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懂事起，我心里就隐隐有一个想法——我要过一种传奇的人生。不像外公外婆那样，一辈子在田地里劳作，辛苦又穷困;也不像父母那样，成为锱铢必较的个体户，为点小钱和顾客争得面红耳赤。我想进到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做一些惊天动地、能够改变世界的事情，像历史书上的那些大人物一样，就连生活中偶尔掉落的细节也能让后人兴致勃勃地反复咀嚼。如果不能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那这短短几十载的悲欢终究是个泡影。托生成人，就该追求最耀眼的人生，才不枉来这世间一趟。

　　可我的这种想法似乎过于张狂，无法得到身边人的认同。当我第一次对着外婆许愿，说长大了要赚钱带她坐飞机时，母亲露出鄙夷的嗤笑，吐出一句“你就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野心”从来不是一个褒义词，如果一个女孩野心勃勃，又出身贫寒，自会有“人”教她“做人”，而这“人”往往就是她的家人。“你不行。”“你想都别想。”“你不是那块料。”这些话充斥耳旁。我心里有愤怒，有不平，从不认同他们——做梦又不犯法，现实生活已经如此，为什么连做梦都要憋屈?一个人如果连梦想都没有，那他将来能有什么出息?

　　最开始的梦想，其实算不上梦想，只是一种混沌、被动的幻想。每次被母亲训斥之后，我都会难受，不明白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刻薄，她为什么会憎恨自己的亲生女儿?当客观世界无法解释的时候，我在想象的世界用逻辑把因果补齐——我不是她亲生的，她是恶毒的“后母”，所以才对我如此不公!

　　上育红班的时候，我已经对人的诞生与结局产生好奇，经常拉着外公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外公每次都是“呵呵”一笑，将黄铜烟杆轻轻往门槛上一敲，磕出烟锅里的黑色烟灰，然后卷上一卷金黄的烟叶，点上后浓浓地吸上两口烟，才慢吞吞地回答我：“灵儿啊，你是我去水库放牛的时候，从牛屎堆里捡来的。”这个答案不仅让人失望，还让人有一种污秽的羞耻感，我当然不满意，我拉着外公的袖子使劲摇晃，要他认真回答我。于是外公摇头晃脑地想了一想，然后说道：“那年冬天下好大的雪，清早我去赶集，走到半路就在雪里捡到了一个小伢子，那就是你啊!”

　　外公的两次说法虽然不一致，但核心从来没变过——我的诞生和母亲没有分毫联系。有了他的“佐证”，我也就心安理得地相信自己是捡来的，而我的亲生母亲是美丽的、善良的，有着高贵的身份，是童话里的落难公主，因为被坏人迫害，不得已把我抛弃在这穷乡僻壤。终有一日，我的亲生母亲会驾驶着黄金马车来迎接我回家，用满腔柔情来弥补我，到时候，我就能过上快乐的生活了。

　　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打发无聊的方式，就是对着门前的大路发呆，盯着路边的野蔷薇和金银花，观察它们的枝条在沟渠里摇曳的影子;听着远方传来的发动机轰鸣的声音，猜测等会儿翻过山头而来的是摩托车还是汽车。我在等待来自母亲的救赎，等待一个童话般的传奇人生。可惜，我没有等到美丽又善良的陌生女人的到来，却等来了母亲的二胎，外公的谎言在母亲日益变大的肚子前迅速崩塌。弟弟出生后，我见到了母亲的另一面，她没有不耐烦，没有咬牙切齿的咒骂，她会笑眯眯地抱着弟弟，不厌其烦地亲吻他白嫩的脸蛋，嘴里一遍遍念叨“我的小伙子”!母亲是有母爱的，浓郁而真诚，只是没有给我。

　　我缩回头，重新钻进书籍，给自己造一个新的梦。同学借给了我一本唐传奇，书中有篇故事是讲三十六花仙下凡历劫，其中有位花仙的名字竟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样。看到的那一瞬，我的心激动得怦怦乱跳——这是不是说，我注定是不平凡的，注定会拥有一段传奇的人生?

　　离我最近的传奇，是电视里白衣飘飘的侠客。他们不是根骨出众的练武奇才，就是历经奇遇得到绝世秘籍。他们不需要坐在教室里背诵唐诗，也不需要在父母的喝令下务农、做家务，而是远离鸡毛蒜皮的烦恼，小小年纪就踏上冒险之路，在惩恶扬善中收获名望和爱情，活出传奇人生。这怎么能不让人羡慕?课间休息时，班上男生不是比画着“降龙十八掌”，就是摆出“六脉神剑”的出招手势，可惜他们不管如何练习，打架的时候依然只能互相抱着抵头踢脚，做出被大人称为“母狗子架”的打野架的姿势，毫无电视剧里大侠的神勇与飘逸。

　　我一直是班上最瘦小的孩子，在男生“欲练神功”的时候，我的心很小，只想学习轻功——能够飞行是多么的自由啊!而且我有资质，能够单脚站立，轻松地长时间保持身体平衡，这也许是我前世身为仙子的遗留记忆吧。这么一想，轻功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武功，只要我学，肯定手到擒来。

　　为了学习轻功，我给自己制定了三个步骤。第一步，控制饭量。少吃东西的同时，每天六点就起床到花园里吸收草木苏醒的灵气，让身体变得更纯净轻盈。第二步，练体。杂志上写有人常年腿上绑着沙袋行动，等到拆除沙袋之后，一抬脚就跃上了墙头。我找不到沙袋，就偷偷在小腿上绑了个护膝，可是太热了，没坚持两天，腿上就起了痱子。第三步，学习秘籍。我从外公的箱子里找到一本讲功夫的线装书，里面有一门绝技叫“壁虎游墙功”，据说从前的小偷飞檐走壁，就是练了此功。我按着书上的办法试了几次，却始终无法控制肌肉，只会使用蛮力，不仅没能上墙，还抠翻了指甲，最后只能放弃。

　　不独是我，所有小孩都没能学会武功，开始我们以为是没有修炼内功的缘故，直到有一天，摊贩在学校门口为了争地盘斗殴，我们亲眼看见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壮汉搂抱在一起，上衣撕碎，头发扯断，滚在尘土飞扬的地上打“母狗子架”，才恍然大悟，原来世上根本没有武功，武侠故事只是美好的成人童话。

　　三

　　既然传奇故事都是编造的、无法复刻的，那正经书总不会骗人吧?朝着正确的方向走，总能找到一条新的抵达传奇的道路。至此，我的品位大变，最喜欢看的书变成《十万个为什么》，最喜欢看的电视节目成了《走进科学》，里面那些陌生的科学名词，我还根本没理解它们的含义，就已经强迫大脑将它们牢牢记住。旁人知道的东西，我不好奇，反倒是生活中接触不到的知识引起了我的兴趣：玻璃的成分是二氧化硅，辣椒和土豆同属于茄科，人类DNA有50%与香蕉的相同，蜂巢离水源的距离不会超过7千米……这些词句陌生、清洁、冷静，由此产生的距离感成了一副坚固的盔甲，让我短暂地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暂时地屏蔽了耳畔父母的争吵，给我一个空间让我抽离出来。

　　我变得想要知道得更多、更详尽，恨不得把自己的大脑变成一部百科全书，就为了在“有一天”出现的时候，能够闪亮登场。等年纪再大一点了，我的阅读兴趣变成植物学和哲学，电视选择变成看音乐剧和芭蕾舞剧。只要是父母不懂的，就是远离庸俗生活的，我认为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理想生活，等“有一天”到来的时候，它们量变引起质变，会成为我铸就传奇的翅膀。

　　这种心态，虽然自大可笑，但我相信，有过同样想法的小孩不在少数，从自我世界抵达现实世界，需要漫长时间催化成熟。当我从图书馆借来《堂吉诃德》，看到堂吉诃德沉迷骑士小说，在一个骑士早已消亡的时代，披着破旧的铠甲踏上追梦之旅，闹出各种笑话时，心里有震惊，有伤感，却没有太往自己身上想。毕竟，我最不合时宜的举动，不过是穿着掐腰的右襟短衫，配搭长到脚背的百褶裙，打扮成民国女学生的模样。我没有伤春感秋，只是偶尔有表演欲，也远没有到哗众取宠的地步。可是几个月后，我翻开《包法利夫人》时，却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难堪——不过看了十几页，我的心就被一支无形的箭射中，刺痛、惊惧，然后是浓浓的愤怒。尽管不想承认，可内心深处，我无法否认——爱玛和我太像了。爱玛所追求的超脱于庸俗生活之外的绝对的浪漫和爱，难道不是想要开启属于她的传奇?所谓的浪漫，永生花一般的激情之爱，是那个时代的妇女能够缔造的唯一传奇，她在舞会上和子爵共舞时的激动与欢喜，回家后的顾影自怜和迷茫，不过是因为这个传奇的瞬间太短暂，她没办法长久抓住它。当传奇被嫁接，全部倾注到爱情里，就变成了惊悚故事。

　　四

　　生活中没有传奇，一味忽略现实，牺牲真实的生活来追求梦幻，只会耽误自己，我知道了这个道理之后，还要继续追求它吗?这个声音在内心深处不断诘问我。答案有两个，一个说“你不能放弃”，一个说“你得先活下去”。

　　18岁的我在医院实习，清晨6点穿梭在死寂的走廊里，唤醒睡得正香的病人测量体温，面对病人和家属愠怒的表情时，两个答案的声音喧嚣如海啸，争论不休，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我真能坚持过完这样的人生吗?——每天打针、拔针、备皮、导尿，一周两天夜班，永远睡不饱的觉，永远被呼叫器的铃声操控，熬上两年转正之后，长辈自会给我介绍对象，然后在工作间隙完成结婚生子，一路熬到退休。而无论我对病人多么体贴，穿刺的技术多么精湛，病人和家属还是记不住我的名字，不会在出院之后与我保持联络，在救死扶伤的传奇颂歌里，“护士”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我在这份工作中留下的唯一印记，就是输液单和护理记录上的签名，可它们也只能保留20年，然后就会和落在上面的灰尘一起销毁。销毁传奇，拥抱物质，还是销毁自己，麻木生存，这两种选择，似乎怎么选都是错误，而内心的迷茫和犹豫，让我用了10年时间才做出决定。

　　我完成了世俗对我的要求，安稳工作，安稳生活，不再做梦，不再自命不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那么重要。父母要的只是一个态度，领导和配偶需要的只是你的配合，至于你开不开心、适不适合、愿不愿意，其实并不重要，他们甚至没有兴趣了解。我试着屏蔽掉那些“为我好”的声音，世界突然就安静了，而生活如死水一般波澜不惊，毁灭性的打击并未到来，辞职并不可怕，换城市生活也不可怕，真正阻拦我的东西从来不在外界，而是我自己对未知的恐惧。

　　明白这点之后，如同溺水之人终于露出水面，世界豁然开朗。我把那些旧梦打捞出水，毫不避讳地在人前晾干少年时的梦想，重新拿起笔，用文字来搭建充满秩序的另一种传奇。奇怪，并没有得到嘲笑，也没有收到白眼，它如同初生荷花亭亭盛开在水面，不受惊扰。也许，这才是传奇最本真的样子——真诚地表达，持之以恒地创造，最后，童年的自己与长大的自己握手言和，融为一个成熟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