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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

时间:  2024-09-22   阅读:    作者:  宁 二

  早些年,歌手苏阳在自己音乐会的返场环节,总喜欢唱一首歌叫《黄河谣》,“早知道黄河的水干了,修他妈的铁桥是做啥呢;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变了,谈他妈的恋爱是做啥呢 。”这是黄河上游一首民歌,苏阳唱的是他宁夏老乡赵牧阳改编的版本。兰州出身的野孩子乐队也翻唱过自己不插电和声版;多年以前,我还在腾格尔的一张专辑里,听过他的演绎。这歌旋律上口,词也幽默,特别是“他妈的”这三个字唱出来,酸爽得很。

  “黄河的水干了,妈妈哭了 ,黄河的水干了,我心碎了”,赵牧阳的版本里,多加了这几句词,以及“黄河的水啊干掉了,流浪的人儿回来了 ”。这版本有直抒胸臆的高亢,带着浓浓的秦腔味道,和野孩子的忧郁乡谣,以及腾格尔的婉转敞亮比,显得格外强悍和霸气。妈妈,心碎,流浪,回来了……再把这些嘶吼中喊出来的词儿抽离组装,是幽默之外出门人的苍凉和愁绪,在我听来,所有的写意,又都在黄河,在“他妈的黄河的水干了”。

  黄河的水,确实干过。从20世纪70年代到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1990年代,我记得每年新闻都会播报黄河断流的消息。90年代初,我还在读中学,有一年看到新闻联播的播报,说从河南开封起就断流了,诧异,这是黄河中游啊,就没水了,这不是母亲河吗?断流是那些年每年的舆论热点,似乎也无解;可过了几年,到2000年,黄河就再没有断流过了,新闻说那一年黄河小浪底工程一期竣工,能做季节性的蓄水调水调控了。

  2008年,我路过银川去找苏阳,他带着我在家附近转悠,有一搭没一搭讲着各自的人生,一会儿工夫,走到个水渠的旁边,苏阳随口说这是唐徕渠,是引黄灌溉的渠,然后我们溜达一圈,就回家吃饭了。那时我对宁夏的地理和历史还无知,不知究竟,后来一查,说唐徕渠是汉唐时代的古渠,千百年了,历朝历代的老百姓修修补补,竟用到了今天,也正是因为这渠引来了黄河水,银川才成了米粮川,塞上江南。仔细回想当时看到的那渠,也不宽,两侧是西北常见的杨树,不是风景,普通得像我老家也有的灌溉渠。

  上面这些事儿,三年前苏阳跟我讲他的“黄河今流”计划时,一个一个在我脑子里蹦了出来。我们都是经历过“黄河的水干了”的时代的人,都喜欢民间音乐,也都关心音乐背后人的世界。“断流”之后的流淌,是为“今流”,这计划包括出版,展览,美术,唱片,演唱会,以及纪录片。那时纪录片《大河唱》已经开始拍摄了,听罢苏阳的讲述,我兴奋,要竖大拇哥,这是个系列的大胆行动;却也担忧,说不准淌着淌着,黄河也会跑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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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多月前《大河唱》试映看罢,没有担忧了,更多倒是精彩应该继续的不过瘾。

  并没有看到音乐名人采风寻根痛心疾首泪流满面宣布要把民间音乐发扬光大光宗耀祖的俗套故事,也没有看到央视节目里用特写放大老农脸上每一个褶皱的细节观察,我看到的是五个西北汉子的生活变奏,平静,克制,自然主义的叙事让这些彼此穿插的故事亲切而真实,没有奇观,只有人生。只可惜《大河唱》是纪录电影,时长有限,每一个人都只能择其局部与关键。如若能够剪辑成多集纪录片,容量更大,就更能解我的馋。

  看看这五位民间艺人:前后两个老婆还想着第三个的陕北说书艺人刘世凯;出身阿訇家但个性叛逆喜欢唱花儿的回民马风山;念叨着皮影死了却有机会到上海演出的甘肃环县皮影戏班主魏宗富;游走乡村受演员老婆揶揄的民间秦腔剧团团长张进来;以及把西北民间音乐摇滚化北漂讨生活的苏阳——他们上辈子就是一类人,这辈子投胎去了不同家,还是干一样的活儿,他们生活的流淌,就像唐徕渠,各自的愁肠各自的精彩。交叉剪辑,是变奏,汇聚一处,便是合唱,千百年来,黄河不就是这么流淌的吗?

  苏阳的黄河今流计划,是《大河唱》的缘起,作为在音乐圈有影响力的民谣摇滚音乐人,把他放在乡土城镇为主要背景的纪录片氛围中,也不显得突兀,虽然他是串场的线索人物。除了长着一副缺乏偶像气质的普通人模样,在音乐的河流中,作为北漂城市流的苏阳其实是他们中的支流,现在看,还是下游,若在合唱队里,是唱高音的那个声部,响亮,能穿透,给另外的伙伴创造光亮。

  如果不比地域差信息差所造成的发展不同,苏阳和马风山有一比,这两个宁夏男人形体动作上那种垮却硬朗的劲儿,西北人都懂,花儿里那些比兴叙述和赤裸小情绪,他们也都懂,并且享受。而如果不比占据传播资源的天壤之别所造成的差异,他的创造力和刘世凯不相上下,虽然一个弹吉他,一个弹三弦。老刘自学三弦快板成了说书艺人,自己给自己编一个《刘世凯传》;苏阳自学吉他,在流行歌和摇滚乐的熏陶下摸索出了一套带三弦味道的吉他演奏法,生活在继续,音乐都在往前走,若放在美国的蓝调时代,老刘是Robert Johnson,苏阳就是Muddy Waters。不信?那你听听他们各自演唱的《珍珠卷帘》。

  可我们不会有自己的蓝调时代了。那是一个美国人口从乡村到城市从农业到工业巨大流动的辉煌时代,是南部的黑人兄弟们沿着61号公路到芝加哥干苦力的激情时代,除了行囊,他们带着的,就是吉他和歌谣。在中国,这个激情澎湃的集体漂移时代已经过去了。30年的人口流动里,没有产生伟大的歌,沉默的人群仍然沉默。几代人进了城,现在几乎都要被迫返乡了,那些音乐还只活在乡村里,活在乡村的河流里,城乡的音乐隔阂从未连通。今天我们有几千上万个Robert Johnson,可Muddy Waters只有一个,或者,两个?

  1990年代,是黄河水最常断流,《黄河谣》最应该被歌唱的年代,也是东西部人口流动的高峰期,更是传统文化和民间音乐最糟糕的年代。“文革”的社会压抑之后,是20世纪80年代民间音乐的复苏与博兴,憋屈了十几年的好歌手为后人留下了大量经典录音。可到了20世纪90年代,社会氛围急剧变化令忙着生活的人们无暇顾及本土音乐的根本,流动归流动,城市里的流行歌曲就满足了情感的需求。在唐徕渠边,苏阳给我讲述的故事之一,就是他在1990年代,跟着歌舞团草台班子在各个省份走穴唱口水歌的故事。

  也巧,当2000年黄河不再断流,氛围也再次发生了变化,那些年,西部大开发,原生态,保卫古城古建古街道,非物质文化遗产,政策层面的变化与都市小资产阶级和文化保守主义意识形态的氛围养成,给传统文化和民间文艺带来了新的契机,青歌赛的露脸,剧团的重建,政府的拨款种种,文化人的呼吁等等,断流的河水,似乎又开始从四处汩汩冒出,汇聚流淌了。也正是那个阶段,迷恋西方摇滚乐的苏阳渐次觉悟,扎进了身边的田野里,还有野孩子,以及不少的蒙古乐队,彝族乐队……一个个疑似Muddy Waters和B.B.King们的身影开始闪烁着偶露峥嵘。

  在这十来年之后拍摄的《大河唱》所讲述的,正是这中间汇流与韧性的故事。当电影拉平城乡,把音乐汇聚成河,你会发现苏阳的哥伦比亚就是魏宗富和他爱人的上海,你也会发现张进来秦腔班社的乡村神戏,就是苏阳在摇滚音乐节上的吉他和唢呐炫技,而张进来秦腔后台和老婆的置气,就是苏阳在录音棚里与乐手的争吵。在苏阳的《急流》《像草一样》中你听得到秦腔,在《喊歌》中,你听得到道情,也听得到环县道情皮影众人呼和的嘛簧,反过来,你在嘛簧中听得见乡村社会喷薄而出的朋克气息,在快板书里也听得见朦胧有趣的饶舌况味。

  河水向东流,流过千山楼外楼,十几年前那些同行者的身影现在大多已经离场或者黯淡了,推动着《大河唱》拍摄并上映的50岁的苏阳还在继续;更老的老刘在快手直播和寻找新老伴儿的路上,张进来和老婆仍然要巡回演戏,而马风山仍然喜欢漫个少年唱口花儿。至于魏宗富,因为黄河今流和《大河唱》,他在北京单向街书店演了一场,有了传播,前阵子乌鲁木齐嬉游Live House的老板张东(对,就是和哈萨克音乐家马木尔搭档打鼓打风扇做即兴实验音乐的张东)计划音乐节,邀请了魏宗富皮影戏班,同一个都市音乐节,有冬不拉,有张浅潜,还有摇滚乐。

  这是机缘,在我看来,却也是另一场汇流之后的“大河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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