着觉,他失眠了。他回忆着自己从托儿所回来的情景,耳边还响着自己踩踏雪地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响声,他还能清晰地看到二喜临别时向他不住地挥动着冻红的小手,孩子一边挥手一边声音颤抖地喊:“韩叔叔,再见!”孩子突然不作声了,孩子分明是不敢再喊了,再喊就喊出哭声了。三喜要他也像别的孩子的爸爸一样,从托儿所把他接走。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扯动着他的心,让他难以入眠。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思潮滚滚。他望着耿耿明月,感到心里越来越亮堂了,他哪还能睡觉呢?他想:既然孩子们在他宿舍里待惯了,既然他们已经有了感情,自己为什么不把孩子们接过来,和孩子们一起过日子呢?当他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时,他被这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他反复地问自己,自己还是个小伙子,还没有成过家,根本没有家庭生活经验,甚至没有一点家庭生活的思想准备,马上要收养三个孩子,自己能行吗?从经济上考虑,每个孩子每个月才有12块5毛钱的抚恤金,对于今后的上学和花销、对于将来的娶媳妇,等等等等,那点钱够干什么?几乎什么都不够。他自己并不富裕,每个月的工资是45块钱,还得给年迈多病的父母寄一些回去,剩下来的工资,还有多少?他的经济状况,能允许他带大三个孩子吗?当然,更重要的障碍是,他的父母只有他这一个儿子,他这个韩家独子,莫非真要断了韩家的香火不成吗?他打算隐瞒这个决定,不让父母知道他的想法。他已经28岁了,真的不能再拖了,他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他把三个孩子拉扯得稍大一点再去解决个人问题,时间已经不给他那样的机会了。可是,一旦把三个孩子收养在身边,他的将来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这一夜,他真的是彻夜未眠。

  他在心里说:以后我不见他们了,也许长时间不见他们,心里就不会那样纠结了。可是,他发现自己不见孩子们,根本办不到。傍晚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托儿所,去看望那三个孩子。他在托儿所里碰到了邸所长,邸所长和他聊天儿时说:“唉,有一天晚上,我到孩子们的房间去看望三个孩子,刚一推开门,我就愣住了,我看见二喜和三喜都睡熟了,可大喜却端端正正地坐在灯下,正煞有介事地给两个弟弟缝补着袜子,”邸所长咽下一口口水,很伤心地说,“我看见大喜做的针线活儿皱巴巴的,小脸憋出一层汗珠子,当时我那心啊,真是碎碎的了。唉,大喜也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可孩子怎么能挑起这副生活的重担呢?”邸所长说着话,眼泪就淌出来了,她不好意思地抬起手背抹眼泪,不住地叹气,“唉……唉……”

  韩凤庚的心,就像被捅了一刀,他感到疼痛了一下。

  韩凤庚在煤矿工作已经有几年了,他虽然没有下过井,但因为在保健站工作,他能比场上的其他人在第一时间里更直接地看到井下工人出了工伤被抬到井上的情景,那些受伤的工人,颜面乌黑,只能看见白眼仁儿和疼痛时龇出的白牙齿,他们的身上,这里那里,流淌着鲜红的血液,那些鲜红的血液浸湿了乌黑的躯体和乌黑的衣裳,会显得更加恐怖。他觉得下井工人,真是太可怜了,他们在井下,要经历艰苦、黑暗以及死亡和危险,即使有一天,能退休了,能结束井下工作了,可很多人却患上了井下职业病——煤矽肺。这种病,就是人的肺泡被煤尘堵死了,肺泡就失去了张力,肺呼吸量就不够用;这种病,一旦患上,就终生不愈,就往死憋人呢。患了煤矽肺的人,由于肺不张的缘故,他们的胸廓会逐渐萎缩变形,变成瘦长形,用医院的行话说,这叫“桶状胸”。矽肺病人为了吸一口气,要把头高高挺起,狠劲拔气,脖子上的静脉都拔成了青豆角,就像公鸡打鸣一样才能发出“吱”的一声换气声,医生们管那种尖细的换气声,叫“鸡鸣音”。他们睡觉时,不能平躺着睡,只能半躺半坐,靠着墙,腰背后面垫一个或两个枕头,抑或是垫一个被卷,睡一会儿憋醒了,睡一会儿又憋醒了,那种痛苦,真是生不如死。

  他曾经彻夜失眠,曾经回忆起煤矿工人的种种艰难,那样的回忆搞得他焦躁不安。当他离开托儿所,回到宿舍的那天晚上,他突然下定决心:收养三个孤儿!第二天,他郑重其事地把大喜叫到宿舍,很认真地说:“大喜,我已经想好了,我要把二喜和三喜接到我宿舍来,和他俩一起过日子,一起生活。”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要是同意呢,今后就这么地了。他是东北人,他用东北方言说出了他最后的这个决定。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沉默寡言的大喜,满含热泪,两眼一动不动地凝望着韩叔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韩叔叔这突然的决定,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福音,让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心里只有感激,嘴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孩子仰起头看着韩叔叔,呆住了。

  韩叔叔说,就这么地了,你放心吧,我会像父亲照顾儿子一样,好好地照顾二喜和三喜的。你毕竟大一点了,叔叔看你也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你就一个人住在托儿所里吧,要是生活费不够用了,就找叔叔要,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韩凤庚把宿舍好好的打扫了一下,就像过年一样气氛热烈。过去,他一直拿不定主意,搞得心理恍惚,现在,一旦拿定主意了,好像卸掉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一下子就轻松了。二喜和三喜被接到了宿舍里,那是真正的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两个孩子觉得重新有家了,这多高兴?两个孩子高兴得活蹦乱跳,就像蹦来蹦去的蚂蚱。韩凤庚看着孩子们高兴,自己也高兴,买了些布,请人给两个孩子一人做了一套新衣裳。在孩子的记忆中,自从六年前,自从他们的父亲突然消失在矿井下,他们就没有在同一时间里,一下子就穿上了一套新衣裳。过去,只能是在过年的时候,或者穿件新褂子,或者穿条新裤子,衣裳还能凑乎的时候,就在年前洗洗,穿上洗干净的衣裳也算是换上了过年的新衣裳,有时候能穿双新鞋,也会高兴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可是现在,上衣是新的,裤子是新的,全身上下全是新的,能不高兴吗?当然更高兴的是,孩子们觉得自己以后也有大人给撑腰了,和有爹有妈的孩子一样有信心了,过去不行,过去孩子觉得很自卑,觉得比别的孩子低人一头。两个孩子穿着新衣裳,在街上跑来跑去,到这家走走,到那家走走,到处去显摆自己的新衣裳,这种改变,主要是改变了孩子的内心状态,这是对孩子一生中的一次重大改变。

  韩凤庚,这个小伙子,从上学到毕业,到参加工作,吃食堂住宿舍,何曾有过家庭经验?没有,迎接他的全是一些陌生的忙乱。有时候,他要操心孩子们学习的事情,有时候又要操心孩子们出去打架、或者是被别的孩子欺负的事情,有时候还会突然产生一种恐惧心理,如果两个孩子去扒火车,被火车辗着怎么办?每天晚上,安顿孩子们睡下了,他就给孩子们缝补衣裳,缝补袜子。一个小伙子粗粗的手指,捏着细细的针,那种缝缝补补的样子,看上去真是有点别扭。

  有一次,三喜病了,发高烧,用什么药都不退烧。韩凤庚是药剂师,对高烧有清楚的认识,弄不好,会把孩子烧成傻子或者残废,那是非常可怕的结果。一旦发生那样的意外,让他在冥冥之中怎么和孩子的父亲对话,怎么向孩子的父亲交代?他觉得,在冥冥之中,他总是要和孩子的父亲对对话,他常常会对冥冥之中的那个人说:“你放心吧,我会把你的孩子带好带大的。”如果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即使不去向死者的亡灵交代,又怎么向活着的人们交代呢?他好像听见有人说,你看,你没把人家的孩子带好吧?没把人家的孩子带好,这是多么严峻多么严肃的考问!

  三喜高烧不退,真是把韩凤庚急坏了,他在心里着急地说:老天爷呀,你快别叫孩子烧了,快叫我烧吧!他那心急的样子,几乎要哭出声来。尽管他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尽管他经常接触病人,可孩子总是高烧不退,这让他真是觉得心里慌乱,没有一点主意了。他对自己说,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他把大喜叫到身边,问大喜怎么办。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这不是瞎问吗?大喜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咋能知道怎么办呢?那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无助。带孩子,不是容易的事情,带孩子也是需要有磨合期的。人们带孩子,从生下来往大带,有时候孩子有这病那病,这样治疗一回,那样治疗一回,带着带着就有经验了,就有心理承受能力了,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突然带着三个大孩子,什么经验和体验都没有,孩子却突然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说胡话,他能不着急吗?能有主意吗?同事们看见韩凤庚着急的样子,就劝说道,你那么着急有啥用?莫非你没见过发烧不退的病人吗?莫非你不知道有好多发烧的病人,都烧得挺厉害,可就是找不着原因,就是打针输液全不管用,可突然有一天就不烧了,就好了,这样的病例不是很多吗?韩凤庚说,多是多,可事情轮不到谁头上,谁不知道那是啥滋味。不行,我得带孩子到大医院去。他带着孩子去了大医院。住院以后,孩子仍然发高烧,不吃不喝,连续好几天好几夜,他一直没有离开孩子,他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水,一勺一勺地给孩子喂饭。对于一个小伙子来说,居然会做得那么细心,居然会做得那么耐心。后来,真的没查出孩子为什么会发烧,可烧却退了,孩子好了。孩子好了,他好像被熬病了,脸色焦黄,眼窝黢青,脸上的肉瘦下一圈。尽管他感到疲劳不堪,可心里轻松了,他笑着对人们说,狗日的发烧,烧着烧着就不烧了,可把我吓坏了。

  把韩凤庚吓坏的事情,不止这一次。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星期天,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怎么等也等不回二喜来。这孩子,天寒地冬的,跑哪儿去了?再等等,还是等不回来。外面寒风刺骨,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要冻死个孩子,那真是太容易了。他一会儿走出家门看看,一会儿坐在家里想想,越想越害怕。后山上有座矸石山,是井下打巷时打出的矸石。黑牛车从井下把矸石拽上来,往山坡上倒,矿上的孩子们经常到矸石山上去扒着黑牛车玩,嗖一下被黑牛车拉着跑远了,嗖一下又跑远了,就像射箭一样,要是哪个孩子扒不牢靠,一旦掉下去,还不得摔死?还不得让黑牛车辗死?天气虽然寒冷,可他却觉得自己浑身燥热出汗,浑身都吓出汗来。他拿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坡上,走向矸石山,走着走着摔倒了,走着走着又摔倒了,黑夜爬山,真难。他沿着铁道找,沿着铁道喊。每当他张嘴呼喊时,山风就像棒子一样戳进他嘴里,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塞北高原的冬天,不同于别的地方的冬天,那是非常寒冷的冬天,荒山上的冬天,会更冷。冷风像刀片一样,一刀一刀地割疼他的脸。在他确信二喜不在矸石山上的时候,他才怀着侥幸心理走下山去。他到俱乐部去找二喜,没有。他找到学校,下夜老汉说,孩子们早就放学回家了。他找到二喜的许多同学家里,也没有。他身上一直在出汗,都是吓出来的汗。有时候怀着侥幸心理想,也许孩子已经回家了,那时候他会稍微轻松一下,会急匆匆地走回家去,可回家一看,孩子还没有回来。他出来进去,进来出去,无数次地反复,简直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值得庆幸的是,到了晚上八点多钟,二喜突然推开家门,突然回来了。回来的孩子,冻得瑟缩发抖,脸蛋儿通红,好像再多冻五分钟,肯定就冻死了,你说这多危险,你说这多危险!韩凤庚声音颤抖地问二喜去哪儿了,二喜说跟同学们去口泉镇玩去了。口泉镇离白洞矿二十多里地,是个红火热闹的地方,可对于孩子们来说,那应该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应该是一个有家大人带着去的地方,即使孩子们要去,也应该跟家大人打个招呼呀?他生气地说,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咋就不跟我说一声呢?一气之下,他挥起手,朝着二喜屁股打了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刚打完孩子,自己就后悔了。二喜也是第一次挨打,疼是不怎么疼,主要是感到意外,感到害怕,唔唔地哭开了。孩子哭,韩凤庚也跟着流眼泪。先前是因为找不到孩子被吓坏了,现在又因为打了孩子非常后悔,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止不住热泪夺眶而出。他流泪了,那是心疼孩子的热泪啊。他一边流泪,一边把久已温热的饭菜端到孩子面前说:“叔叔不应该打你,可叔叔真是太心急了,急糊涂了。”他还说,你别怕,叔叔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可你也得听话不是吗?以后,你可千万不能乱跑了,你听见了吗?

  二喜点点头,笑了。

  韩凤庚见二喜笑了,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但他的心,还是难受,还是因为打了孩子而心里难受。那种难受,会比父母打完孩子更难受。

  父母打孩子,觉得理所应当,觉得拉扯孩子不容易,孩子多少应该偿还父母一点什么,所以孩子挨打似乎就是对父母的一点偿还。可韩凤庚打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凭什么要让孩子偿还一点什么?所以不能打,打了会更难受。

  韩凤庚看见孩子吃饭吃得很香,就对孩子说,你看你,饿坏了吧?莫非在外面玩耍的时候,不觉得肚子饿?怎么饿成这样,也不懂得回家吃饭呢?

  二喜看样子是有话要说,可唯唯诺诺地说不出口。

  韩凤庚很亲切地冲着二喜笑,笑着说:“有啥话,你跟叔叔说,错了也不怕,你跟叔叔说说?”

  二喜说,他本来是想早点回来的,他知道回来晚了,叔叔会心里着急,可没想到的是,自己坐上公共汽车以后,发现身上就剩下一毛钱了,他本来可以混在公共汽车里早点回来,可又一想,叔叔平时总是教育他们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所以他只坐了一毛钱的路程,就下了车,是一直走回来的,所以才回来晚了。

  韩凤庚说,好 ,好孩子,叔叔冤枉你了。韩凤庚眼含热泪,盯着二喜的屁股问:“疼不?”

  二喜笑着说:“不疼,就是头一次挨打,心里吓得慌。”

  韩凤庚也笑着说:“叔叔太心急了,差点急死,急昏了头了。”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孤独地走在两边大山夹着的一条公路上,实际上就是走在深深的山沟里,凛冽的寒风割痛孩子的肌肤,黑暗会让孩子心里恐惧害怕,可是,这孩子却因为韩叔叔对他的一个要求,居然能那样走回来,韩叔叔能不高兴吗?

  3

  学校又要开学了,韩凤庚领着三喜到商店去买学习用品,边走边对三喜说,你看啊,去年才给你买的文具盒,你就把它撕扒成烂铁片子了,你以为叔叔钱多是不是?我可告诉你,这回再买了文具盒,你就得用到小学毕业,你向我保证?三喜笑笑说,我保证用到小学毕业。说话间,他俩已经走进商店,走到了卖文具的柜台边,韩凤庚伸出小拇指,对三喜说,拉钩。三喜伸出小拇指,勾住韩凤庚的小拇指,一边勾一边说,拉勾上吊,一百年不搞变!售货员被逗笑了。三喜扒在玻璃柜台上看了半天,指着玻璃下那个画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文具盒说,叔叔,我就要这个文具盒。韩凤庚问售货员多少钱,售货员说:五毛三。韩凤庚给买了。铅笔、橡皮、还有蜡笔,还有铅笔旋子,买得很齐全。三喜背着书包,跳跳蹦蹦地跟着韩凤庚,很神气,不像是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

  晚饭做了玉米面和白面掺和的混合面馒头,又烙了两张纯白面饼子给三喜吃,韩凤庚说,三喜还小,给三喜吃点偏饭,长好身体,好好学习。那时候,人们吃的是供应粮,井下工人供应百分之六十五的细粮(白面),井上工人是百分之三十五的细粮,所以韩凤庚说给三喜吃白面饼子就是吃偏饭。平时,韩凤庚总是吃粗粮,省下细粮给孩子们吃。韩凤庚给了二喜两毛钱,让二喜到商店去捞几块酱豆腐,酱豆腐是二分五一块,两毛钱能捞八块酱豆腐,二喜端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蹦一跳地走出家门,没走多远,韩凤庚就急急忙忙地追出门外,冲着二喜喊道:“跟售货员多要点酱豆腐汤……”

  酱豆腐汤是不花钱的,能多要点,就等于是占了一点小便宜。孩子们吃酱豆腐,他可以蘸点酱豆腐汤,也就过了一下吃酱豆腐的嘴瘾了,他已经很会过日子了。在那个商品匮乏的年代,要带好三个孩子,真是不容易!今天这个孩子把鞋丢了,明天那个孩子把褂子扯了,后天呢?谁能知道后天又要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那可真是不容易。

  三喜吃完饭就开始摆弄文具盒里的文具,这样摆一回,再那样摆一回,充满了没有穷尽的高兴劲儿。

  韩凤庚洗罢锅碗瓢盆,就开始叮咛孩子们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有出息,他启发式地问孩子们将来都有什么理想,三个孩子就热闹开了,大喜说将来要开飞机,二喜说要开大炮打飞机,三喜说要当厨师,做最好的饭菜给叔叔吃。韩凤庚一边听孩子们说话,一边削铅笔,削了一支,又削了一支,就那么慢慢地削出一些信心来。

  1969年,16岁的大喜参加了工作,他要到大同矿务局机电修配厂去当工人,临行前,韩叔叔含着眼泪说:“大喜,这几年,叔叔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二喜和三喜身上了,对你照顾得少了点,现在你要去上班了,要离开叔叔了,叔叔觉得真是有点对不起你呢。”韩叔叔语调哽咽地说,你出去上班了,说明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到了工作单位,要好好听师傅的话,要跟着师傅好好学技术,要和工人同志们搞好团结,遇到啥事,宁可让自己吃亏,也别让别人吃亏,至于你的两个弟弟,你尽管放心,叔叔能带好他们。

  大喜热泪盈眶地看着韩叔叔,心里是既感动又酸楚,他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表达出他对韩叔叔的感激之情和崇敬之心。艰难的童年经历,早已让大喜少言寡语了,这时候的大喜,更是万般思绪,无法表达,只是泪眼兮兮地看着韩叔叔。韩叔叔说一句,大喜就点几下头,韩叔叔再说一句,大喜就再点几下头。孩子用最简单的表达方式,表达着对叔叔的内心承诺。韩叔叔把表摘下来给大喜,大喜说不要,大喜知道,这块表,既是韩叔叔的心爱之物,也是韩叔叔的唯一家产,他觉得他真的不能要。韩叔叔说,你带上吧,出去住宿舍,不比在家里,在家里的时候,有叔叔叫你,出去住宿舍了,早晨没人叫你了,可能还要三班倒,没块表看时间,还不得经常迟到啊?你听叔叔的,戴上吧戴上吧。韩叔叔硬把手表戴在了大喜的手腕上。几年以后,大喜又把这块表传给了二喜,二喜又传给了三喜。一块手表,像传家宝一样传递在兄弟三人的手里。表是看时间的,时间是什么?时间是一把检验尺,有很多人和很多事,是经不起时间检验的。但是,韩凤庚的一生,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一生,是最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一个人。从人之常情上说,在他把三个孤儿拉扯成人、并且全都成家立业的时候,他本来能够考虑一下自己的晚年是不是应该找个老伴儿来陪伴自己、伺候自己了,这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结婚的机会了,孩子们也这样劝他,可他却摇摇头,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事情。

  韩凤庚拉扯三个孤儿的事迹在许多报纸上发表以后,让许多人受到了感动。一位外省份的女工程师坐了一天一夜火车来找韩凤庚,和韩凤庚彻夜长谈。女工程师的丈夫病故了,认为韩凤庚是她后半生可以信赖的人,就劝韩凤庚跟她走,由她办理调动手续。韩凤庚低着头,憋呀憋呀,终于憋出一句话:“我扔不下三个孩子。”

  女工程师说:“要不这样吧,你到我那儿去看看,看看我的实际情况和生活条件怎么样,再做决定好吗?”

  韩凤庚说,算了吧,大孩子都当工人了,我也不是那个急着要结婚的年龄了,我看就算了吧。再说呢,二喜和三喜,不是还没拉扯成人吗?

  二喜和三喜说,叔叔,您就别惦记我们了,我们都长大了,都能自己料理自己了,您就答应她吧,跟她结婚吧。您看她条件多好呀,还是个工程师,大老远来的……

  韩凤庚说,不行,我还没给你们娶媳妇呢,你们还没结婚呢。

  后来,女工程师给韩凤庚写过两封爱情信,韩凤庚每次看见信就疲沓好几天,就好像有病了,孩子们就心疼地说:叔叔,你就答应那个女人吧,我们已经能自己照料自己了,再耽搁下去,叔叔这一辈子也别想再结婚了。

  韩凤庚说,结了婚行吗?结了婚,你的呀我的呀,行吗?不行。

  也许,最后一次婚姻,就这样错过去了。

  大喜上班的机电修配厂离白洞矿二三十多里,煤矿和工厂之间隔着重重山峦,但重重山峦怎能隔断大喜和韩叔叔之间那不是父子却胜似父子的浓厚感情?韩叔叔经常面朝东,眺望远方,恨不能让自己的目光穿过那一座座大山,看见大喜。

  大喜呢,也会时不时地向西面的群山默默张望,也希望能看到韩叔叔辛苦的身影。每到星期六下午,大喜的心情就非常激动,就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回到韩叔叔身边,享受父子般的快乐。他每个星期都要回家看望叔叔和弟弟,那时候公共汽车少,他人又小,经常因为挤不上车而心里焦急,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他都要去挤乘公共汽车,那是他那个时候最有耐心要去做的一件事情。那时,他当学徒工,一个月挣十八块钱,但月月开资,都一分不少地拿回家,交给韩叔叔。韩叔叔说,你自己保管起来吧,将来要成家娶媳妇,需要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再说了,你是学徒工,工资也不高,就是全花了,叔叔还怕你不够花呢,咱们家里有叔叔的工资,有你两个弟弟的抚恤金,也够花了,你就别惦记家里的事情了。

  没有这个家,这三个孤儿,就是三个流浪街头的流浪儿,还不一定要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呢。大喜回到家里,韩叔叔就心急地问大喜,你在工厂里干什么工作?大喜说在支柱车间当工人,制造井下用的金属支柱,他说他一定要好好学技术,一定要制造出最好的支柱支住井下顶板,要最大程度地减少顶板塌落事故,减少井下伤亡事故,不能再让别的孩子失去父亲了。这是他的一个最真实最美好的心愿。凭着这个心愿,他认真学技术,吃苦耐劳,努力工作,没过几年就当上了车间团支部书记,后来又当了支柱车间主任。

  4

  二喜和白洞矿保健站的一个助产士恋爱成功,要结婚了。韩凤庚心里有点压力,按照老传统,应该是先老大,后老二,再老三,可再细想想,这结婚还能等吗?谁有了心上人,谁不想急着入洞房呢?再说了,能知道老大什么时候领回媳妇儿来吗?这找对象又不像捉猪娃子,需要了,捉一个回来,这绝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人常说,夜长梦多,真要是等来等去,再把老二的媳妇给等跑了,那还了得?这一家四口人,四个光棍儿,有女孩子敢嫁进来,就已经万幸了,还不抓紧时间给孩子办了还等啥?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韩凤庚拿定了主意,说是办,等天凉了,等十一月份就给孩子办喜事。二喜的对象和韩凤庚一个单位,他了解那个姑娘,那是个老实巴交的好姑娘。那是1976年,商品物资极度匮乏,粮油供应,猪肉供应,布匹供应,鱼呀鸡呀,菜呀,都缺,一旦办席,到哪儿去找那么多吃喝呢?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长期准备,天气热的时候呢,准备下的东西放久了不就坏了不就臭了吗?所以得天凉了才能办喜事,天凉了才能储存东西。这一年啊,更把韩凤庚忙坏了。他开始转悠着买被面,买褥面,买棉花,找一些熟悉的女人们给缝被子缝褥子。煤矿上条件好一些的人家,比如双职工,比如挣钱多的七八级工,比如干部家庭,一般是要给孩子做四铺四盖的,就是四张被子,四条褥子。一般的工人家庭,或者说是百分之八九十的家庭,只给孩子做两铺两盖,就是两张被子,两条褥子。韩凤庚的家庭应该是一般家庭,他在保健站工作,煤矿上是井下一线工人挣钱多,然后是二线,再以此类推是场上工人,最后的工资等级是保健站和学校,说到底,韩凤庚的家庭情况连一般家庭也达不到,三个孩子过去开点抚恤金,若是没有大人把持着,孩子们一个月就得饿半个月肚子,还得穿得破破烂烂的。这也就是韩凤庚仔细,才把生活过过来了。他仔细到啥程度?不抽烟不喝酒,男人的嗜好,他全没有。

  人们都说:唉,真是委屈他这个男人了,真是白当了一回男人啊。

  有不了解韩凤庚的人听说他已经四十多岁了,还不结婚,甚至不近女色,就悄悄议论说,他是不是没有男性功能,所以才不结婚呢?他要拉扯大三个孩子,不仅要受苦受罪,还要受非议受委屈。那些猜测他的人,其实也不是诚心要诋毁韩凤庚,只是好奇罢了。但知情的人,不说那种话,知情的人说,他拉扯着三个孩子,谁愿意跟他受罪?再说了,又不是自己的孩子,将来拉扯大了,能亲吗?哪个女人愿意跟着他干那种傻事呢?韩凤庚并不是不考虑自己要不要娶老婆的事情,可娶了以后行吗?假使娶了老婆,老婆若是硬要生孩子怎么办?不让人家生吧,不人道,让人家生吧,生了孩子以后,亲的呀,后的呀,能和谐共处吗?肯定不能。所以,韩凤庚为了三个孤儿,绝不娶妻!他跟人们拉呱说,一般人家的孩子结婚要做两铺两盖,我家孩子结婚,不要一般,我家要不一般,要做四铺四盖。还有,现在不是时兴三转一提溜一咔嚓吗?我们二喜也是一样也不能少。三转一提溜一咔嚓是:自行车、手表、缝纫机、半导体收音机,还有120照相机。当时还时兴大立柜和五斗橱,都是请木匠到家里去做木匠活儿,还得好酒好菜地伺候木匠,伺候不好,木匠可能就做工不细,就不给好好做。这容易吗?真是不容易!韩凤庚说,别人家给孩子做两开门的大立柜,我要给二喜做三开门的大立柜。这样一宣布呢,更是把人们惊得瞪大了眼睛。那时候,木料短缺,家家户户办喜事都要给孩子做立柜、做五斗橱、做带底座的一对衣箱和办公桌,木料就更短缺了,可韩凤庚却要给二喜做三开门的大立柜,这可真是了不起呢。做三开门的大立柜更费木料,手工钱也多一些,所以一般人家舍不得做三开门的大立柜。闲聊的人们都瞪起眼睛说,好家伙,老韩要给二喜做三开门的大立柜呢!咱们矿上,谁家孩子办喜事才做三开门的大立柜呢?只有矿领导家,最次也是那些科长家,工人家庭,谁家做过?那样的话,韩凤庚是说出去了,可晚上躺在床上,安静下来一想,心咯噔一下,心说:坏了!多花点钱不要紧,可家里哪有那么些木料呢?到哪儿去找那么多的木料呢?这真是让他大吃一惊。

  韩凤庚是一个凡事不求人的人,这么多年来,有好多女人可怜他,都诚心诚意地说,老韩啊,孩子们的衣裳袜子啥的破了,你就拿过来,缝缝补补那些活儿,到底不是男人干的活儿,有了破衣裳你就拿过来,别不好意思啊?可是,韩凤庚没给哪个女人拿去过破衣裳,除了自己缝补衣裳之外,他还学会了织毛衣织毛裤,每当孩子们睡熟以后,他就坐在灯下给孩子们织毛衣织毛裤,在那些静静的长夜里,他一针一针地织进了一颗爱心,织进了一些回忆。

  他害怕求人,可为了给孩子结婚,他决定去求人,去求材料科科长,买点木料。在他下定了最后决心的时候,他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心里一阵发慌,他对自己说:这要是我亲生的儿子,我绝不去求人,宁可这个婚不结,我也不去求人!材料科的木料是不允许随便卖的,那些木料是井下支护用的材料,是矿井下保命的东西!他找到材料科科长,材料科科长很为难地说,我知道你张这一口呀,真是太不容易了,可我也不容易呀,卖给你木料是要犯错误的。这样吧,矿上允许卖点表皮板子,就卖给你点表皮板子吧。表皮板子就是带锯锯下来的树皮部分,做烧火柴可以,怎么能做大立柜呢?韩凤庚说,不行不行,我是要给孩子做三开门的大立柜,又不是要烧火柴,我不要表皮板子,我要好木料。

  科长很诡秘地说,你傻呀你?我能不知道你要好木料做立柜吗?你晚点来,等天快黑的时候再来,等人少了再来,我给你闹点好木料,上面压些表皮板子,你拉走,不就得了吗?我告诉你吧,我当了这么多年材料科科长了,就只敢大胆这一回,这要是让矿领导知道了,我这个科长就甭想再当了。

  韩凤庚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地说:“我替孩子谢谢你了,我要让孩子一辈子记住你的大恩大德呢。”他还说,你看你看,我也不会抽烟,身上连棵烟也没带来。

  科长拉长声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抽烟,你活毬得那么仔细,哪还舍得抽棵烟呢?好了好了,等傍晚的时候,你借个小平车过来吧。

  韩凤庚听完这番话,悬着的心,扑通一下落了下去,他听到了那样的声音。他一辈子没求过人,求一回人,就像做一回贼一样心里难受。为了孩子,他把所有难受的事情都做尽了。

  矿上照顾韩凤庚,当然也是照顾工亡子弟,分派给韩凤庚一间平房,给二喜作喜房。他和孩子们一直住在保健站的一间单身宿舍里,后来大喜当了工人,在外面住宿舍,礼拜六回家住一晚上,三喜也到外面当了工人,也是礼拜六晚上回来住一夜。现在二喜要结婚了,分派下来的一间房当然要给二喜两口子住,娶回儿媳妇,老公公还怎么和儿媳妇住在一间屋子里?白天的时候,每到中午和傍晚,韩凤庚要去二喜家,和二喜媳妇一起做饭,享受天伦之乐,吃完午饭,他就回到保健站的单身宿舍去午休。下午下班以后,他又抓紧时间回到二喜家里做饭做活儿,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过晚饭,他再回到保健站里去。别人都回家了,只有他——无家可归。

  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无家可归的男人。

  又过了三年,喜事又来了,大喜也要娶媳妇了。韩凤庚对二喜和三喜说,你哥哥比你们俩在我身边待的时间少,我照顾他也照顾得少,心里总是觉得对不起他,他要结婚了,叔叔攒了六百块钱,那时候,他一年才挣六百块钱,一家人要吃要喝要穿戴,能攒出这点钱来,那可真是不容易。他要把六百块钱给大喜安置新家,说是将来再慢慢给三喜攒钱娶媳妇,问二喜和三喜同意不同意。二喜和三喜说,同意是同意,可就是苦了叔叔了。叔叔说,苦啥?不苦。叔叔拉扯你们长大成人,不就是想给你们娶个媳妇吗?要是不把你们拉扯成人,不给你们娶上媳妇呀,叔叔的心里啊,那才真正叫苦呢。

  大喜的新房安在工作单位的一间单身宿舍里,但结婚贺喜还得在矿上办,还得在老房子里办,这是当年人的习惯和规矩,等办完喜事,小两口再回到他们的新房去过日子。

  5

  1979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韩凤庚家里,人来人往,喜气洋洋。韩凤庚要给大喜办喜事了、要给大喜娶媳妇了。全矿的人都在传说着这件事情,都以高兴的心情传说着这件事情。那一天,家里去了那么多人,房前屋后全都站满了人。人们为大喜高兴,也为韩凤庚高兴。人们都知道,这个婚事,真是来得太不容易了。那个年代办婚事,都是在家里办席,借了邻居的房子安排席面,在院子里盘上大灶火,再请来厨师做席,那是一种传统朴素、热烈欢乐的情景。当年的王丑牛,就是原来在矿上当过工会主席、并且是把三个孩子接回矿上的王丑牛,在代表来宾讲话时,激动地说:今天是大喜结婚贺喜的日子,我们大家心里都高兴!他们兄弟三个都长大了,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只希望他们兄弟三人,永远不要忘记韩叔叔对他们的抚育之恩!

  人们哗哗地拍起掌来,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大喜穿着灰蓝色涤卡中山装,左胸上别着一朵小红花,显得十分英俊。当他听到王丑牛讲了上面的一席话时,禁不住热泪夺眶而出。

  韩叔叔悄悄地对大喜说:“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高兴才对,咋还流起泪来了?”

  大喜哽咽着说:“我这就是高兴呢!”大喜说着话,涌出的泪就更多了。

  韩凤庚是那么劝孩子的,可他自己也沁出眼泪来了。人在最高兴的时候,据说最能表示高兴心情的行为就是流泪,比如战乱失散多年的亲人,忽然见面,本来应该高兴得哈哈大笑,可往往是最初一见时,却是哭出声来。这种哭,是高兴的哭;这种泪,是高兴的泪。

  在场的人们,都感到眼圈发热,都涌出了感动的眼泪,那是真正的感动,是被韩凤庚的感动。人们热泪盈眶地凝望着韩凤庚,向韩凤庚投去崇敬的目光——久久的崇敬!

  大喜结婚以后,韩凤庚好像更想大喜了,他总是望着东面的山峦,呆成一根木头一样。一年过去了,他还像一天以前那样想大喜。有一次,韩凤庚正在家门前望着东面发呆。东面的大山挡住了他的视线。大喜在大山东面的机修厂工作,和新媳妇过着甜蜜的日子,这难道不是他多年来的愿望吗?可心里咋就这么寂寞,咋就这么难受呢?正想着,隔壁家的女人突然跟她说话,把他吓了一跳。

  “嘿,老韩,你是不是又想大喜啦?”

  韩凤庚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女人说当家人都是个这,孩子不结婚的时候呢,盼望孩子结婚,孩子结婚走了又想得心里怪难受。一会儿担心孩子别闹点啥病,一会儿又想想孩子家里油盐酱醋的事情,担心两个孩子刚到一起过日子,能不能做熟饭,会不会熬稀粥,其实呢,孩子们活得好着呢,当老人的都是瞎操心哩。

  韩凤庚说:不由人,真是不由人,没完没了地瞎操心。

  隔壁女人说,其实大喜每个礼拜都回来。这才走了三天吧,你就觉得离开好长时间了,是不是呢?孩子刚有了家,啥啥都得安置,也是抽不出时间来。要我说呀,礼拜天,大喜肯定带着新媳妇回来,你就瞧着高兴吧。

  女人胳臂弯里架着一只米黄色的猫,那只猫显出很温顺的样子,似乎是想让人明白它在女人胳臂弯里已经呆惯了,已经呆久了。

  韩凤庚看着女人和猫,笑着说:“肯定回来?”

  女人说肯定回来。

  韩凤庚心想:大喜领着媳妇回来,给孩子们吃啥呢?吃过水面,大喜最爱吃他做的过水面。浇上羊肉臊子,再加点儿腌出来的斋斋苗儿,真是又鲜又香又爽口。这么热的天,也不知大喜媳妇会不会给大喜做顿过水面?这么热的天,咋能不吃过水面呢?这样想着的时候,韩凤庚就激动了。他挎着军用黄挎包,沿着山坡街往山梁上走,翻过山梁,就在山坡上开始采摘斋斋苗儿。斋斋苗叶茎极细,茎上顶着一朵粉白色的花,花也极小,花朵只有豆粒大小,采一天也采不了多少,是很辛苦的活儿。采下的花用蒜缸子捣碎,再用咸盐腌了,吃面条的时候,夹一撮儿两撮儿调进面里,吃起来味道鲜辣,又有点怪怪的野味,这碗面就能吃得极到好处。特别是吃羊肉时,就一点斋斋苗儿,口感会更好。

  韩凤庚在山坡上采摘斋斋苗儿,像蚂蚱一样蹦来蹦去。太阳晒得头晕,满头满脸都是汗。塞北的山不像南方的山,是秃山,就只是一些小灌木,一些马茹茹,没个遮荫处。斋斋苗这种植物又很奇怪,好像总是生长在看上去比较干旱的一些地方,那些地方就更没有遮荫处。不肯下辛苦,又不很勤谨的人家是吃不上斋斋苗的。韩凤庚一蹲一站地采着斋斋苗。大男人采摘那样的小花儿,真是费力气。蹲下去,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往起一站就眼冒金星。阳光像火,真像火,在空中闪闪烁烁。炎热的大山里十分空寂,这让韩凤庚突然产生了想唱歌的感觉,想使大劲放大声地唱两声,于是,他就望着重重叠叠的群山吼开了: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经过了她的毡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这是一首草原情歌,这首歌曲好像更适合单相思的人来放声歌唱。从他嘴里吼出的歌声,绝不仅仅是一首歌曲,这是从人的内心深处发出的一种更重要的东西,一种浸透着一个男人一生中失去了女人的深沉的回忆。

  礼拜天,韩凤庚把羊肉丁切得匀匀的,都像黄豆一样大小的小方块儿,做了羊肉臊子。黄瓜丝儿切得极细,水萝卜丝儿也切得极细,还有葱丝儿,准备做码子。和面水里捏进一点咸盐,这样的水和出面筋道。和面时要一点一点往面里掺水,揉出的面才硬,才筋,才好吃。韩凤庚一边揉面一边流汗,二喜时不时拿毛巾给他擦擦脸。揉好了面,用湿笼布把面苫住,预防面上起干皮。晾了一盆白开水,过面用。一切都准备好了,韩凤庚就站在门前瞭望大喜和大喜媳妇。瞭了一会儿,约摸时候差不离了,就回到家里开始擀面。面硬,但男人有劲,再硬的面也擀得动,面是越硬越好吃。面条子切得极细极匀,像压面机压出来的一样好看。切一缕码一缕,再切一缕再码一缕,切面前洒了薄面,面条就沾不到一起了,他做那活儿时,比女人可细心多了。

  二喜说,好家伙,叔叔切了这么多面,我哥要是不回来,咱们三个人至少得吃两天,再说了,这么热的天,也放不了两天,放到明天,面就发成蒸馒头的面了。

  韩凤庚说,肯定来肯定来。看那样好像是商量好的事情。

  太阳白花花的悬在天上,阳光像火一样烤着山脉和大地。空气中闪烁着烈焰一样的光晕,这么热的天,凉凉的吃碗过水面,真是舒服。

  韩凤庚和二喜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大喜来与不来的时候,大喜就领着媳妇进门了。大喜一进门,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往嘴里喝,不是喝,是灌。天太热了。

  大喜听说要吃过水面,高兴地说,这些天真是太热了,吃啥都不香,就总想吃叔叔做的过水面。

  过水面做好了,大家都出溜出溜地吃得很香,好像谁也顾不上谁,就只顾吃面了。大喜不抬头地吃着面条子,边吃边说,真好吃真好吃,还是原来的味儿还是原来的味儿。

  韩凤庚对大喜媳妇说,你刚才吃了一碗调了斋斋苗的面,再吃一碗芫荽羊肉臊子面,斋斋苗不能和芫荽一块儿和,这两种东西味儿都尖,和在一起谁也不让谁,味儿就乱了,羊肉臊子调芫荽是另一种新鲜味儿,你吃你吃。大喜媳妇说,我真是吃不下了,真是吃不下了。他说,不行不行,你再把这碗芫荽羊肉臊子面吃了。大喜媳妇觉得这碗面真是香,可真是肚子憋,好像憋出眼泪来了。大喜媳妇看着韩凤庚那张慈祥的脸,看见韩凤庚半张着嘴,好像在教她张嘴吃面,心里一酸,就眼泪花花了。韩凤庚两眼不离地盯着大喜媳妇的碗,意思是说,你得吃,不吃可不行。大喜媳妇突然激动地说:“他们从小管您叫叔叔,叫嘴硬了,改口改不了了,我就是您的儿媳妇,我不管您叫叔叔,我管您叫爸爸——爸!”

  韩凤庚痴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答应了一声。他仰起脸,不想让大喜媳妇在他的眼里,看见一个煤矿男人流淌出感动的泪水。

  6

  韩凤庚姐姐给韩凤庚拍来电报,说是患了肺癌,在北京肿瘤医院看病,想让韩凤庚去一趟。这么多年来,韩凤庚只顾蒙着头拉扯那三个孩子了,一直没有时间顾及到他的姐姐,现在姐姐患了癌症,肯定是不能再耽搁了,才给他拍电报,才惊动他,才想见他。韩凤庚对儿媳妇说,孩子们都挺忙的,就别惊动他们了,我自己去看看,过几天就回来了。大喜周末回家,知道了这件事情,就急忙去了北京,去找韩叔叔和姑姑。可到了北京肿瘤医院一打听,病人已经出院了。大喜想:这要到哪儿去找叔叔和姑姑呢?他忽然想起姑姑家的小闺女曾经在信中说过,她在辽宁锦州市什么阀门厂工作,他就登上了去锦州的火车,就怀着一个什么阀门厂的一点小线索去了锦州。到了锦州一打听,锦州有三个阀门厂,他决定挨个打听,当他找到第二个阀门厂的时候,在传达室里打听到了姑姑的小闺女是个技术员,姑姑的闺女被叫到传达室,一听说他是从大同来的,就兴奋地说:“你是大哥?”

  大喜说是。

  姑夫早已去世,姑姑的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大闺女在南京工作,小闺女也有自己的家,大喜就觉得姑姑其实是缺人照顾的。大喜跟姑姑商量:您跟我走,回大同,我们照顾您。他背着姑姑上车下车,一直把姑姑背回大同。姑姑在韩凤庚家里住了两个月,矿上已经分派给韩凤庚一套两间平房的双辈房,意思是两辈人居住的房子,韩凤庚和二喜一家已经长期住在一起了。韩凤庚每天尽心尽力地伺候姐姐,也算是对姐姐尽了一点姐弟之情。姑姑看见三个孩子都挺孝敬韩凤庚,也就去了一块心病。姑姑说她活不了几天了,再不走就回不去家了。大喜又一次背着姑姑上车下车,又把姑姑背回了锦州。大喜给姑姑买了一口上好的柏木棺材,姑姑很满意,感动得哭了。大喜问姑姑,假如我叔叔百年以后,您是让我把他埋回老家呢,还是埋在大同?姑姑说,就埋在大同吧,埋回老家也没人给他上坟了,别再闹个活着可怜死了还可怜,那就太可怜了,埋在大同,你们兄弟们能给他上上坟,他在阴间,也算是当了一回不是爹的爹呢。

  姑姑和大喜都哭了,都为韩凤庚这一生的身世哭得泪水洗面,一塌糊涂。

  唉,一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啊!

  在矿上,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抱着一个小男孩儿或者小女孩儿到这里走走,到那里走走。又过了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在托儿所门口,送来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又接走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又过了几年,人们经常看见一个白发老汉领着一个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早晨送进学校,中午和傍晚,人们又在学校门口见到了那个白发老汉。风雨无阻,风雪无阻,炎夏酷暑,数九寒天,那个白发老汉接送着渐渐长大的小男孩儿或小女孩儿。那些孩子,就是大喜和二喜和三喜的孩子。孩子们开口说话时,都管韩凤庚叫爷爷,跟别人家的孙子孙女叫爷爷一模一样。

  多年以前,二喜的儿子出世时,二喜要给儿子改姓,要让儿子姓韩,可跟韩叔叔一商量呢,韩叔叔马上拒绝了。韩叔叔说,不行,孩子该姓啥姓啥,不能改!改了姓,你让孩子怎么想,他是有爹还是没爹,那行吗?没爹行吗?

  在大喜、二喜和三喜的记忆中,他们的韩叔叔,由一个梳着分头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人,又由一个中年人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年人,那根根白发,无时无刻不在述说着韩叔叔艰辛的一生,为他们献身的一生。他们说,韩叔叔这个人,一辈子干净,一辈子要强,他虽然一辈子没有像别的男人那样让女人们伺候过穿戴,可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梳着大背头,比那些有女人伺候的男人都显得更有精神。

  精神是什么?精神是一个人的支柱,是一个世界的支柱,失去了支柱,人和世界都会轰然倒塌,那是迟早的事情。

  我在采访二喜的时候,他一直都在用手擦抹眼睛,我不能说他哭了,但我相信,他的心,一直都在流泪。他一直都在怀念着他敬爱的韩叔叔。他说自从韩叔叔去世以后,他一直失眠,有时候彻夜不眠,他说他最后悔的是,从2007年开始,他和韩叔叔竟然断断续续地分开了一些日子,但他真的没有想到,韩叔叔会突然离开他们。2007年的时候,二喜的儿子婚姻失败,一个人在市里上班,回家连饭也吃不上,的确是生活艰难,二喜两口子就和韩叔叔商量,要带着韩叔叔住到市里去,市里有两套因为拆迁买下的房子,儿子结婚用了一套,还有一套房子,二喜两口子想和韩叔叔一起住,这样一来呢,他们的孩子下班以后,可以到父母家里热汤热水地吃顿饭,两套房子相距不远,老的小的都好照顾了,可韩凤庚去市里住了几天,住不惯,说是连个认识人都没有,简直要憋死了,老人又回到了三十里外的矿区里,又回到了他们曾经在一起居住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旧房里。二喜妻子放心不下儿子,在市里给儿子做饭,这是无可挑剔的母亲行为。二喜呢,又想到外面去打工挣钱,攒点儿钱将来再给儿子娶媳妇。这种父亲行为也是无可挑剔的。可韩叔叔怎么办?韩叔叔说:“我没事儿,我一个老头子了,自己能凑合着吃顿饭,饿不死就行了。”他还说,二喜要给我孙子出去挣点钱,这不是好事吗?我孙子以后再娶媳妇还真需要用钱呢。老百姓的日子只能这么过,不这么过,又能怎么过?二喜说,他当时听了韩叔叔的话,又觉得韩叔叔挺乐观的,就到临近的县份打工去了。他每个星期都要回到韩叔叔身边住两天,每个星期都要给韩叔叔买些蔬菜食品。每个星期,他不回市里和妻子儿子团聚,就守在韩叔叔身边,可万万没有想到,韩叔叔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三四年的工夫,就不知不觉地有病了。他说,人老了,大概孤独会是真正的疾病,会是最大的疾病。他说他后悔就后悔在这儿了,要是早知道韩叔叔会这么快就老了,他说什么也不出去打工,说什么也要天天夜夜陪着韩叔叔。

  可是,人生啊,不总是存在着许多不经意间的遗憾么?

  2010年的时候,韩凤庚有了血尿。大喜、二喜、三喜,他们领着韩叔叔到处检查,寻医问药,病情渐渐好转了。但没有想到的是,在2011年的7月28日,韩凤庚的病情突然加重了,大喜和二喜赶紧把叔叔送进同煤总医院,住院治疗。在住院治疗的日子里,大喜和三喜经常不断地到医院看望韩叔叔,二喜则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地陪在韩叔叔身边。医护人员和病房里的病人们都羡慕地说,看人家老韩,没白拉扯那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比咱们亲生的儿女都亲呢。

  二喜问大夫,有什么好办法能治好我叔叔的病么?大夫说,老人患了膀胱癌,要想多活一年半载的,只能做膀胱切除术,但以后,老人就得背个尿袋子活着,大夫还说,这老人,我们知道,他干净了一辈子,还不一定愿不愿意那样活着呢,我们得给老人做思想工作呢。韩凤庚是大同矿务局出名人士,医务系统的人们当然更知道韩凤庚,都知道他是一个喜欢干净的人。他的外表干净,一定是反映着他的内心干净。

  二喜跟大夫说,花多少钱我花,只要能治好我叔叔的病就行。二喜闺女说,爷爷做手术,花多少钱我都包了,别考虑钱的事情。大喜和三喜,也都是这么说的,都争着抢着要给老人花钱治病。可是,病这玩意儿,是不同情人的感情的,本来大家想等到把韩凤庚的身体调理得好一些的时候,再做手术,可没想到的是,到了2011年8月4日下午,医生突然对二喜说,你叔叔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他患的是恶性膀胱癌,已经不行了,连手术都来不及了。韩凤庚发现二喜的眼睛总是红的,就知道二喜总是偷着哭。韩凤庚是多聪明的人,他能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绝死症吗?从二喜红肿的眼睛上看,他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了,而且很快就会不久于人世了。

  二喜对我说,在老人弥留之际,老人躺在病床上,总是睁着眼睛,痴痴地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极力地回忆着什么,好像总是回忆不完的样子。

  老人是在回忆什么呢?是在回忆带着孩子们辛苦还是带着孩子们幸福?或者是想象着人们经历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唉,一个一辈子没有结过婚的男人啊!

  从2011年7月28日到8月8日,仅仅12天时间,老人的生命就如残灯耗尽一般,一下子就不行了。人的生命,说起来是多么脆弱。但是,从韩凤庚几十年来的辛苦经历说起来呢,他的生命又是多么坚不可摧!

  2011年8月8日傍晚,医生对二喜说,老人已经肺梗塞了,可能确实不行了。二喜抱住叔叔的头说:“叔叔,您别怕,您别着急,医生们都在忙着抢救您呢!”他真想放声痛哭,可他不敢放声痛哭,他不想让叔叔感到生离死别的痛苦。

  韩叔叔张一下嘴,张一下嘴,啊啊的像是要说什么,但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我们人世间还需要他说什么呢?一句话,他无愧于今生今世,他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人!

  最后的时刻,韩凤庚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围在他身边的三个孩子,那三个孩子都已经是超过半百的人了,都已经头顶丝丝白发了,但也许在韩凤庚最后的一眼里,他们又回到了那个脏兮兮的孩童时代、那个艰难快乐的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时代。

  他满头白发,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走完了他74年的人生旅途。

  二喜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居然掉不出眼泪来。过了一会儿,当他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当他清醒地知道,韩叔叔是再也活不过来的时候,他的泪水才真正地开始汹涌流淌。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最亲的人死了,一下子是流不出泪的。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人是不能死在外面的,死在外面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大喜和二喜对三喜说,你吆喝着韩叔叔,别叫叔叔断了气,我们俩到外面去给叔叔买装老衣裳,去雇车,咱们把韩叔叔拉回家去。那三个已经过了半百的孩子,认为韩叔叔还有一丝游离之气,还没有真正死去,他们不能让韩叔叔死在外面,他们要让韩叔叔活着回家。韩叔叔这一辈子,在孩子们看来,他是什么都没有,没有恋爱,没有老婆,没有儿女,甚至没有给自己买下一套房子,他什么都没有啊,他真是活得太可怜了。

  大喜和二喜边出门边叮嘱三喜,你吆喝着韩叔叔,别叫他走,叫他等着我们,我们把韩叔叔拉回家去。

  三喜说,你们快去吧,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三喜跪在病床前,两只手抱住韩叔叔的头,把脸贴住韩叔叔的脸,把嘴贴近韩叔叔的耳朵,不住气地吆喝着:韩叔叔,你坚持住,你别走,等回了家你再走。韩叔叔,你别走你别走,你别介回不了家就走啊……韩叔叔,你一定要坚持住,你一定能坚持住,你坚强了一辈子,你坚强了一辈子啊!

  病房里的人们,都被三喜吆喝韩叔叔的样子给感动了,都洒下了惜别的泪水。人们都说,可惜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像老韩这样的好人,要是永远不死,那该多好啊。

  大喜和二喜在医院外面匆忙奔走,给韩叔叔选购装老衣裳。他们真的没有想到韩叔叔会突然不行了,他们想也没想过韩叔叔会突然不行了,他们没想过韩叔叔会死,他们不想让韩叔叔死。医院外面有很多私人开的丧事铺子,大喜和二喜,从这家铺子走出来,又走进那家铺子,又从那家铺子出来,又进了另一家铺子,他们要给韩叔叔选择最好的装老衣裳,这是他们对韩叔叔要尽的最后一次孝心了。过去的多少年,是韩叔叔一直给他们选择衣裳,现在却轮到他们——要给韩叔叔选择衣裳了,他们真不想做这样的选择,可他们又一定要做好这样的选择。

  这人生啊,是多么的复杂多变。

  在二喜家里,大喜、二喜和三喜以及媳妇们,还有孙子孙女,他们全都围在韩凤庚周围,他们心如刀搅、泪雨飘洒。孩子们一边流泪,一边给韩叔叔穿着装老衣裳;他们一边给韩叔叔穿衣裳,一边悲痛万分地呼叫着:韩叔叔,你别走,你别走,等我们给叔叔穿好了衣裳,叔叔再走啊!叔叔……你别走……你别走……你别走啊……

  韩凤庚闭着眼睛,他累了,需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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