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个小时的雨中行驶，花希酒店的轮廓终于从那棵巨大的香樟树后面露了出来。停停停，我伸出手，做了快速刹车的手势。我推开车门，外面的风裹着雨向我袭来，霎时冷热相冲，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我拉开门，大妹婷婷撑伞，司机笨拙地从后备箱拖出轮椅。我上前搀扶老妈，和司机把她放进轮椅里。老妈仰起头，长长吐了一口气。老妈一定又饿又累。

　　我们下午赶往省城，预约第二天看专家。

　　酒店是快捷店，没有电梯。我和婷婷一左一右搀扶老妈的胳膊上楼。老妈的眉头蹙了一下，那道划过整个左脸颊的疤痕在酒店白炽灯的照射下很突兀。平坦光滑的楼梯，老妈却爬得很吃力。

　　小鑫呀，几楼呀，没有电梯真不方便的呀。老妈的声音软软的，尾音夹杂着上海口音。

　　妈妈，是二楼，坚持哦。酒店是差了点儿，但它离口腔医院近啊，看病方便。我答应，以后不让你吃这个苦了。我咯咯地笑，而且让老妈能够感受到我的笑。

　　婷婷叹了口气，显然不高兴，她的声音和外面的雨一样怨声载道：哎呀，老妈，我太替你老不平了!你在曼兹带了奇奇十几年，在这里又伺候了六年，你就是她米田家的恩人，太上老君。你看你到省城来，还住酒店，哪次米田接你去家里住过?就说这次吧， 明明知道你要来检查，不说尽地主之谊，总该露个面吧……

　　婷婷!我用胳膊肘拐了她，使了个眼色。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酒店的饭点儿没赶上，我在美团团了两份煲仔饭外加两只鸡腿。老妈晚上没食欲，要了稀粥。一下午的舟车劳顿，洗个澡，踏实地用顿晚餐是必需的。

　　老妈自从做了口腔肿瘤切除之后，我们一直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复发。但是，该来的总会来。老妈是前几天吃鱼被鱼刺划了一下，刚好划在以前的伤口上，过了两天一直觉得不舒服，就像有东西在里面横着，就用牙签戳，然后就……我狠狠地拍拍腿大叫道，我的妈呀，干吗用牙签戳呢，不是再三交代不要随便戳啊!老妈无辜地看我，眼神就像可怜的孩子。为了确定是上火溃烂还是肿瘤复发，我用单反拍下了溃烂的伤口，给她以前的主刀医生牛教授发了电子邮件，请牛教授诊断。牛教授及时回了邮件，说通过照片基本可以确定肿瘤复发。牛教授让我们把老妈带到省城进行详细地检查。

　　老妈喝了粥，吃了降压药就合衣靠在床头，她双眼紧闭，左脸颊上的疤痕颜色暗沉。五年的愈合中，这道疤痕从深赭色渐渐蜕变成浅咖啡色。

　　明天的检查结果还是未知数，如果复发，会不会再做一次手术呢?对于年近八十岁的老人，再一次的手术既残忍又危险。

　　二

　　牛教授是曼兹人民医院口腔科王主任介绍的，是我们曼兹城走出去的国内口腔科知名专家。五年前，我提着曼兹城的土特产石头坡豆皮子去找他，他热情接待了我们。听王主任讲，每次牛教授回家乡都会吃一碗豆皮子。其实，我们曼兹的特产很多，但石头坡的豆皮子是灵魂。腊肉加姜蒜锅里炒香，加入适量的水，豆皮子下锅煮个三五分钟，那个香味，就是致命的啊。牛教授就好这一口家乡的味道。我提去的豆皮子他拒收了，但牛教授愿意为我妈主刀。

　　因为之前和牛教授沟通过，所以我们网上预约不用排队，牛教授让我们直接进去找他。

　　我和婷婷推着轮椅在人群中突围。大厅里挂号的队伍黑压压蜿蜒到了大门外，保安在维持秩序，扯着大嗓门叫着，排好队!一个个来!我呼吸不畅，感觉缺氧。婷婷左右看看，说等等，我来想办法。婷婷走近保安，嘀嘀咕咕和保安说了一通话，保安就走向老妈的轮椅，帮我们推着左右突围。我用眼神问婷婷，什么情况?婷婷附在我耳边说，这就是美女效应。

　　在保安的护送下，我们顺利进了牛教授的诊室。

　　老妈的眼神是空洞的，空洞中夹着一丝茫然和呆滞。医疗射灯打在老妈的口腔里面，侧过头从牛教授的手臂旁看到了老妈牙床上方那块溃烂的创口。创口就在微黄色的肉体上，那是五年前植入的膜。牛教授用镊子扒拉一下，菜花状的肉就在口腔里张开了。我的心咯噔一下，一阵寒意从心底袭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没事吧，姐。不会低血糖又犯了吧?婷婷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我眼里白茫茫的雾霭散去。我赶紧从兜里掏出一颗巧克力放入嘴里，咀嚼吞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