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蝉在我家门前泡桐上开始嘶鸣时，酷暑就到了。我叫上妹妹，将杂物间的竹榻一张一张抬到小河里清洗。

　　吾乡每家都会置办四五张竹榻，是酷夏时节用来在屋外乘凉的器具。大竹榻大人睡，宽三尺，长达六尺;小竹榻小孩享用，一尺五的宽度，三四尺的长度。竹榻四只脚，两根长梁，两根短梁;床面则由薄薄的竹片细细密密地编织而成。

　　一张竹榻安静地趴在地上，凉如井水，把身体搁上去，稍一翻身，咯吱作响。竹篾原是青色，被汗水浸过一夏，渐渐泛黄;再历几夏，色至褐黄甚至黑黄，泛着岁月的幽光。

　　竹榻与竹席相若，越睡越凉。竹榻与繁星结伴，陪伴着我们的童年—银河倾泻，蒲扇轻摇，一夜一夜，我们在星空下睡至天明。

　　竹榻在杂物间存放秋冬春三季，蛛丝累累，没了光泽。妹妹双手背后，伸进竹榻下方，我则从后抬起。我们偶不同步，竹榻下沿会磕着她的脚后跟，一番交涉，换我在前、她断后;或者我们面对面抬着，螃蟹一样横着走，叽叽喳喳一路到了小河边。将竹榻放入浅水区，小刷子不漏掉每一条篾缝。河水涣涣，带走了竹榻上的老垢旧埃。

　　洗干净竹榻，再洗席子。席子分竹席、蔺草席两种。一床大席子，横展于河面，正面、背面都要仔仔细细刷洗，刷干净后卷起，湿淋淋扛回家，晾衣绳上一搭，不一会儿便干了。

　　二

　　一条小河无所起无所终地流淌，到了我们村前，被一个坝拦了。坝上垒砌大青石无数，平铺直叙的河水忽然有了转折，似一梦惊醒，原本波纹密布的无声的小河，瞬间有了“哗哗”的喧嚣。

　　河水流至坝上，原本一条深绿的翡翠飘带里，霎时炸出无数颗洁白的珍珠。两岸边，石上生苔，也生藻。待黄昏时分，夕阳里的小河才有了悠悠的闲适。大人们在田畈间累了一日，拖着疲倦的身躯来到坝上，坐在青石上清洗一双泥足。天已擦黑，头顶星辰次第点亮，蛙鸣虫吟不绝。同样累了一日的田野就近睡在小河旁，彼此做个伴。

　　一大早，太阳尚未升起，河面上云雾氤氲，远望似是仙境。河边开始有了人的身影，挑水、洗衣，棒槌声声。

　　酷夏给予一名幼童的美好记忆里，一定升腾着稻花清淡的香气，飘拂着河流沁人心脾的水腥气。这两种簇新的气息，一直留存于记忆中，永不老去，堪比初生的春雷、无垠的旷野，无以磨灭。

　　这世上的孩子，有谁不喜欢玩水呢?童年时的我们，一日里最大的渴盼，是在午后三四点下河游泳。但家长常常告诫我们不许进深处，只能在浅水区扑腾。

　　全村孩子，个个无师自通，变着花样戏水。右手捏鼻，整颗头颅浸入水中，憋气，到了极限，猛然挣出水面;或者双手撑在河底，慢慢抬起双腿，一点点让身体浮于河面后，再双脚上下扑打，水花四溅;有时，憋口气扎个猛子潜于水底，可游三四米。

　　我们在水中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累得精疲力竭，才浑身湿漉漉地回家，被大人笑骂“小水灵鬼”。翌日，到了午后三四点，身体被重启，再进入河水中，仿佛又是初次的新鲜奇异。我们就这样一直玩到立秋将至。

　　那些泡在河里的无数酷夏，当真永垂不朽。

　　小河水坝下游四五米处，耸立着一座石拱桥，左右两只桥洞犹如两个相邻的巨大天体，中间凸出一座尖形桥墩。大孩子们一个个依次自上而下纵身跳入河水，发出响亮的“砰砰”声，水花溅至数米高。我们小孩子羡慕之余，心是提着的，总替他们担心，眼看着他们没入水中，水面平复，原处就再无动静。直到过了好一会儿，方自极远的河面上冒出一只只乌黑的小脑袋来，那附近河面上的鸭子呀、鹅呀，吓得纷纷逃窜，不知所终。

　　三

　　长大后朋友问起：“你小时候的夏天是怎么过的?”

　　终于活到讲古的年纪。我脱口而出：“我小时候的夏天，那可太有意思了。”

　　彼时，我们村尚未通电，不曾见过电风扇，更别提空调了。家家备有几把扇子：棕榈叶制成的扇子，硬而结实，扇起来呼呼生风;还有由香蒲叶子编织而成的蒲扇，扇起来，不仅有风，还有淡淡的香气。

　　黄昏时分，各家孩子将自家门前空地泼过凉水，打扫干净，抬出一张竹榻当饭桌，摆上一碗碗山芋梗子、苋菜梗子、冬瓜皮炒辣椒、菱角菜和咸鸭蛋。一铁锅绿豆粥，在风中降温。碗筷摆好，静等从田畈劳作归来的大人一起吃晚饭，一直吃至薄暮时分，蛙鸣四起。

　　当萤火虫四下飞舞，我们早已收拾好碗筷，抬出所有竹榻，一家老少洗好澡，各自躺上竹榻。大人们一边摇着蒲扇帮我们赶蚊子，一边聊闲白儿。小小的身体横陈于沁凉的竹榻上，痴望着星月—属于我们童年的星星，多得数不清，密密麻麻地亮着。慢慢地，我们不敌睡意，沉酣梦乡。翌日早上醒来，却到了自家床上。熟睡中的我们，被大人扛回了家。有时睡至夜深，颇有凉意，我妈随便拿只麻袋搭在我的身上—她一辈子节俭，大约是怕被单在屋外盖脏了要洗，多费肥皂吧。

　　童年的星空有着永恒的奥义，深邃美丽，不可描述。随着岁月的叠加，星空的美学早已上升至哲学的高度，铺陈于我文字的版图之上，不减不灭，与村前的小河一起，永远流动着，共建童年的广厦。

　　一个不曾被河流沐浴过的童年是不完美的童年，也是缺乏灵气的童年。

　　我的童年永远在高处飞翔，在河流夹岸的稻花香里，在圩田上空的藕花风中，无边无际，抵达天地自然的归处……这些无形而永恒的东西，一直滋养着我、充盈着我，让我始终保有一颗赤子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