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后,我读懂父亲的每一个眼语动作,读懂父亲大冬天翻墙入院的至爱亲情。虽然那豆腐、白菜、粉条混着的红烧肉,一刹那被同学们抢光了,我连半口也没有尝到,可那浓浓的肉香,悠悠地沁入我的心里。
公元一九七九年。父亲昭雪平反了。昭雪平反是一个多么刺眼晕目的名词,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迷,对于父亲而谈,不过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梦。
当时担任大队支书的表叔闻风赶来,说中央有精神,父亲有救了。祖母和母亲分头串东家、走西家,借来一件灰色中山装上衣和一辆旧自行车。祖母给父亲打气说,最多把我这老命搭上,为了娃们你去看看吧。两天之后父亲回来了,他什么也没说,还了衣服和自行车,拎着铁锹和以往一样到地里劳动。
不久父亲又随着村上的青年建工队,到县化肥厂搞副业。那是初秋的一个中午,父亲穿着一件露棉花絮的旧大衣,腰间用草绳扎着,带着一顶辨不出颜色的旧棉帽,帽檐耷拉在眼上,到关帝中学学生宿舍找到我。
父亲带着一双旧手套捂着一个铁皮饭盒,推开我们住宿的门,轻声的几乎哑然:“我找我女儿。”外屋里午休的一个女生喊叫我的名字。在里屋看书的我,赶忙掀开被子,靸着鞋跑出来。
一看父亲这个样子,有点大伤面子和自尊,便说:“你跑到学校干什么?”父亲指指饭盒,腼腆地看着我说:“我们灶上吃肉了,这是爸爸省的一碗红烧肉,你和同学们吃吧。”同学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个脏兮兮的老头。
我木然地接过还有点烫手的饭盒。父亲当时的表情我想不起来了。但他的话至今在我耳边响起:“这菜还热的哩,你换个家什盛上,爸爸还要赶回去干活。”他从旧大衣的口袋里拉开一封信递给我:“你念高中了,有文化了,借上八分钱,买张邮票把这封信发了。”尔后他接过空饭盒,挪出屋门,头也不回地走了。等我醒过神来追出去,父亲已经从土墙的一个缺口处翻了出去。留给我的是披在身上那件褴褛的旧大衣。
望着这个缺口,我的心一阵一阵紧缩着。寒风冰冷着我的手脚,我有点愧疚又有点羞耻地回到宿舍,好几天都抬不起头来。
几年后,我读懂父亲的每一个眼语动作,读懂父亲大冬天翻墙入院的至爱亲情。虽然那豆腐、白菜、粉条混着的红烧肉,一刹那被同学们抢光了,我连半口也没有尝到,可那浓浓的肉香,悠悠地沁入我的心里。
那天晚上,我毫不犹豫地撕开封口,从信中知道了父亲的一些事情。我清楚地记得这封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非常干净流畅,信里没有伸冤,没有告白,没有倾诉,没有要求,只谈了他五七年改造至今的劳动情况。最后说了一段家庭琐事,特意谈到我们姐妹三个上高中的学习情况,说到母亲身体不好,祖母快八十岁了还没有棺材……
这酷似家书的一封信,让同学们目瞪口呆,惊叹不已,抢着为这封书信买邮票,贴邮票,为我买这送那,好像是想帮助我缝补父亲那支离破碎的梦……
然而,等了又等,很长时间,我的梦想和父亲的期盼都未能如愿,我和同学们时常空发着一些多余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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