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庆历五年六月十二日(公元1045年7月28日),黄庭坚出生,为洪州分宁(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人。
黄庭坚幼年便聪颖过人,读书数遍就能背诵。他舅舅李常到他家,取架上的书问他,他没有不知道的。李常非常奇怪。认定他是千里之才。
翰林学士苏轼在离任之际,推荐黄庭坚代替, 他热情地赞扬黄庭坚“ 瑰伟之文,妙绝当世, 孝友之行, 追配古人”。在苏轼看来, 黄庭坚其才其德, 与时人相比鹤立鸡群, 即便是和古时贤人相比,也毫不逊色。不过, 与苏轼同时代的政坛巨擘、宰执天下数十年的富弼对黄庭坚的评价截然不同。富弼非常讨厌黄庭坚,每次有人提起他都会说:“ 起初, 我还以为黄某人是何等出色人物, 原来只是分宁一茶客!”
黄庭坚是洪州分宁县( 今南昌市分宁县) 人。宋代流行品茶、斗茶。一伙人茶余饭后,聚集茶寮, 谈论一些官场沉浮、宫闱秘闻、八卦奇事。富弼以黄庭坚为茶客, 无异于在嘲讽黄庭坚名气极大很能忽悠,可内里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同为当时第一流人物的苏轼和富弼, 为何对黄庭坚有着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呢?
其实,苏轼和富弼对黄庭坚的评价都对, 也都不对。若是将二人的评价结合起来,或许才是一个更加完整, 更加真实的黄庭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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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称颂的,是黄庭坚的文才。
苏轼说黄庭坚的文才妙绝当世, 毫不为过。黄庭坚从小就是一个神童,长大了更是一个妖孽。
黄庭坚记忆力非凡,随便拿起一本书翻几遍就能全部背下来。五岁的时候,私塾先生教《五经》。半年工夫, 黄庭坚不但熟读而且已经懂了大半。他问老师: “ 人们都说儒家典籍有《六经》,为何老师只教我们读《五经》?”老师比较讨厌《春秋》, 就说: “ 《春秋》不值得一读。”黄庭坚反驳说: “ 这是什么话?既然《春秋》被世人奉为经典, 怎么能够不读呢?”结果, 黄庭坚看了十天, 就把深奥难懂的《春秋》全部背了下来。
舅舅李常听说外甥这么牛,还有点不信。两人见面时,李常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到某一页, 让黄庭坚背出来。黄庭坚张口就来, 一字不差。李常询问某句作何解,小黄庭坚也解释得像模像样。李常又惊又喜,连连赞叹。
八岁时, 同乡前往京城科考, 黄庭坚写诗赠别, 诗云:“ 送君归去玉帝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在祝福乡人的同时, 黄庭坚以谪仙自比, 言辞间充满了傲气。
有一天, 李常来到黄庭坚家, 见黄庭坚正伏案攻读,便想试一试外甥的才学。进书房时, 李常见院内有一棵桑树,便以桑、蚕、茧、丝、锦缎之间的关系为题, 吟顶真上联道:
桑养蚕,蚕结茧,茧抽丝,丝织锦绣。
见舅父又来考试,黄庭坚非常高兴,才思益发敏捷。他从手中握的那管毛笔得到启发,立即答对出下联:
草藏兔,兔生毫,毫扎笔,笔写文章。
李常见外甥小小年纪便能对出这样难度较大的联句, 从此对黄庭坚更加器重、爱护,着意精心栽培,使之进步更快。
黄庭坚确有狂傲的资本。
十七八岁时,黄庭坚带着诗稿拜望前辈名士俞清老。在投递名帖时, 黄庭坚自称为“清风客”。本来, 作为晚辈, 黄庭坚如此署名, 很是不敬。可俞清老看完诗稿后不但没有怪罪黄庭坚, 反而当众表扬黄庭坚文章“奇逸通脱”, 他日将如千里马一般, 有不凡的成就。
史载:黄庭坚虽身居高位,侍奉母亲却竭尽孝诚,每天晚上,都亲自为母亲洗涤溺器(便桶),没有一天忘记儿子应尽的职责。
黄庭坚很有悟性。他游览相国寺,偶然得到了一卷仁宗朝宋祁撰写《新唐书》的草稿。别人见不过是一堆旧纸, 弃之如敝屣, 黄庭坚却视如珍宝。他仔细阅读书稿中每一处涂改,对比最后的定稿, 揣摩其用意。短短数月时间, 黄庭坚的诗文功夫大进, 可谓一日千里。
黄庭坚在诗文方面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每到岁中,黄庭坚都会反复检查审视半年来的诗文, 常把三分之二的诗稿焚毁。他把自己的诗文集称之为“ 帚尾集”, 以示谦逊。多年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写作水平提高了那么一点, 有了传世的可能, 才把文集更名为《敝帚集》。
不过,青年时期的黄庭坚,还只能算是一方名士。他的文才得到天下人认可,源自苏轼与文彦博。
熙宁初年, 黄庭坚到京城参加四京学官的考试, 有幸见到了苏轼。当时欧阳修已经病逝,中年苏轼已成为引领大宋文坛风向的泰斗级人物。苏轼一见黄庭坚, 便惊为天人。在苏轼看来, 黄庭坚的文章超凡脱俗, 独立万物,乃是世间罕见的妙文。世人见苏轼都如此褒奖, 对黄庭坚自然十分钦慕。黄庭坚的大名很快就在士林中流传。
考试结果公布, 黄庭坚拔得头筹, 被任命为北京(大名府)国子监教授。苏轼写信将黄庭坚推荐给北京留守文彦博。文彦博早在仁宗朝就已经出任首相, 神宗即位后, 虽然因为不满新法,被调任地方, 但依然享受宰相级别待遇。文彦博对苏轼的推荐很重视, 对黄庭坚的文才也相当满意。在国子监教书三年后,文彦博再三邀请黄庭坚留任。黄庭坚一边授课, 一边学习, 文才更是大进。六年之后, 文彦博给了一个“ 卓异”的考语,让黄庭坚前往吏部参加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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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文坛巨擘苏轼的褒奖和政坛大佬文彦博的举荐,黄庭坚颇受朝野关注。大约就在这个时期,富弼见到了黄庭坚。
富弼和文彦博是同等级别的朝廷大佬,仁宗朝、神宗朝两度拜相。他让手下人详细了解了黄庭坚的背景, 对黄庭坚本来很期待。一见之后, 他却把黄庭坚给看扁了, 斥之为“分宁一茶客”。是不是富弼年老保守、吹毛求疵呢?
不是。
富弼和苏轼看人的角度不同。苏轼看的是黄庭坚的文学才华,富弼看的是黄庭坚的政略,即政治才华。
当时黄庭坚出仕不足十年,除了担任过一届县尉,多数时间都担任学官做学问去了。富弼凭什么认为黄庭坚空有口才,政治才华平平呢?
有两件小事引起了富弼的注意。
第一件事, 是黄庭坚七岁时写的一首《牧童诗》。那一年, 黄庭坚走出家门漫步山野,看到一位童子骑着水牛经过。他诗兴大发, 写道: “ 骑牛远远过前村, 短笛横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 机关用尽不如君!”
此前许多人包括苏轼看到了这首诗歌, 都大赞妙绝,对黄庭坚的聪明睿智钦佩不已。在同龄人缠着妈妈要糖吃的年纪, 黄庭坚却看透了人情世故、功名利禄, 对于人格独立,对精神自由有了自己的追求。
可是,富弼不这么看。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一个人在儿时的认识、习惯,往往会影响终身。身为儒林士子,本应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天下为念, 以百姓为念, 积极进取, 献身国家。可是, 黄庭坚小小年纪,竟然就把官场看成名利场, 把天下官员都看成钩心斗角的权谋之士。如此黄庭坚, 长大之后,对国家,对朝廷还能够有基本的责任感、使命感吗?
第二件事,是黄庭坚落榜之后的平静。那一年,黄庭坚以洪州第一人的身份来到京城,亲友们对黄庭坚都寄予厚望。一同参加科考的, 还有同乡孙升和乔希圣。科考结束后,孙升让家仆在官衙前等候发榜,自己和黄庭坚、乔希圣等人喝酒论文, 打发时间。皇榜公布后,仆人一路狂奔冲入客栈。大家都围上来询问结果, 黄庭坚自斟自饮, 端坐不同。因为跑得太急, 仆人无法开口, 举起三根手指,意思是有三个人考取了。大家个个心焦, 追问是哪三个人。好一会儿, 仆人才回答是孙升和乔希圣以及另外一个人。考中的三人欣喜若狂,那些落榜的悲伤失落, 甚至有人当场大哭。欢喜过后,孙升、乔希圣都来安慰黄庭坚。黄庭坚不以为意, 谈笑自若。聚会结束,黄庭坚主动提出跟随孙升前往观看皇榜。大家都劝黄庭坚别去, 亲眼看到榜上无名, 必定更加难过。可是,大家都想错了。黄庭坚看着榜文,脸色平静如水。
考中也好,落榜也罢,黄庭坚依然还是黄庭坚。
宋代考中进士极难, 各州举荐考生动辄上万, 最终录取的不过一二百。一旦考中进士,就意味着前途无量。即便再旷达的举子, 落榜时也难免伤心。黄庭坚处之泰然、浑然不觉, 正是他一直以来淡漠功名,不在意仕途进取的表现。
淡泊名利固然高雅, 但若人人标榜清高, 关系国计民生的那些“ 俗务”由谁去做?以天下为己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才是两宋士林推崇的行为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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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六年,富弼死了。若是富弼能够多活十年, 活到哲宗朝, 他必然会慨叹,自己的预判果然没错。
从英宗朝黄庭坚出仕, 到神宗去世, 前后近二十年时间,黄庭坚还在县级官员的位置三徘徊。哲宗即位后, 高太后垂帘听政, 旧党官员重返政坛。在苏轼等人的援引下, 黄庭坚也回到京城,担任六品集贤殿校理, 参与编修《神宗实录》。在宋代, 出任馆阁( 如集贤殿、龙图阁等) 官员都被视为仕途捷径,一些人短短数年,便可以升到宰执高位。
可是,一直到高太后去世,黄庭坚的职务依然卑微。
若说神宗朝, 黄庭坚不得升迁, 多少还有党派斗争的原因。高太后垂帘期间,黄庭坚依然官途蹭蹬, 问题主要就在他自己了。
黄庭坚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是, 他把聪明大都用在了欺辱同僚,卖弄才学上。
黄庭坚有一个同事,叫赵挺之( 此人是赵明诚的父亲、李清照的公公) ,两人同在一处办公, 每天都要见面。赵挺之久闻黄庭坚大名, 一开始, 对黄庭坚很尊敬。可时间不久,两人就势同水火,彼此翻脸。
原因是黄庭坚总是不分场合毫无顾忌地嘲笑赵挺之。
赵挺之为官挺能干,也颇有文才。他山东口音很重, 在官话流行的京城官场,显得比较另类, 比较土气。不过, 馆阁官员大都有背景有能力, 大家彼此有着基本的尊重, 谁也不会当面笑话赵挺之, 除了黄庭坚。
朝廷体恤修史辛苦,给赵挺之、黄庭坚专门配备了一个小食堂。厨师每天都会来请示二人,明天吃些什么。赵挺之特别喜欢吃蒸饼, 就交代: “ 来日吃蒸饼。”他的发音很古怪, 每次都引得黄庭坚大笑。赵挺之很不高兴。
有一天,馆阁官员聚餐,酒桌上行酒令。黄庭坚提议, 每人都写一句诗,每句五个字,前四个字合起来是第五个字。黄庭坚这个要求太难了, 大家面面相觑。黄庭坚的提议别有用心,他首先看向赵挺之。赵挺之有点为难, 思索很久才回答: “ 禾女委鬼魂。”虽然诗意全无, 也算符合要求, 大家纷纷点头,算是通过。黄庭坚随即站起身, 朗声说道: “ 来力敕正整。”大家都是同事,对赵挺之的山东口音自然熟悉, 立刻明白黄庭坚这句正是“来日吃蒸饼”的谐音。众人无不大笑, 黄庭坚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唯独赵挺之一脸铁青,又羞又怒。
从此之后,赵挺之再也不和黄庭坚往来。
有个馆阁官员叫顾子敦,也被黄庭坚戏弄得不轻。此人和苏轼也是朋友,细算起来,也是黄庭坚的师长辈。两人因为苏轼而相识, 又同在馆阁为官, 数年下来, 也变成了朋友。顾子敦对才华卓越的黄庭坚很尊敬,黄庭坚对顾子敦却有失礼数。
那一天,顾子敦在官衙忙碌了半天, 中午时分感觉累了,就躺在榻上睡觉。黄庭坚来串门,见顾子敦露出白白胖胖的大肚皮, 睡得正香。黄庭坚没有帮人家盖件衣衫, 反而拿来笔墨, 在顾子敦的肚子上写了一首诗。下午同事们上班,看到顾子敦肚皮上的诗都大笑起来。顾子敦惊醒,羞愤难当。
几天之后,顾子敦又在官衙午休。这次他长了一个心眼,不躺下了,而是趴在桌子上睡。他想, 这样一来, 黄庭坚那家伙总不能在我肚皮上题诗吧。他放心睡去。许久, 顾子敦醒来, 看看肚皮,果然没有墨迹。他很高兴, 还说: “ 饶你黄庭坚狡猾, 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下班回家,顾子敦脱衣就寝。顾夫人吃惊地指丈夫的背。原来, 黄庭坚竟然在顾子敦的背上又题诗一首。
黄庭坚很有才,在戏谑中,他得到了快乐, 只是赵挺之和顾子敦等人却乐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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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弼对黄庭坚仕途的预判没有错, 不过,他评判人物优劣贤愚的标准却有问题。在世人看来, 唯有权有钱者, 方是成功者。富弼没有这么世俗。在他们这些士大夫看来, “致君尧舜上, 再使风俗淳”是成功者的标志, 而要到达这个目标, 自然需要出将入相, 宰执天下。可是,黄庭坚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 是一条注定了冷清寂寞的道路。在他看来, 人格的独立和精神的自由,才是人生的第一追求。像黄庭坚这种人很少, 但历代不乏其人。昔日的许由, 陶比黄出生要早, 同时代的苏轼、米芾,那都是此道中人。
黄庭坚一生对诗文极为用心, 从不敢怠慢, 对于官品高低, 他并不在乎。后来,黄庭坚被流放贵州、四川、湖南多年, 接受当地官员监管。黄庭坚依然淡泊, 根本没有把贬斥放在心上。
黄庭坚虽然官场落魄,被贬多年, 但热衷戏谑, 率性而为的性情依然不改。
黄庭坚在衡州,去得最多、待得最久的地方是花光寺。
花光寺住持仲仁,字超然,越州会稽( 今浙江绍兴) 人。北宋元祐年间( 1 0 86 - 1 0 9 3 ) 来到衡州, 因住在花光寺, 故人称花光和尚。仲仁酷爱梅花, 每值春暖花开, 他就终日坐卧花间,吟诵赏玩。曾于月夜见梅影映窗, 疏影摇曳, 悄然可爱, 于是欣然提笔摹写。此后, 他的梅花画技大进,将梅花枝干虬曲、疏影横斜的神韵, 表现得淋漓尽致, 成为墨梅画法的始祖。黄庭坚对仲仁画作称叹不已, 夸他所画梅花“ 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但欠香耳”。
在花光寺, 仲仁拿出秦观和苏轼留下的诗卷给黄庭坚观赏,并且画梅数枝及烟外远山相赠。苏、秦都是黄庭坚在京城的至交挚友, 但两人均先他而逝。在长沙,黄庭坚遇到了秦观的儿子和女婿。穷困潦倒的他们, 正护送秦观灵柩北上。黄庭坚见到两位晚辈, 竟握着他们的手失声痛哭,随即赠银二十两作办丧事之用。此时此地, 又见亡友遗作, 想起官路飘零, 盛年不再, 不禁悲思汹涌,作诗以记之。
中国南方楼台亭阁甚多,但快阁算得上是中国闻名的古阁楼建筑之一。快阁雄踞在泰和县城东侧的泰和中学校园内。这座阁楼始建于唐代乾符元年(8 7 4 年) , 距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快阁名闻天下,始于宋代大诗人黄庭坚的名诗《登快阁》。黄庭坚任泰和知县时,也常登阁游憩, 并于元丰五年(1082年)赋下脍炙人口的《登快阁》诗。此后, “ 阁名遂大著”。
黄庭坚的晚年过得很落魄。徽宗大赦, 他一度起复, 出任知州。后来,赵挺之担任宰相, 手下官员知道两人不合,竟然诬告黄庭坚在天灾肆虐期间与友人游山玩水,完全无视百姓疾苦。赵挺之对当初黄庭坚的无礼耿耿于怀, 趁机发难, 将黄庭坚罢官为民, 流放宜州。数年后,黄庭坚病逝。
黄庭坚官职最高时不过员外郎, 连知州也没做几年。除了编修史书,几乎就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政绩。可是, 千百年后, 人们或许不知道宰相富弼, 却大都知道宋朝有个黄庭坚。其诗与苏轼齐名, 并称“苏黄”, 开创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诗歌流派“ 江西诗派”;其书法高妙, 自成一家, 是“ 宋四家”之一。如此黄庭坚,即便被人笑话为“ 分宁一茶客”, 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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