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明节,想起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台词:“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是你被世界遗忘。”
我在这里写下逝去的亲人留在我记忆里的点滴,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闹哄哄的世界,他们曾经来过,爱过,努力过,痛苦过,欢笑过。亲人们的故事,若能借助文字的清风,像蒲公英的种子一般,在大地上随风四散,落地生根,我相信,我们逝去的亲人,就不会真正的死亡。
曾祖父
我们神木人称曾祖父为:老爷。我的老爷是一个爱穿黑色立领衣服的和蔼老头,个子中等、头发稀疏、精瘦有力,满脸的皱纹里藏着风霜掠过时光的痕迹。老爷一双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两只手的指关节全都很粗大,这老头儿的手我专门摸过,扎人的很呢,我小时候,摸过一次后,再不想碰一下。
我老爷的口头禅是:你给爷爷。尽管我是他的曾孙,他和我讲话,也习惯说,你给爷爷。比如,有一次我问老爷:“老爷,老爷,人家说你们那时候娶老婆不看脸的长相,就看脚大小了,哪个女娃娃脚丫子缠得小小的,尖尖的,哪个就是好女子。我老奶的脚丫子那么一点点,是不是在你们那会儿,我老奶就算是个美人。那你还有本事了嘛,还娶了个美人。”
老爷听我说前面几句的时候,一直是略微带一点儿笑眯眯的表情,听到我说他娶了个美人,似乎想大笑,大概又觉得跟我一个黄毛丫头说这些有失体统,只见他赶紧收起自己的笑意,板着脸,很严肃地说:“你给爷爷瞎说什么了。”我并不怕他,继续笑着对他说:“你看你看,你还不敢承认,美人就美人,怕什么了。”老爷不再理我,很平静地端坐沙发上。我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想跟老头儿再说,转身跑出去玩儿了,留下老爷一个人,回想他的美人老婆年轻时候的模样。
童年的我眼里,老爷很神奇的地方是,每次来我家吃饭,刚进门有满口白森森的牙齿,等吃完饭变魔术一般,就只剩光秃秃的红色牙床了。我以为他把牙齿和我家的饭菜一起吞咽到肚子里去了呢。等看到茶几上的茶杯,才晓得原来他是把牙齿抠下来,泡在茶杯里清洗了。啊,人的牙齿居然能抠得下来?我也赶紧拿手指头去抠我的牙齿,被老爷哈哈大笑着制止了。原来,他那是假牙。原来,人的牙齿,真的掉光了,还能有假的。太好玩儿了!我总想拿手捏捏那假牙,可这老头儿看护得很紧,就总也找不到机会,这也算我的童年憾事之一吧。
老爷经常笑眯眯的,我觉得他脾气真好。这可真是怪事儿,我的老爷脾气那么好,作为他儿子的我爷爷,脾气咋就那么差呢。我把这疑惑说于我奶奶听。奶奶听了罕见地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对我说:“你还敢说你老爷脾气好,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你还没养出来呢,那脾气,可怕人了吧。柳梢子提在手上,你爷爷那么大了,把我都娶过了,照样往身上打了。”
“哎呀,奶奶呀,原来我老爷还是这样的老爷,吓死人了。那他现在咋成天笑眯眯的?”我听完急切地说。
我奶奶笑着说:“那是他知道自己现在猫老不逼鼠了,牙沟子上没劲儿了,凶上也没人听了。你可不要以为他就一直是现在这么个好脾气,你可没见年轻时候那凶神爷爷的样儿吧。”
奶奶说得轻松自在,我也听得欢乐逍遥。十几岁的我也知道了,人老了,脾气变好了,是因为凶上根本没人听了,这其实是一件挺忧伤的事情。我不晓得,在时光中日渐衰老的老爷,是如何把自己的暴脾气化解为笑眯眯?这里面,应该有翻来覆去的许许多多不适应吧?他一个人离开自己铁口钢牙说了就算的农村,来到城市里过无所事事也无人可发脾气的日子,一定有诸多不习惯吧?可惜那时候,年幼无知的我丝毫不能体会到老爷的无奈和不适,丝毫没有注意过老爷笑眯眯背后其实也有无可奈何。
老爷去世快三十年了,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在我一字一句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似乎又在这人世间活了过来。
老爷,愿你在天堂里和你的美人开开心心的!我的老奶,在那个世界,一定还会捏很漂亮的饺子给你吃吧?
曾祖母
曾祖母,在我们神木,被称为老奶。我的老奶是个厉害角色,尽管她的脚很小,鞋子里面塞不进去我的拳头,老奶还是给童年的我留下一种不能轻易招惹的印象。
她个子并不低矮,凭借一双小脚支撑,可以噔噔噔地带动整个身躯,走出迅速移动之感。还好她很瘦,你不用太过担心那双小脚的驱动力不足。
她的裤管总是用黑布条束得紧紧的,明目张胆露出自己的三寸金莲。确实,那么小的脚,裤管不绑束起来的话,容易把脚遮蔽得让人看不见,而且鞋子露不出来,估计走路也碍事。最主要,那个时代的女人俊不俊,主要看她的脚小不小,你不绑束裤脚遮着,人家还以为你没缠脚故意要做些遮掩呢。所以,像我曾祖母这样把脚裹成三寸金莲的女人,当然要大大方方把脚露出来,不然谁知道她是不是个美人呢。
小时候,我也曾拿脚小是不是就等于美人的话题问我老奶,我问她:“老奶,老奶,你的脚这么小,是不是就算你们那会儿的美人了?”老奶很是得意地回答:“那就是么,脚片子大的女子,根本没人要。”她稚嫩的脚在童年时期受了那么巨大的迫害,经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痛苦裹缠,把骨头弄碎,压在脚掌下面,最终被摧残成一只脚不足我手指伸出来一拃长的大小,她却无比自豪。那恶劣的裹脚风俗,不仅摧毁了她的双脚,而且摧毁了她的大脑。
有一年,在老奶家吃饺子。我那时候已经十几岁了,她看我捏的饺子就是普通一条线捏合过去,没有捏出神木人普遍讲究的那种花格棱棱,老奶很不满意我的生存技能。就对我说:“你看你这么大的一个女子了,捏个饺子还就捏这么个扁扁的,你看我们捏的都是碎碎的、花花的、有格棱棱的饺子。”我说:“这没有区别呀,蒸出来味道都一样呀。”老奶看我年纪轻轻,居然不虚心受教,还把我的难看饺子和她的美丽饺子说成味道一样,就特别来气,她大声说:“哪一样了,我们捏的这个,可是好看多了吧!”我说:“好看顶甚了,吃起来还不是一样一样的。”老奶见我居然还顶嘴:“就说,等你结了婚,你的女婿看你捏的饺子这么难看,不吃你捏下的,就要吃我们捏的这种饺子了,看你咋办呀?”我被老奶的话语气得笑出了声:“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他还想咋办了,再说我都给他捏出来饺子了,还想挑三拣四,这种人他爱咋咋,爱吃甚吃甚去,我是不管他。”老奶估计压根儿没想到我这么执拗,也开始放狠话:“看把你能的,你等着吧,你挨打呀。”我心想,为捏的饺子花样不符合审美就想打人的男人,让他吃屎去吧,饺子我肯定不给他捏了。想到这里我自己把自己逗乐了,就不再跟老奶顶嘴,她还絮絮叨叨教育了我很多。那天我故意不吃她捏的饺子,我吃着我自己捏的饺子,专门咂巴着嘴夸张地表示很好吃,老奶气呼呼地用自己眼窝里射出来的刀子,狠狠地剜了我几眼。嘿嘿,不疼不痒的,我才不当一回事了。
不过,后来每每想起老奶说的话,我也就不知不觉学会了捏那种小鱼一样漂亮的饺子。多大点儿事吗,这老太太高粱地里打枪了,尽吓唬老乡了,还挨打呀,多可笑的威胁。
又过了几年,我应该有二十岁了。老奶已经很老了,老得满嘴没有几颗牙齿。过八月十五,我给她送月饼去了,我问:“老奶,你现在能咬下月饼不?”老奶看我问出这么小瞧人的问题,送给我冷嗖嗖一个眼风说:“能了么,咋了不能。”我递给她一个陕北那种硬邦邦的土炉月饼,我说:“那来,你现在就把这个月饼吃了。”老奶拿过月饼,愤恨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到她的厨房,麻利地抱出来一个小铁对臼,这是我们陕北家家户户用来捣盐捣调料用的。她把对臼往炕上一放,把月饼掰成几块,丢在对臼里,拿起铁杵子,很有节奏感地捣了起来。捣了一阵儿,她停下来,再次麻利地转身到厨房,拿出来一个碗,一个调羹,然后把对臼里被她捣成碎面面的月饼倒在碗里,牛气地往炕上一坐,端着碗,拿着调羹,一勺子接一勺子舀着碗里的月饼碎,吃一口,瞪我一眼,吃得可香了。我被老太太的神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站在地上不会动了。我心里反复翻滚着一句话,却没说出来:“老奶,你真是个狠人。”老奶吃着自制的月饼渣渣,看我杵在那里,哑口无言,很是受用,她略带戏谑地问我:“你看奶奶能吃了你的月饼不?”嗨,这老太太,得意忘形,有点飘,辈分都搞错了,这一点,像我老爷,有点夫唱妇随的意思。
我的曾祖母去世很多年了,每当我遇到自己觉得无法跨越的困难,我就会想起她拿对臼捣碎月饼吃得十分傲气的模样。想到一个八十多岁的没牙老太太,把一个硬邦邦的土炉月饼,三下五除二吞进肚子时,她朝我露出的狡黠而又得意的表情,再难的事,也就没那么难了。
祖父
祖父有一支枪,装在黑皮套子里,还有子弹,在另外一个盒子里面。枪泛着黑黝黝的金属冷光,握在手上掂一掂,沉甸甸的很压手。我曾忍不住上手掂过,趁没人注意,偷偷摸摸,就掂了那么一下,心尖儿都颤抖着,生怕一不小心放出一颗子弹。
我见过祖父高举手臂朝天放枪,声音没有二踢脚麻雷炮那么炸人,低沉的声音里,却比二踢脚麻雷多了一股子令人大气都不敢出的凌厉霸气。子弹打出来落在泥土里,那一年那块儿泥土里种下的花籽,没有长出一棵花苗。
上世纪80年代严打时,祖父的枪会偶尔带在身上。看见他郑重其事一脸严肃带枪出门,我就知道又有重罪犯。县城公审公判的时候,祖父的声音从县体育场的大喇叭里传出来,扩音器里的声音,比他在家里凶人时的声音,更加严厉可怕。
祖父的个子高大威猛,身形壮硕,相貌凶悍,国字脸自带威严,皮肤黝黑,满脸疤子,头发不多,后来索性剃了光头。祖父回到家里,把缀着国徽的大檐帽往下一摘,大脑袋锃明瓦亮,闪着令人害怕的寒光。祖父满脸的疤子在发脾气的时候,像蒙了一层乌云黑黢黢一片,很是令人恐怖。
祖父担任公安局长前,曾担任太和寨乡的书记。奶奶偷偷地教会我一段在太和寨乡流传广泛、妇孺皆知的歌谣。唱的是:“太和寨书记是个秃子,铜瓢上有一个窟子,蒸的窝窝是个壳子。”奶奶只说了一遍,我就一字不差记住了。这段话说的是太和寨乡的书记是个秃子,乡上食堂的灶房里用来舀水的铜瓢破了一个窟窿,而这个食堂的厨子最擅长蒸那种空壳壳窝窝头。奶奶偷偷地告诉我:“你千万不要在那个老和尚跟前念哦,老和尚听见了凶你呀。”我赶紧点头应允着给奶奶保证说:“没事,没事,奶奶,我不说。”
有一天祖父家的窑里来了客人,他们正聊天聊得火热,我站在炕上旁若无人大声念:“太和寨书记是个秃子,铜瓢上有一个窟子,蒸的窝窝是个壳子。”我念完,一屋子人笑成一片,祖父边笑边问:“谁教给你的?”奶奶紧张地拿眼睛瞪我。我说:“人家太和寨的人教给我的,人家太和寨的人说,他们那里的大人娃娃都会念这个,人家太和寨人说书记是个秃子这句话说的就是我爷爷,就是你。”一屋子人更是笑成一片。
祖父极其严肃,很少笑,那天他笑出来的声音很大,奶奶以为爷爷会生气,他自己大概早就习惯被人说成是秃子,所以根本无所谓。
祖父的家里有一部电话,是小县城屈指可数安装在私人家中的其中一部。在我的同学们都没有见过电话长啥样的年代,祖父家里的电话显得很有权威,奶奶嘱咐我们:“箱柜上的电话谁也不敢碰,电话的摇把只要动上一下,里头就有人说话了。”
有次,我实在忍不住,趁爷爷准备打电话时,慢慢地蹭过去偷听,才知那里面有接线员,电话听筒拿起来,摇上几圈摇把,就有人问要接到哪里,拿着电话不要放下,过一会儿接通了,就可以讲话了。
盘腿坐在炕上打电话的祖父总是一脸严肃,任由指尖夹着的香烟兀自燃烧,烟灰掉在地上,他也不晓得。他低沉着声音,和电话里的人说着一些复杂的话,更让人觉得,电话的那头,连接着一个神秘而严肃的世界。
祖父家的电话从最开始的摇把式,换成带数字的圆盘拨号式,后来又换成按键式的。再后来那个电话就基本成了摆饰,没什么用处了,大家都有了手机,谁还用座机电话呢。
如今祖父去世十二年了,我常常想起他给我们做的那一道独一无二的年夜菜,却再也吃不上了。
祖母
动笔写祖母之前,想起这首在2020年清明节时我写下的诗歌:拿一块橙色抹布/站在书桌上/将玻璃相框中/奶奶的遗像擦亮/她的微笑依旧含蓄/她的眼睛依旧鲜活/她的皮肤依旧柔软/她的发丝依旧服帖/我不得不承认/自从奶奶被装进相框里/命运就放弃了对她的摧残。
奶奶确实是一位含蓄而柔软的女人。在我们这个人人都步伐矫健、高喉咙、大嗓门的家庭,她的柔软和含蓄很是珍贵。
奶奶是个极其热爱干净的人。她用的抹布、洗碗布、毛巾、笼布全都洗得白白净净,叠得方方正正,感觉像是从不使用,只是摆在那里看样子的。事实是这些布她每天都使用,用完一丝不苟地清洗,下次接着再用,一如既往干净,像没有用过。
四十年前神木人家里的灶台,是用水泥调了墨汁抹出来的,奶奶家的灶台,永恒地呈现出又黑又亮的镜面效果,我感觉只有从来不用这个灶台烧火做饭,才能保持这个状态。奶奶的一日三餐都离不开这个灶台,却能让灶台几十年如一日光洁如镜,这份干净,简直无人能敌。
神木的自来水,放在锅里煮沸之后,会有一层白色的硬质水垢析出,附着在锅底。长大后做了化验员的我才知晓,我们的水质特点是钙镁离子偏高,水里碱度、硬度偏大,煮沸时就会产生钙镁水垢。我们厂子里为了防止水管结垢,会在水中加入磷酸三钠,使硬质水垢变成软质水渣,在排污系统中排出。奶奶不知这世上有磷酸三钠,她却有自己的独家武器,一颗圆溜溜的河卵石。每餐饭后,她都捏着自己的小石头,佝偻着腰,踮起脚尖,把头埋进安置在灶台上的大锅里,把结垢的锅底,用小石头反复摩擦,直到露出锅子本来的金属色,才珍而重之把她的小石头放在小窗台上。
奶奶有一个超级大的乌黑的铸铁洗衣盆,非常沉重,边缘还有点割手。奶奶常常坐在木头小板凳上,弯着腰不知疲倦地洗衣服,直起腰歇息的时刻,经常拿手撩起铁盆里黑乎乎的、略微带点洗衣粉泡沫的脏水,感慨万千地说:“人呀,就活得一口口水,没有这口口水,看把人活得肮脏死了不。”
奶奶在晾晒自己的双手搓洗干净的衣服、被套、床单时,先把院子里长长的铁丝,拿白色的抹布裹住擦一遍,然后一件一件把衣物搭上去,每一件衣物的边边角角都要用手拽得展展的,抹得平平的,才算完工。她给我说:“床单的四条边边,四个拐拐,一定要拿手扽得平平的,不然铺在褥子上皱皱的可不行。”
奶奶本来是村里的能人,年轻时候村里人蒸糕、蒸馒头、压粉条这种既要技术又要体力的活儿,都喊奶奶去帮忙。她为了挣工分每天拖着一双小脚,背着粪筐走十几里山路,从不喊累喊苦。从山里回来,顾不上喘一口气,很快做出一大家人的饭食。夜晚给孩子们在煤油灯下纳鞋底,缝衣服,挤占的都是自己的睡眠时间。
在裹小脚这件事上,奶奶比老奶有进步。因此,她的脚没有老奶那么小。她告诉我,给她裹上那个布子之后,她常常趁人不注意溜到一个放柴草的小黑屋,悄悄地把裹脚布松开,然后再虚虚地裹上,被大人发现了,就往死里打。打归打,她只要有机会就给自己解开一点儿。懂得自我解放和自我救赎的奶奶的脚,就比老奶的三寸金莲能略微好一点儿。我问奶奶:“要是现在人家都还统一让女娃娃裹脚,你要不要给我裹?”奶奶说:“我才不了,我可不给你裹吧,这双倒霉脚片子把我害成甚了,我还能再害你了?”我说:“人家必须叫裹,不裹不行,你咋办呀?”奶奶难得的提高声音说:“那叫你妈管你去吧,我是管不了。”
有一年我从长沙回来,给奶奶说:“我到了毛主席的老家。”奶奶坐在炕上无比羡慕地说:“毛主席是好人,把你们的脚片子放开,又叫你们满世界跑。”
村里的女能人,我的奶奶,因为丧子之痛,很早就变成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病人,常年待在炕头儿,哪里也去不了。
我的二爸十八岁的时候,在村里的河滩滑冰,摔倒之后碰到了后脑勺,再也没有起来。二爸是奶奶三个儿子里读书最好的,而且脾气温和、非常勤快。二爸去学校读书时肩膀上都担着粪桶,放学时顺便把县城里厕所的粪,给奶奶担回来。二爸的去世,流干了奶奶一生全部的眼泪,她得了干燥综合征,奶奶成了一个再没有泪水和唾液的人。吃饭的时候,吃两口就要喝一口水,不然就咽不下去。她的牙齿因为没有唾液滋润,像风化的小石头一样,一点儿一点儿剥落,她四肢的皮肤被密密麻麻的大片血红斑点覆盖。
罹患这样奇怪的病之后,奶奶在炕头儿上继续活了快四十年,去世的时候,她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医生年复一年给奶奶检查身体,每检查一回,对她仍然活着,表示很是惊奇,总会连连说,简直是奇迹。
奶奶个子本来就矮小,疾病让她显得更是羸弱纤细。弱不禁风的奶奶,对我这样一个生得像一只牛犊子似的孙女,很是感到欣慰和稀罕。我小时候,她常常给来到家里的客人说:“我们老薛家,就养这么一个孙女呀,你看那长得,脚片子像门扇,脊背像案板。”
奶奶对我惊人的食量很是自豪,我一去她的窑里,她就打发爷爷去南房拿苹果。碗口大的苹果,爷爷拿上来三四个,奶奶瞅一眼,嗔怪地对爷爷说:“就这么几个,哪够这个吃了。”
每次大家庭聚餐,二三十个人一起吃完饭,奶奶坐在炕上看姑姑她们收拾厨房,看到半脸盆剩菜,她说:“今天是没有小燕,有那个的话,哪能剩下这些了。”要是剩下半脸盆菜的那天,我也参加了聚餐,她就满脸惊讶地问我:“咋有你了,今还把饭剩下,你是不是没吃?”在厨房忙碌的小姑气得直吼:“还能把你孙女饿着了,数她吃得多了。”
奶奶眼里,像我这种见甚吃甚,就是最大的资本。不像她,只能靠麦乳精、米汤、油茶鸡蛋这些汤汤水水续命。
奶奶做的油茶鸡蛋,是我童年舌尖上的热烈浓香;奶奶的麦乳精水,是我偶尔可以品尝的奢侈记忆;奶奶的洁净整齐,是我一生仰望却难以企及的习性;奶奶绵软温和,却十分幽默风趣的语言,我常想拿一个本子记下来……
奶奶给我留下很多生动鲜活的记忆,我把这些记忆写在我的文章《奶奶》《哭奶奶》中。远在天津的一位领导来到我们单位,电话联系我:“你在厂里吗?我想要一本你的书,我在报纸上看了你写的《哭奶奶》,写得太好了。”奶奶早已离开人世,奶奶留在尘世的故事,还可以感动遥远地方的陌生人,这让我不禁泪流满面。
写完这些,我戴上眼镜,走到书房里,踮起脚尖,抬头看了看相框里的奶奶。这是一张新华社记者给她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奶奶温和宁静,面容秀美,我又想起了自己写下的这句诗:我不得不承认/自从奶奶被装进相框里/命运就放弃了对她的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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