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她身后熬,跪在她脚下熬。
熬到她老、熬到她死的那一天,我就能真正快乐了。”
——《江南十二笺·阮如珍》
第一章
谢谦从船上走到大码头上的时候,还是晕晕乎乎的。四周来来往往的人嘴里都在念“第个、咿个、嚡里个”,来之前,镇上的周二师傅教过他一些简单的上海话,但真正听上海人说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拎着大布包,周二师傅的大哥果真来接他了。他们都是安徽一个镇上的,周大哥早在五年前就来了上海,混得好,早早就起了房,过年时说好了,都是同乡,交点介绍费也就可以帮忙在上海找工做。
“大上海,遍地都是金子,遍地都需要帮忙捡金子的人。”这是过年时周二师傅的原话。
但到上海的第一日,周大哥看了看人高马大的谢谦,只问了他一句:“力气大吗?”
“侬放心,唔([ńg];上海方言;表示“我”的意思)力气大得能举起一只大公牛。”谢谦学着上海人的腔调说话,他想,或许这样周大哥就会觉得他更机灵,介绍的差事也好一些。
周大哥听了,果真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说:“大就好,抖起勺来也方便。”
谢谦还没琢磨过味儿来,周大哥就拉着他往前走了。周大哥说:“有户姓曹的人家厨房里还缺个打下手的。你别觉得这活儿小,但在厨房做工,总不用风吹雨淋,也不用挨饿受冻,好得不行。”
谢谦想,是这个道理,捡不到金子,厨房的肉总能捡几块,他又问:“那户人家是做什么的?”
“祖上是做脂粉生意的,后来破落了,如今只有一个老太太在管事。毕竟从前是大户人家,即使破落了,对下面的人也是极宽容的,不用担心。”两个人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熟悉路况,总算到了曹家门口。周大哥拍拍谢谦的肩膀:“好好干。”又去跟曹家的管家接洽,待商量好了之后,管家也接受了谢谦。
等进了府,谢谦才有机会慢慢打量。这座宅子在沪西,不大,除了厨房,约莫只有五间屋子,整个府上,目测也没几个做事的人。谢谦想,这的确很有破落户的风貌。
但管家不以为然,他跟谢谦感叹:“从前我们曹家鼎盛的时候,那一整条街的香粉铺子都是我们的。”
谢谦想说,这年头,连他们皖南的小镇姑娘都不用旧式香粉了,您这生意恐怕不好做。到底还是咽了下去,岔开话题问:“不知老爷、少爷住在 ……”
“可不能提‘老爷’‘少爷’之类的词,”管家飞快地捂住谢谦的嘴,然后往四周张望了一阵子,低声说,“我们老太太只有一个独子,十几年前和少夫人出意外去世了,给老太太留下个孙儿,没想到这小少爷三年前也得病去世了,宅子里还住了位老太太的远房侄孙女,你遇见了,喊珍太太就是。”
“既是侄孙女,怎么不喊表小姐,反而喊太太?”谢谦想提前问清楚,免得日后犯错。
管家神色更隐晦了:“少爷不是病得重嘛,老太太想在他走之前,替他说门亲事,于是就说通了乡下的远亲,把自家女儿嫁了过来。”
管家把谢谦拉近了,凑近他耳根子说:“那红灯笼、红蜡烛都点好了,谁能想到,人一到上海,少爷就咽气了。这珍太太,到了府上就只有把红袍脱了换白袍、红事停了办白事。”
谢谦听了,久久不敢言语。管家拍拍谢谦的脑门,谢谦才清醒似的:“竟还有这等事。”
管家领着他往厨房走去:“上海大了去了,地上的金子比你老家多,牛粪也不比你老家少。捂上耳朵,闭上眼睛,如果可以,把嘴巴也堵上,留双手做事就行。”
谢谦应着“好”,揣手弯腰跟在管家后面。管他这些破落户里的破落事呢,只要来了上海就好,他谢谦为的就是这上海的广袤天地。
第二章
曹家果然如周大哥说的那样,待下人很宽厚。谢谦在厨房里干的是劈柴烧水的力气活儿,无论是粗糠还是细米,都是管饱的。
宅子里有值夜这个规矩,轮到谢谦的那个晚上,师傅临走时特地叮嘱:“厨房门别关,留个缝。”
谢谦犹疑道:“不关门,我怕有猫狗儿溜进去叼肉。”
“让你开着就开着,管那么多作甚。”师傅把这句话和围裙一起扔下,转身就走了。
因这留缝的门,谢谦连盹都不敢打,生怕第二天厨房里的肉少了,他说不清楚。
到了半夜时分,借着月光,谢谦果真看到了门外有影子在晃荡。他瞧着那团影子蹿来蹿去,不像猫猫狗狗,反倒像个人。他躲到灶台角落,把擀面杖紧紧握在手里,如果是小毛贼,捉住了也算立个功。
那影子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然后蹿到蒸笼旁边,把剩的两个窝头拿了起来。谢谦想,看来是个胆小人怂的小毛贼。他暗自挪到门口,然后默默伸出了右脚。小贼转过身,正准备离去,脚下却被谢谦狠狠一绊,猛地摔到地上。
一响闷声,谢谦听着都疼,小贼却只是哼哼两声。他在心里默默感叹,如今做贼也须得耐力过人了。
谢谦一把擒住想离去的小贼。
他还没抓牢,面上就挨了一耳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低低的娇喝:“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谢谦的手一下僵住:“是,是个女贼?”
“我不是贼。”许是怕被发现,她声音比刚才还要低,只剩些气音,“我是这宅子里的人。”
谢谦不信:“你是哪个房的?”
“我是南厢房的,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了。”她伸手捂住他的嘴,袖口飘着淡淡的桂花油香气,谢谦觉得他们很近,她说话的气息快要呵到他面上来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上海口音,你是新来的吗?”
“我是新来的。南厢房还有做事的?我怎么没见过。”南厢房是珍太太的住处,那是一间连窗户都透着死气的屋子,别的屋都糊绿窗纱,只有南厢房糊了黑窗纱,远远看着就黑洞洞的。除了管家每日会去那里送一顿饭,他甚至从来没见到那间屋子的门打开过。
“有。珍太太也是个人,总要人伺候的。”她这样回答谢谦。
谢谦咽咽口水:“你胆子还是挺大的,那屋子我看着都瘆人,你怎么待得下去?”
“习惯了就不怕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摸着黑捡起散落的窝头,起身离开。
“等一下。”谢谦起来走到旁边,把一个搪瓷缸端给她,“窝头都脏了,你吃面吧,我本来准备留着值夜吃的,你拿去吃吧。”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回过头,用很小的声音说:“谢谢你。”
谢谦借着月光,看她离去。这下他看清楚了,这个南厢房的“女贼”有一双小牛似的眼睛——大而倔强。
夜深了,谢谦抱着那两个散发着淡淡的桂花油香气的窝头,慢慢睡了过去。闭上眼的时候,他想着,明天一定要问问管家,在南厢房做事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要在太阳光底下好好瞧瞧那双小牛似的眼睛。
第三章
第二日谢谦本来想向管家打听一下那个小姑娘,谁想到管家一大早就赶过来了,急匆匆地拉着他往北厢房走:“还有两个月是老太太的寿辰,有好几口装嫁妆的大铁皮箱子要收拾,我们这把老骨头哪里搬得动。周大介绍的时候就说你力气大,你来试试。”
他们推门进去的时候,吹来一阵穿堂风,把老太太后面的帘幔掀了起来。大红的帘幔衬得老太太灰发黄脸,看起来老得不行。
谢谦注意到老太太旁边有一个站着的年轻女子,刚刚起风的时候,他分明看到,红色帘幔下藏了双小牛似的眼睛。可风一停,她眼里的光一下就熄了,小牛犊的倔强不见了,只有一潭死水。
是昨晚的她吗?
“老太太,风把您的头发都吹乱了,我给您重新篦过。”她小心翼翼地篦着,老年人发脆易断,谢谦注意到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堆银丝了。
“行了,越篦越少,随便梳梳就可以了。”老太太终于说话了,谢谦感觉她可能有一百岁了,整张脸上的纹路堆得像个篆书的“寿”字,长且复杂。但那“寿”字即刻就皱了起来,隐隐有不悦,“我不喜你袖口的桂花油味,回去给我洗了,弄得这般香,是要去招什么引什么?”
站她旁边的小姑娘一下子就跪到地上,篦子也摔到了地上:“我没有,只是宋妈说老太太寿辰要到了,让我涂点香的,说是喜庆,老太太也会更欢喜。”
“别扯那些花哨东西。”老太太抿着嘴,也没有要让人起来的意思,转眼看向谢谦,“你,把我那几口铁皮大箱子搬出去晒着,放久了染上潮气会生铜绿。”
“好。”谢谦几下子就利索地把大箱子给搬出去了。
大门一开一关之间,红色帘幔子又动了几下,小牛似的眼睛却再也没出现过——她还低着头,乖顺地跪在地上。
“老太太夸你做事麻利。”管家出来后冲谢谦笑。
谢谦趁机和他套近乎:“刚刚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是谁啊?看起来怪可怜的。”
管家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那可不是什么小姑娘,那是珍太太。”
谢谦无法把昨晚那个灵动倔强的姑娘和眼前这位乖顺至极的珍太太联系起来。他又试探性地问:“珍太太屋里可有人伺候?”
“哪有,她屋里就她一人。”管家摇头,“说得难听点,珍太太其实就是半个长工,只不过她专伺候老太太一人。”
那看来她的日子也很难,老太太看着脾气就不好,怪不得她夜里会来厨房找吃的。谢谦在心底叹口气,算了,眼睛闭上,耳朵关上,鼻子堵住,回厨房做事去吧。
第四章
轮到谢谦值第二轮夜的时候,他又在月光下瞧见了那团熟悉的影子。这次他帮她点了灯,免得厨房太暗了摔倒。
她却走过来,直接把煤油灯给熄了。
谢谦问她:“厨房东西杂,你不怕绊着?”
小牛似的眼睛又亮起来了:“不行,点了灯,我会被发现的。”
“你好歹是个太太,被发现了又不会怎么着。”谢谦接了她的话。
小牛似的眼睛又熄了:“算个什么太太,长工短工过得都比我舒畅。”
谢谦怕引她伤心,连忙掀开蒸笼:“今天给你留了包子,我刚刚加了柴火热着呢。”
她道了声谢,然后拿了一只包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谢谦就陪她慢慢聊着天:“老太太不许你吃饭吗?”
她摇摇头:“许的,但她讲究过午不食,所以午后就不许我吃了。有时候夜里实在饿了,我就会来厨房找些东西吃。”
“我感觉老太太好像对你很不好。”
“因为表哥走了,她只有把气撒到我身上。”她没吃了,停下来,像在思索什么,“其实我都不记得书泰表哥长什么样子了。我就记得,小时候他回乡下来玩,那时他身体不好,看起来很虚弱,他站在梨花树下,脸色和梨花一样白。他想要花,但够不着,我就爬上树去,帮他摘了好几枝下来。”
谢谦说:“听起来,这位书泰少爷人好像还不错。”
“没有,我恨透他了。”她说着话,紧紧握着蒸笼的边缘,“这门亲事就是他跟老太太提的。老太太原本定的是我长姐,长姐也因这曹家的富贵而欢喜。但表哥亲口跟老太太说了,‘我要那日给我摘花的小表妹’……他,他凭什么,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
是啊,这位少爷难道没有想过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便会囚住一个人吗?谢谦想了想,叹口气:“你没有向你的父母反抗过吗?”
小牛似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滚出几滴眼泪,砸在木蒸笼上:“我当然反抗过,那时候我被我父母捆起来打,腿上、手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我还是不依。母亲抱着我哭,说家里还有一个长姐要嫁妆、两个弟弟要吃饭……我哭着醒来后,人就在去上海的船上了。”
“你别哭了。”谢谦不知道怎么哄女人,尤其是哭起来特别漂亮的女人,他手忙脚乱的,找不到帕子,只有伸手去替她擦眼泪,他的手一碰上她的脸,她就破涕为笑,“手上一大股肉包子味儿,油腻死了。”
谢谦也跟着笑,笑完后,他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阮如珍。”
“好听。”
“哪里好听?”
“像珍宝的意思。”谢谦说。
“可从未有人把我当过珍宝。”
谢谦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喉咙像吞了一大口醋和蒜,又酸又涩又辣得疼,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阮如珍问他:“你来上海前是干吗的?”
“跟着镇上戏班子走街串巷唱戏的,红白事都唱。后来戏班子没了,就来上海了。我以前唱武生,唱得最好的是《关羽走麦城》。”
“看不出来你竟还会唱戏。”阮如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可不!”他清清嗓子,就开唱,大抵男人都爱在漂亮女人面前显摆,“绿袍金铠一丈夫,习文学武效孙吴……”
他还没唱完,就听到隔壁管家的喊声:“大半夜的吊什么嗓子,还不早些困觉!”
谢谦立刻就停了下来,阮如珍看着他直笑,他也跟着笑。
“我该回去了。”阮如珍说。
阮如珍走到门口,又回头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上次盛面的搪瓷缸子塞到他怀里:“喏,给你,关羽大哥。”
那天晚上,谢谦是抱着搪瓷缸子睡过去的。不知为什么,他做了个奇怪而绵长的梦。
梦里他骑着红鬃烈马,来到阮如珍的家乡。在她被捆上船的时候,他举起青龙偃月刀,朝那群人挥过去,好生英勇,周围人见了他纷纷退散。他一把捞起地上昏睡的阮如珍,抱到自己的马鞍上,然后一骑绝尘而去,他的嘴里还大声唱着:“绿袍金铠大丈夫,习文学武效孙吴。荆州久镇无人犯,任取须眉一丈夫……”
第五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曹家做工的这些日子里,谢谦已经渐渐摸清了沪东这边的情况。
白日里,他劈完柴就借着买菜的由头四处乱逛,晚上就在灯下记这一天他发现的商机,比如新式电灯和蜜丝佛陀的售卖情况,甚至是黄包车夫惯穿的鞋子,他都记着,总觉得以后哪日会派上用场。夜再深一点,阮如珍就会偷偷推开厨房的门,她一边找吃的,一边和谢谦回忆彼此在乡下的往日生活。
“有一次,我娘让我去放牛,我骑在牛背上吹笛子,我长姐瞧见牛屁股上趴着一只牛蚊子,她二话没说,直接一掌朝牛蚊子狠狠拍下去。结果,”阮如珍顿了顿,“结果牛一受惊就跑起来,我在牛背上颠来颠去,最后颠到地上,把右手骨头都摔折了,在老中医那里敷了三个月的药才好。”
谢谦想笑,又怕惊动院里的人,只有捂着嘴在屋内踱来踱去。
阮如珍还嫌他笑的动静不够大,继续讲着:“我同你讲,你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名吗?”
谢谦老实地摇摇头。
“叫沈贵花。”阮如珍低声说着,“说是取自‘人间富贵花’的意思。可能她自己也觉得难听,哪怕是生意场上,都不许别人喊她名字。”
谢谦这次是真的憋不住了,老太太“寿”字一样的脸浮现在眼前,他只有掐着自己的大腿,才能不笑出声来。
谢谦笑够了,就停下来,看着还笑意未止的阮如珍,问她:“后天花朝节,想出去看看吗?”
“我,可以吗?”她一下呆住,“我来这里三年了,还从来没出去逛过上海,老太太怕我跑了,从不许我出去。”
“不怕,那一日老太太和宋妈要出去收铺子的租,管家要回乡探亲,院里就剩我和厨房的师傅。到时候,我想个法子把师傅支开,我们赶在老太太他们之前回来就行。”他是真的想让被囚禁了三年的阮如珍快乐一天,一天就好。
花朝节到了,一切如谢谦想的那样,他和阮如珍顺利地从曹家溜了出去。
上海大是真的大,大到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会过花朝节这种老派节日。上海还是上海,不管是花朝节还是草朝节,它永远都那么热闹、繁华,让人忘记自己的存在。
阮如珍从来没出来过,谢谦就充当起了领路人。他这下可威风啦,一路给阮如珍介绍,这是百货公司,这是电影院……到了舞厅的门口,阮如珍看着门上挂的穿高开衩旗袍的舞女广告牌,捂住嘴里流出的惊呼,连连推着谢谦赶紧离开。谢谦笑着依她,他只觉得,她这模样可爱极了。
因两个人口袋里都没什么钱,最后决定去一个专供学生们演戏的小剧场听戏。
大学生们虽然不收费,但唱得也不怎么好,因而小剧场里也没什么人。但谢谦不介意,他和阮如珍都坐在台下慢慢听着,学生们瞧见有客来了,唱得更加起劲了,当然,难听的程度也愈发明显了。
阮如珍打趣道:“你不是说你会唱戏吗?上去唱给我听听,让我来瞧瞧你和他们谁唱得更难听。”
谢谦笑:“嘿,哪有比谁更难听的道理?今天让你瞧瞧什么才叫练家子。”
他说着就朝台上走过去,跟领头的大学生攀谈起来。学生们本来也都是一群戏曲爱好者,有人来交流,自然欢迎。谢谦把他们给的戏袍子一披,就上场了。
这场戏唱的是《李慧娘》,谢谦从前是唱武生的,但唱小生也可以唬唬外行人。
“独惜琴韵未随花月送,怎奈咫尺犹如隔万重。”他开嗓第一句,台下的学生们发出低呼,他看到阮如珍的眼睛也亮了。
“姑娘,残桥在上,画船在下,恨芍药为烟雾所笼,怅芙蓉为垂杨所隔。”他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走下台阶,把袖子往阮如珍的方向一甩,笑着唱,“能否请仙子降下云阶。”
台下学生纷纷起哄,阮如珍的脸也跟着红了。他接着唱:“待凡人默志芳容,归去焚香供奉。”
谢谦唱罢,把戏袍脱下。学生们拥上前来问了他好多与戏剧有关的事情。他一一解答完毕后,阮如珍遥遥望着他:“可以走了吗?”
“自然,仙子说走,我就走。”谢谦说完,阮如珍的脸又红上一分。
回去的路上,要穿过人很多的集市,谢谦怕她走散,想牵她的手,又不敢,到最后只敢犹豫着向阮如珍讨了条帕子,他和阮如珍一人牵一头,在人群中牵着走。
“你今天快乐吗?”谢谦问她。
她答道:“快乐。”
谢谦想到她那日跪在地上的乖顺模样,感叹道:“要是你在老太太面前也能如此开心就好了。”
“永远都不能了。”她摇摇头,把帕子紧紧攥着,“我现在只能熬。站在她身后熬,跪在她脚下熬,熬到她老、熬到她死的那一天,我就能真正快乐了。”
谢谦听得手下的帕子一松,他那头便掉了,他们就像两只浮萍散在人潮里。
第六章
回到曹家的时候,已是黄昏。他们一前一后进去,老太太正襟危坐在厅堂,她抬头看了眼谢谦,又看了眼后进来的阮如珍。辨不出喜怒,只说了句:“回来了?”
阮如珍一听这话就跪下了:“老太太,我只是……”
“不必说了。”老太太的面上的“寿”字颤抖着,然后朝后面喊,“幼生,出来拜见你母亲。”
她话音一落,后面出来个穿小马褂的男童,约莫七八岁的模样。冲着阮如珍脆生生地唤:“阿娘好。”
谢谦看到阮如珍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平日里的乖顺模样渐渐消失。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指着幼生:“不,不要叫我母亲。不要!”
老太太依旧是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这是我给你从族里过继来的儿子,我们曹家总该有继承家业的人。”
阮如珍不可思议地看着幼生,她的五官已经扭曲到一起:“你走开,不许叫我阿娘,我不是你亲娘,你走开,你走!”
老太太端起茶杯,饮了口茶,对身旁的老妈子说:“珍太太玩了一天也累了,把她扶下去休息,这杯‘敬母茶’,隔两日再喝吧。”
阮如珍依旧伏在地上发着抖,老妈子力气大,像拖刚出生的小牛犊一样,把阮如珍往前拖着走。阮如珍求救似的眼光投向谢谦,谢谦膝盖一弯,正欲跪下来,就被旁边的管家一把扶住。接着管家就对老太太说:“老太太既安排好了,我们就先下去做事了。”
老太太眼皮都没抬一下,合上茶杯盖子,“嗯”了一声。
管家把谢谦拉出来:“不是让你把眼睛鼻子耳朵都堵上吗,怎么还敢管起老太太的事了?”
见谢谦没说话,管家又问:“你们今日去哪儿了?你可知道老太太回来,发现你和珍太太都不在,那脸色有多难看……我看这曹家你是待不下去了。”
“待不下去便不待,这不过是个吃人窟窿罢了。”谢谦气得吐出这样一句话,把管家气得直指着他叹气。
晚上谢谦值夜,今夜的月亮很淡很淡,淡到已经隐去了,只有几粒星星亮着微弱的光。阮如珍一直没出现,直到谢谦已经快要睡过去了,他才在昏昏沉沉里被人摇醒。
“阿谦,我怕。”阮如珍散着头发,露出一双哭得肿肿的眼睛。
谢谦轻轻拍着她的背,想要安抚她。她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谢谦怀里小声抽泣:“我怕我熬不到她死的那一天了。她把那个男孩带过来喊我娘亲,我是真的不想认他。我知道,老太太这是要把我一生都困在这里,认了他,我这辈子就到老、到死,都是曹家的儿媳……我终究还是熬不过她的。”
谢谦说:“如珍,我带你逃走吧。我去拉黄包车,或者去哪个戏班子里唱戏,上海这么大,我们总能活下去。”
阮如珍有些犹豫:“可,我的父母,他们还要靠着曹家……”
谢谦握住她的手:“你父母都不拿你当女儿了,你难道还需要拿他们当父母吗?况且你嫁过来,连自己丈夫都没看到过,就成了所谓的‘寡妇’‘遗孀’,即使是放到从前的大清朝,也没有不许再嫁的理。”
“我们真的可以走吗?”
“可以的,只要我们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计划。”
第七章
阮如珍和老太太之间像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她还是日日早起去服侍老太太,端茶送水,午后陪她念经拜佛。她一切如常,乖顺卑微,伏低了身子。
但每逢幼生叫她“阿娘”,她就摇头让他叫自己“阿姐”。老太太听了也只是沉默不语。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所有的波澜都在肚子里藏着。
夜里阮如珍就和谢谦计划着,如果逃,要挑在什么时候逃,要逃去哪里,甚至逃出去后做什么工,他们都想好了。
他们的计划彻底落空,是在花朝节过去一月以后。
天气已经暖和了,老太太的嫁妆铁皮箱子不需要再晒了。但老太太却在谢谦搬回那些箱子的时候忽然叫住他:“你等等。”
老太太给身边的老妈子使了个眼色,老妈子走过去打开箱子翻查了一遍,说:“太太出嫁前带来的那对镏金手镯不见了。”接着,她们把目光投到谢谦的身上。
谢谦身形一晃,开春的日光强烈,他甚至觉得快要当场昏过去:“老太太,不关我的事。这箱子,我都没打开过。”
老妈子从鼻子哼出一声:“天天把这些箱子搬来搬去的也只有你一人,穷鬼见了金子能有不心动的?”
谢谦气得想把这老家伙打一顿。
“拿没拿,送警署就知道了。”老太太轻描淡写地开口,“不过,我劝你最好还是自己招了,你是我们曹家做工的人,吃住都在这里,如果警署的人从你床上、衣柜里、行李中翻出一对金手镯来,你觉得你会被判几年?”
谢谦明白了,她们这是摆明了要栽赃自己。
一直在门外站着的阮如珍忽然推门进来,她一下跪在地上:“老太太,那对手镯是儿媳拿了,我瞧着样式新颖,很是喜欢,便戴着玩了两日,本想今日就送还给您,却找不到了……您罚我吧。”
“当真是你拿的?”老太太看着跪在地上的阮如珍,问她。
“是。”
老太太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你是我们曹家的儿媳,要什么我不给?一对镯子而已,丢了便丢了。幼生,去把你娘扶起来。”
幼生听话地走过去,唤她:“阿娘。”
谢谦冲阮如珍摇摇头,别应声、别应声,我宁可去坐牢,也不要你当了这个“娘”,一辈子被困在曹家。
阮如珍把手递给幼生:“幼生乖。”然后抬起头,问老太太,“不如今日就把‘敬母茶’喝了吧。”
“幼生,还不快给你娘奉茶?”老太太脸上的“寿”字终于松弛下来。
幼生端了杯茶,颤巍巍跪在阮如珍跟前:“阿娘好。”
阮如珍接过那杯茶,如饮酒一般,拂开茶叶,一饮而尽。接着她对老太太说:“这个人终归还是不太老实,连个箱子都看不严实,过两日帮他找别家做工可好?”
老太太扫了他一眼,说:“依你。”
谢谦整个人都垮下了,他伛偻着背跪在地上,看这祖孙三人从他旁边走过去,母慈子孝,共享天伦。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第八章
谢谦从曹家离开那天,阮如珍没有来送他。她托了管家给了他一些钱,不多,都是零零散散的纸币。他知道这些应该是阮如珍为数不多的全部积蓄了。那些钱用一方旧手帕包着,谢谦把钱都还给了管家,让管家送回去。他说:“都还给她吧,她的日子也很难,我都明白的。”
谢谦带走了那方旧手帕,闻着上面淡淡的桂花油香气,他还能想起在人潮中,他们紧紧牵着这方手帕时的局促与不安……
起初谢谦刚做黄包车夫时,他还舍不得拿这手帕擦汗。
后来车子被人砸了,他被人打倒在地上吐血的时候,旁边有人从地上捡起他掉落的手帕,替他擦干嘴边的血迹。手帕被染得猩红,桂花油的味道也早就没了。
再后来,替他擦血的人成了他妻子。结婚那天,他把这方染有血迹的手帕锁进柜子里,妻以为他是在珍视自己与他的初遇,又羞又喜。
谢谦也还是会天天做着在大上海捡金子的发财梦,每日记下他以为的商机,记了厚厚几本。他也试着去做过,电灯生意总是亏本,卖蜜丝佛陀的时候又流行了新洋货,女孩们又有了新的喜好,好不容易卖给了黄包车车夫们一大批耐穿的胶鞋,黄包车又渐渐被电车取代了。渐渐地,随着儿子长大成人,他也不折腾了,安安分分在一家造纸厂里混日子。只是儿子满十五岁生辰那日,他一时喝多了酒,醉里给妻儿唱起了《关羽走麦城》,妻才感叹:“看不出来你还会唱戏。”十几年来,他头一次痛哭流涕。
那之后没多久,谢谦家的门被一个青年男子敲开。他还记得那是个好大雪的日子,这么大的雪,上海没有过。
他一眼认出那个青年人是长大之后的幼生。幼生对他说:“我娘前天走了,是生病走的,走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要不要去她葬礼看看?”
屋里,妻在大声问他:“这大冷的天,是谁啊?”
“一个工友,过来取东西。”他转身进屋,打开那个尘封多年的柜子,把那方带血的手帕递给幼生,“不去了,你替我把这个烧给她吧。”
幼生临走前对他说:“我还记得那天的事,我祖母在你离开后第三年就走了。我娘来找过你,看到你结婚了,就回去了。我一直想问你,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啊,刚走的那一年,我天天晚上梦到她。我明明有那么多个机会可以带她走的,可我就是懦弱,又懦弱又无能。后来我被打得要死的那一次我就想,幸好她没跟我走,出来了也是挨饿受冻,在曹家好歹还可以活下去。人这辈子已经这么难,活下去就好了。”
他关上门,送走幼生,也送走上海的这场大雪。
阮如珍,对不住,我没有红鬃烈马,也没有青龙偃月刀。但如果让我重新来一遍,我会回到你的家乡,抱起昏迷中的你,不顾一切地带你走,带你远离那无可奈何的一生。
可惜我没有重来的机会了。可惜了,如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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