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老家，我见识了一种既让人同情又觉可怕的小虫子。

　　清明节那天下午，大概四五点钟，天还亮着，姐姐打开家门那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成千上万的小飞蛾从客厅横梁里激射而出，漫天飞舞，准确地说，是集群式地向她俯冲过来。我当时出门了，不在场，错过了看一场奇观。

　　南方进入春分清明，外面一出太阳，屋子里就返潮，太阳越明媚，返潮越厉害。哪里都是水汽，地板、墙壁、家具，一摸一手“汗”，雾雾登登，像害着热病的病人，照镜子看钟表，都得先准备好一块抹布。这身“汗”直到夜幕降临才收。前几年，老家可以买地建房(后来又明令禁止)，姐姐属于觉悟比较早的那拨人，买了农民半分地，请人画了图纸，归整归整，起了一栋很像样的房子。又种树养花，把生活环境搞得挺舒适。我本来不爱回家的，看见有大房子住，又可以吃到自己园子种的菜，也开始愿意往那里跑了，美其名曰接地气。

　　20多年来，我住在北京。大城市人海茫茫蝇营狗苟，不说皆为利来，也基本上是为利而往，看得多了不觉得新鲜，何况我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许三多那样的傻子精神我也不赞成，活得太没自我，又倒退回集体主义时代了。对我而言，存在一个传统的经验的南方，这个南方某些部分只对我个人开放，使我在人性和身体上不至于枯萎，算是所谓的接地气吧。

　　这一接地气不要紧，把地里的小虫子也“接”上来了。姐姐第二天上班打听了，www.xinwenju.com是白蚁，可能当初打地基的时候黏土层有虫卵。说起来，妈妈曾经看到过一棵病树，正闹白蚁，枝杈全被吃掉，光剩下孤零零的树干，可怜巴巴的，像没了肩膀的人。

　　姐姐家的客厅横梁只是一个装饰性的木构架，不承重，大约有七八分宽，主要功能是隔开客厅和餐桌。据说，白蚁喜静，楼梯这类热闹地方不大会去的，虽然横梁处于显眼位置，平时也没人碰触到那里去，所以白蚁就选择在那上面做了一个窝。横梁本来刷了一层黄色的漆，创面很小，不仔细看瞧不出来。我凑上前去，看到木头侧沿上有一排小孔，呈不规则排列，如针眼般大小，数量不很多，这是白蚁的“透气孔”。剥开来看，全是白乎乎的肉虫，体积为一粒米的四分之一大小，不胖不瘦，柔柔弱弱，叠在一起，看了浑身麻应。

　　白蚁乃是一种不完全变态的昆虫，一生只经历卵、幼虫和蛾三个阶段，比普通昆虫少了蛹的阶段。从卵到蛾大约需要三到五年时间。也就是说，这些小黑户已经在我们家偷偷混迹了三五年，要不是那个黄昏，它们化成蛾子戏剧化地飞出来，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姐姐吓坏了，毕竟是一砖一瓦亲自盖的房子，自然很痛心。又听人说，出了白蚁的屋子风水不好，第二天下午便请了专业人士来看。有意思的是，白蚁这么一种渺小不堪的虫子，每一座城市都为它配备了防治所，却没听说过有什么专门的老鼠防治所，蚊子防治所和苍蝇防治所。在我老家，白蚁防治所的所长相当于正股级干部，够级别了。

　　白蚁防治所的小L是老L的儿子，老L又是姐姐的领导，这样一层关系。我多年前见过他一面，印象中是个英俊少年，现在长得老相了，完全不认得。小L上专科学校，学的就是如何防治白蚁，毕业后又分配到所里，不干别的，成天跟白蚁打交道，人称白蚁克星。小L说，白蚁真正的天敌是蜘蛛，并嘱咐我们看见蜘蛛随它去。家白蚁纷飞的时间在每年的四月到六月间，而且它们专挑闷热要下雨的傍晚。

　　我问，白蚁有没有毒?

　　小L说，这些小虫子本身没毒，对人畜无害。

　　我说，这么好的工作上哪去找?一年只需要忙这几个月，又安全。

　　小L说，哪里，其余时间得搞防治。白蚁繁殖能力强，现在新楼盘起了，都要搞白蚁防治。我们一年到头闲不下来。

　　我说，也好，旱涝保收，不愁没活干。

　　早几年姐姐盖房子的时候，不需要白蚁防治，看来这道程序真不能省。小L告诉我们，白蚁在我们家的横梁已经做了一个窝，少说也有几百万只。听得我们头皮都炸了。

　　防治所的人往横梁上的每一个穿孔部位噗嗤噗嗤喷射毒药。安慰我们说，再喷一两次，这个白蚁穴就全给端了。

　　在与白蚁不期而遇、朝夕相处的这段日子里，我每天观察它们的窝，又从各处搜来信息，渐渐迷上了这种虫子。我从这些害虫身上看到了一种几近失传的古典美。它们隐忍而有爆发力，外表柔弱又肝胆相照，它们身上的美德，我们人类看了都要自愧不如的。还有一点，白蚁非常幸福，尽管它们不停歇地劳作。蚁群们生活在无比坚实的大窝里，它们的社会是一个有核心凝聚力的社会，其具体表现形式为蚁后。

　　从外观上看，白蚁是一种长相端庄(它身长大约七八毫米，头部和身子的比例几乎是黄金分割线)、历史悠久(一亿多年的历史，有着古生物特有的简约风貌)的物种，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让人想起……把铁屋子掀翻的革命志士、不安于现状者……洞中的白蚁在黑暗中不停地劳作，分工严明，它们没眼睛，却能够把蚁穴建设成一个结构精美的家园，白蚁有动物中的建筑大师之美誉……闷热不透风的屋子，人们昏昏欲睡快要死去了……终于在一个黄昏，晨与昏的交接点，第一批白蚁就要举行成年礼了，它们穿着簇新的翅衣，如一件玄色的燕尾服，由四片形状相同的翅片组成。成年蚁排着队从针孔里穿出，迎着日光、灯光，迎着一切可见光飞翔(白蚁有趋光性)，哪怕只有一线光明，它们就朝那里飞奔而去。白蚁的翅膀很特殊，不像蝴蝶和蜻蜓，化为蛾之后，翅膀永远长在身上。白蚁的翅膀是一次性的，只能用一次，飞过一次后就凋落了。

　　与白蚁相比，蝴蝶和蜻蜓实在太滥情。所有白蚁都是爱的结晶，婚生子。它们的父母曾经有过非常浪漫的一次飞行。白蚁的那对翅膀，目的就为了那次寻爱之旅。姐姐看到的情景，正是白蚁最美的一瞬间，这种大量白蚁在低空飞翔的现象有一个美丽而贴切的名字叫做“婚飞”。

　　“它们无拘无束地飞翔，寻找着情投意合的对象，一旦找到了，就飞落地上，各自脱掉翅膀，雌雄成对追逐，通常为雌前雄后，完成婚配大事，寻找合适场所，建筑新巢，产卵，繁殖后代，另立新的群体。这对新婚的雌雄蚁，就是未来新群体的母蚁和父蚁，也就是新群体中的蚁后和蚁王。这对伴侣终身过着一夫一妻制的文明社会生活。”——摘自网文。蚁公蚁后婚配后，在没有安全威胁的状态下，可以存活30年之久，能产下几百万只虫卵。

　　如前文所述，一只白蚁从虫卵变为蛾子大约需要三到五年时间，这一段时间它们主要任务是适应黑暗，给蚁王蚁后输送养料，吸取自己成长所需的养料，也许还学习各种技能，等将来自立门户能派上用场罢，它们在本群体内是没有繁殖能力的。

　　蚁后是绝对的中心，蚁穴通常有一只或几只蚁后不等，围绕着她或她们，形成永不停歇的生命线。蚁后海量撒播种子，每天产卵三万个，平均几秒钟下一个卵。这一点让我联想到某些思想的传播，当然，这种类比不是很恰当。历史上有一些伟大的先知先觉者，你会佩服他们哪来那么大精力，著作等身，勤奋不辍，在每一个微小的可能性上大做文章，产下进步思想的卵。而且，越是大思想家，越懂得深入人心。这思想以几何级数传递，正如白蚁的生存，但能不能存活和发展下去还需经历极为残酷的考验。

　　一般来讲，飞出窠穴的白蚁，成活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一、二，九十九死一生，交配成功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这么说吧，白蚁是一种广种薄收的昆虫，成片成片地生，也成批成批地亡。再加上白蚁有趋光性，人类发明了许多法子轻而易举就能消灭白蚁，比如古时候用煤油灯吸引虫蛾，下面放一盆水，让白蚁掉里面淹死。它们强烈的族群意识也会招致毁灭性打击。“少量白蚁食用了有毒的药剂后，通过喂养、互舔、传递、清洁和食同类尸体等，药剂进入其食物链，最终导致全巢白蚁死亡。”

　　客厅里发现蚁穴后不久，小L他们又在我家后院一棵树下发现了另一处。那是一棵半死不活的月桂树，树脚长了一圈灰不拉叽的草菇，有食指粗细，看上去蔫蔫的。小L说，凡是长这种小蘑菇的，没跑，下面准有一窝白蚁。剥开一点树皮看，果然有虫卵。

　　治虫的法子更绝。因为白蚁这个不动声色的高手，逼得人类不得不使出很高明的手段来对付它，不能瞎应付。这种惺惺相惜的感情比朋友之间更甚。

　　杀虫之前先探穴，探其虚实。方法如下：取一杯红糖水，加入少许木块浸泡，在有可能出现虫患的地方挖一洞，把糖水倒进去，培上土，以免虫卵扩散。

　　十天半个月再看，如果附近有白蚁窝，虫子们就会被红糖水的浓香引过来，乖乖钻进木块中。白蚁和蚂蚁虽不属一科，白蚁的近亲是蟑螂，但凡蚁类可能都贪恋甜食吧。我在想，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与更大的陷阱相伴?一个已经习惯了黑暗的人，只要他心中还存有一丝对光明的眷恋，都有可能会被敌人利用而招致祸害。悲夫!

　　最后，我要说说白蚁身上最大的一个特点：它只腐食结构，对人畜无害。白蚁强大无比的破坏力似乎全部来自于这样一种信念：让种群生命尽可能延续下去。它们求生的意志太强烈了，一种古老的物种能活到今天，应该忍受了许多常人(虫)无法忍受的痛苦吧。仔细想想，它们生命中的每一个环节都围绕着“生”：潜伏、喜静、与世无争、外表不具有攻击力，以及那对为了尽快找到伴侣而生的一次性翅膀，无怪乎恐龙、猛犸都灭绝了，而白蚁这么柔弱的小虫子能在地球上存活一亿年。

　　就白蚁对人类的威胁来说，它显然是排名极其靠前的害虫，但我隐隐感到这又是一种有着人格力量的害虫。在与我们人类利益相左的事物中，同样存在着相当大的合理性，与真正的美德。这是大千世界最让人搞不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