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格的老婆齐晓芳说,王莉是一口母猪。
王格老婆说得不对,王莉不是一口猪,王格的老婆只说对了一半,王莉是母的,雌性。但王莉不是猪。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女人,王莉是王格的亲姐,唯一的。他就一个姐,按理说是很亲的,可是他觉得,他给他姐亲,他姐不给他亲。
王格他爸死了,他妈也七十一了,王莉和老妈是世界上除了自己儿子以外他最亲的人。所以他老婆说王莉是一口母猪时,他很不高兴。因为王莉很瘦,干巴巴身上脸上都没啥肉,从外观上看,跟猪丝毫不沾边。相反,口口声声咬定王莉是一口母猪的齐晓芳才更像一口母猪,她脸肥身壮,在家里跟王格打架时,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同猪一样的哼哼声,和一个壮士一样英勇。王格惹不起她,每一次争吵和动武,都是以王格败阵为最终结局的。所以她说王莉是一口母猪时,王格连个白眼都没有冲齐晓芳翻,把碗筷收拾起来,自觉回避去洗碗了。
快过年了,王格不想吵架。因为这一年,他们吵的架太多了。
齐晓芳撇了撇嘴,拉着儿子王齐飞到房间做作业了。王齐飞很配合,他从一年级开始,就每天早上到校,晚上被接回家,班里很多孩子中午并不在学校吃饭,嫌食堂的饭不好,可是他非常愿意待在学校,因为他在家里并不开心。他必须得忍受和习惯父母的争吵和冷眼相向。他也急于要完成今天的作业,因为他晚上放学后已经发现在他房间左边的窗户上方的墙面上,有一只灰色的壁虎,印着许多蓝色小汽车的窗帘遮住了部分窗户,齐晓芳埋头给他讲解算数题,并没有注意到这只壁虎。这只壁虎,和他的科学老师在课堂上讲过的样子一样,个子小小的,身体灰灰的,灵动可爱。他想养这只壁虎。这正是他急于做完作业让她走开的理由。他十分乖巧地,把所有作业做完了,字迹整齐,答案正确。完美。
终于,齐晓芳打开门,出去了。她什么也没有发现。今天儿子做作业的效率高速度快质量好,她理所当然地都归功于自己了。
齐晓芳是这座城市里一位非常优秀的中学数学老师,辅导三年级的儿子学习,那跟玩儿似的。在这方面,王格完全没有一点用处。王格高中毕业时,他爸就死了,他连高考都没参加,就去了一家玩具厂做玩具娃娃。一直做到现在。以至于现在一看见小孩子手里拿的芭比娃娃什么的,就想吐。当初根本没人愿意跟他,包括齐晓芳。齐晓芳是他相的第十二个对象,齐晓芳除了工作有优势,其他个人硬件上都再也没有任何突出的优势。她自己倒也很有自知之明,也是想着将就一下。她没看上王格,她看上了王格的房子。
王格家的老房子在这个城市的黄金地段,是一个祖上传下来的小四合院,这间四合院布局简单,北房三间,到里屋里,有隔断,分成一明两暗东西厢房各两间,南房三间,都是瓦房。齐晓芳第一次上王格家门儿时,就想到了,以后自己老了,一家子独门独院,和儿子孙子住在一起,非常合适。她沿着院子里砖铺的十字甬道走,看到阳光一点点爬在各屋门前的台阶儿上时,她那刻心里就决定,要嫁给王格了。
她转而又想,即使不住这院子,把它卖了,也划算得很。数学老师齐晓芳用自己惊人精确的核算眼光估算了一下,未来这四合院价钱一定高得很,她又看到王格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人看着老实,他妈又病病歪歪,所以婚事很快就定下来了,准确地说,是她要嫁给这座房子了。王格家除了这所院子,没有旁的房子,齐晓芳不愿意和婆婆住在一起,现在他们住的房子,是齐晓芳娘家的,齐晓芳的哥嫂和父母一起住在她娘家的院子里,现在齐晓芳的嫂子已经怀了二胎,快三个月了,她嫂子的意思是,等王格他们搬了新家,就要搬到单元楼里面坐月子。可是她嫂子也就是想想,因为照现在的情形看,齐晓芳两口子买房子搬走的时间,不会如她想的那么快。不过这所房子的所有权,最终还是齐晓芳她哥的。王格一家三口就是借住。借住就不如住自己房子那么畅快了。
如齐晓芳所料,现在王格家这座四合院的价值已经高得令人咋舌。齐晓芳对这座院子,倾注了自己无数的心血和关爱,春天,她在院里摆几盆花,摆个大鱼缸,到了夏天,单元楼里热,她就指挥王格在四合院里搭起高高的天棚,时不时地带孩子过来,在这边住几天避暑,白天心情好的时候捎带给老人做点吃的,晚上老少三代就在院子里乘凉。
现在,只等老人一死,他们就打算卖掉四合院,再买两栋新的单元楼,一个他们自己住,一个给他们儿子留着。
他们的儿子王齐飞不惦记笃定到手的房子。他这时正呆呆地看着窗户上那只壁虎。他们住的是三楼。那只灰色的壁虎在窗户旁边的墙上依旧停着不动。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蹲下身体,把写字台左下方的一个柜子门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只很大的方形的铁质饼干桶。里面的饼干早已吃完了。现在,里面是空的,不过,马上就不空了。他已经想好办法,要把这只壁虎弄到里面。
王格还在洗碗。他边洗碗边想着王莉的事,还没想出辙来,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王格赶紧用抹布擦了手,去开门,刚走到门口,他看到齐晓芳已经比他早一步冲出来了,齐晓芳毫不费力,一把将瘦肉型的王格扯到一边,挡住门口。
她压低声音说:急啥,我先看看是谁。
齐晓芳凑近猫眼,往外一看,忽的一下就把脑袋缩回来,跟被谁抓了一把脸似的,脸色很难看,继续低声说:是王莉,是你姐王莉。
她又说:还有你二姐夫史根生。
二姐夫是齐晓芳对王莉第二任丈夫史根生的贬义称呼,以区别于第一任姐夫张大年。在和王莉离婚后,张大年这位前任被称为大姐夫。现在,张大年对王莉婚内出轨这件事恨到入骨,已经和王家人彻底不来往了。
王格一听是他姐王莉来了,赶紧又往前凑,要去开门。齐晓芳一把又把他撕拽回来。对他怒目而视。
两个人站在门口恶狠狠地互相瞪着,足足有30秒,谁也不肯让着谁,都是气呼呼的。
外面的那两位还不消停。门又被敲响了,王莉尖声说:王格,王格,我知道你在里头,你给我开门。
王格听着他姐急迫的声音,又往门前窜一窜,可被王莉再度伸手一扯,他又缩回来了。头像个王八脑袋一样,难看地收缩着。
齐晓芳狠狠地盯着王格的脸说,你今天要敢开门,我就跟你离婚。
王格勉强撑着自己,不让自己败阵,可其实早已低眉顺眼地在心里低声下气。没有齐晓芳的同意,他真不敢开门。
这时,外面传来王莉的叫骂声:王格,你个龟孙子,我知道你在里头,你到底开不开门,你还是不是王家的人,你还是不是男人,你这个王八蛋。
王格的姐夫史根生不但没劝,还火上浇油,在外头说:王格,你别躲着了,我们都知道你在家。我是个外人,你不开门也就算了,可是你姐可是你亲姐,你咋这么没人情味呢?
等了一会儿,门还没打开,这位二姐夫忽然在门外说:王格,你是在洗碗吧。
王格听到这里,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使劲甩在地上。
齐晓芳轻蔑地看着他,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孩子的房间,门砰的一声被她关上了。
王格两头为难。
又气他姐,又惹不起他老婆,索性来到卫生间,拿了两团卫生纸,揉成两团, 一边一个,塞住耳朵,回到厨房,哗啦啦洗刚才没洗完的碗去了。
过了一会儿,碗筷都洗完,厨房的地也拖了,王格把耳朵上的两团卫生纸扔到垃圾袋里,从厨房走了出来。
门外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王格鬼鬼祟祟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什么也没看到,他又打开门,把脑袋探出去,他发现,外面早就空无一人了。
他回过头,看到齐晓芳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了,正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身后对他冷笑。他觉得很沮丧,但也没法子,他悻悻地叹口气,刚要关门,这时候,从外头忽然出现了王莉和史根生。王格有点恍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出现的,以为自己见鬼了。
齐晓芳也傻眼了。
看着张口结舌的两个人,王莉眉飞色舞地说:想不到吧,我们没走,我们就在那儿站着呢。
她指了指通往四楼的楼梯。
王莉和史根生堂而皇之地走进来,王莉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史根生则狐假虎威地跟在后面进了屋。进了屋是初步胜利,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坐下。王莉对呆呆站着的王格说:你姐夫第一次来,你也不倒茶?
齐晓芳狠狠瞪了王莉一眼,王莉只当没看见。只对着王格说话。她随手拿起沙发上一个红色的靠垫说:呀,王格,这还是你结婚时我给你绣的十字绣呢。看看,一边是吉祥,一边是如意。
王格不回答。哑巴一样站着。齐晓芳拿起拖把,在客厅里叮叮咣咣地拖地,拖布碰到沙发上、鞋柜上、玄关下面,发出夸张的声响,王莉也当没听见 。她只对着王格说话。
王莉说:王格,来,你坐下。你看看我的这个项目计划。
王格搬了个圆木墩,在沙发对面坐下,看王莉递过来的表格。
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自从王莉跟着二姐夫史根生加入某个莫名其妙的号称可以一夜暴富的组织后,她已经疯了。她借口前期投资失败债主逼债借走了王格仅有的一万块私房钱,又忽悠会付高息借走了齐晓芳存起来给儿子买钢琴的三万块钱,说是用半年,现在两年过去了,她分文不还,自己也没发了财,可是还是不停地上门来借钱。
简直恬不知耻。齐晓芳每天都会骂她。骂她的时候,就会骂王格。可她骂得也并无底气,因为当初借钱是她同意的,是她没经得住高息诱惑,她以为王莉不会拿自己亲侄儿的钢琴开玩笑,可是现在钢琴打了水漂,就成了一个玩笑了。
能怎么着?
王莉说:王格,好机会来了。这不年底了吗?现在投资,半年后回报四倍收益。搞活动,大优惠呢,你快投资吧。
王格还是耷拉着脑袋不吭气。
王莉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钱不多,要不这样,你就投个最低限额的吧,这个我只有一个名额,就给你了。你就投这个最少的,才五千块。回报不是四倍,是三倍,那也不少,是不是?
王格不回答。史根生在旁边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你可以少投点嘛。你姐这也是照顾你。
他边说,边瞟了旁边拖地的齐晓芳一眼。齐晓芳虽然在拖地,可这些话一个字也没落下,她全装进了耳朵,她的耳朵里充满了怒气,不仅是她的耳朵,她的全身都是满满的怒气。她抬起头,两只手支在拖把上,不客气地对着史根生说:好啊,投可以。你们不是有任务吗?找不到投资的人,你们就一分钱提成也得不到吧?你们把借我的三万块钱给我,我拿出五千来投给你们,行吧。
王莉听了齐晓芳的话,一点愧疚都没有,反而说:齐晓芳,你别不识好歹,你的三万块钱,以后我就会连本带利给你的,让你在我这里多放几年,是为你好,现在是赔着,可是过几年,肯定运气会好,会赚回来的。
齐晓芳冷笑一声说:你现在给我吧,我的三万,你赔的还剩了多少?有多少退给我多少。我利息也不要你的,你本金给我退点行不行?
王莉鼻子里“嗤”了一声,说:都在里面套着呢,现在根本取不出来。你急什么?
齐晓芳把拖布往地上狠命一摔,说道:我急什么?啊,我急什么?我给我儿子买钢琴,给你弟弟买面买菜,交暖气费交水费交电费,你说,哪样不急?
看齐晓芳发火了,王莉还是不肯让步,狡辩说:那你现在还不是日子照样过?也没见你们没饭吃。
她又颇为委屈地说,看看我和你姐夫,才是日子紧巴得很呢。这过年了,我们连件新衣服都没得钱买。
她又冲着王格说:要不,你就给我一千块,让我买件新衣服吧。
她的话让齐晓芳都气得快发笑了。她觉得跟这种人实在是没法交流。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对沙发上坐着的那两个人说:你们快走,以后不要再来我家。我不想看到你们。
看到齐晓芳下了逐客令,王莉气得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她看看自己窝囊的弟弟,叹了口气说:遇上你这种女人,我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史根生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再说了。因为他看得出来,齐晓芳气得快吐血了。
两个人怒气冲冲地走了。齐晓芳把门啪地关上,他们的儿子早已经习惯了姑姑常来骚扰的场面,又知道自己的钢琴是因为姑姑的原因才没有买成的,所以知道姑姑来了,根本就不出来。理都不想理她。对他来说,他的姑姑,远不如这只还在墙上的壁虎更让他充满热情。
他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走向窗台。他在宽敞的窗台上跪下来,这样,那只壁虎就在离他的头不到十厘米的地方了。那只壁虎还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他跪着的身体慢慢伸展一些,随之伸展的,还有他的左胳膊,在左手上,他举着那只揭去红色盖子的饼干桶,以适当的力气和快疾的速度使劲往前一扣,把那只壁虎准确地扣住,然后又扣紧桶口,沿着墙下滑了几步,他不确定那只壁虎是不是已经到了桶里面,他下滑着,以让壁虎立身不稳。再之后,他右手拿着的红色盖子飞快地摁在他取下的那只桶上。
他抬头看看墙上,那只壁虎已经不在那里了。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确信,就像夜晚被窗户关在了外面一样,这只壁虎,一准儿已经被关在了他手中这只有着红色身体和红色盖子的铁质的饼干桶里面了。
直到王莉他们走了,王格才从小板凳上直起身来。今天是他的夜班。他得去玩具厂。夜班其实没事干。现在效益差,加班赶货的日子很少了。就是他们车间的五个人轮流去单人宿舍住,看住自己车间的安全。
他换上衣服出门。齐晓芳脸色难看,没有理他。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姐姐太不给自己长脸了。让自己在家里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地位不停面临坍塌跌入尘埃。
这个时候,值班对于他,倒是件好事了。至少,可以暂时逃开这眼前的困境。
出了门,街上的人比以前多,他骑着自行车,往厂里走,车程三十一分钟。这是多少年来早就精确到秒的时间。穿过一条狭长的街道,这里两边都是卖菜的。再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路面渐渐开阔,却不是大路了,两边种着一些大棚蔬菜,这样十分钟的车程就过去了。接着再右拐,离市区繁华越来越远,路也渐渐窄细,只容两辆车相对勉强回过车身。路的两边种着四季常青的树木,他们的厂子,就在这条路的尽头。
今天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他穿过人已经不多的菜市场,这里早上人多,晚上人很少,王格走到这里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八点一刻左右,很多人都陆续收摊回家。
他又走过十字路口,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往左拐,经过那些成片的蔬菜大棚,就可以嗅到地里那些特殊的有着各种农药充斥的蔬菜的味道了。
可是,今天有点意外。他要往左拐时,发现右边的小路路口,站着一个人。就在他往左拐弯时,那个人忽然冲到他的车子前面,咕咚一声倒了下去。
这边没有路灯,只有月亮发出皎洁的光辉来。王格被吓得汗毛直竖,他下了车,低下头看那地上的黑影,他看出来,那是个女人。他看出来是个女人是因为那个女人倒在车底下后,在地上调整了姿势,从趴改为翻身来朝天看着他,脸上带着一抹空洞的微笑。
王格说:你干啥?
那女人说:这都看不出来?
王格说:看不出来。
那女人说:你撞到了我。
王格说:我没有撞到你,是你自个儿送上来的。
他又说:是你自己看到我过来,就故意躺倒我车底下的。
女人说:你说的这个,谁看见了。
王格说:我看见了。
女人说:你看到了不管用,谁能证明。
王格说:你能证明。
女人呵呵笑了,说:你觉得,我会给你证明吗?
王格语塞,他知道,女人真的不能给她证明。
他说:那你要怎样?
女人说:我要钱。
王格没想到她这么直接,非常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钱,你凭什么找我要钱?我把你怎么了?你身上又没有伤。
女人说:谁说我没有伤。
她站起来了,拍了拍身上的土,着重拍了拍屁股。
她站起来的时候王格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瘦女人,眼睛大大的,皮肤有点黑,穿着一条长长的毛呢裙,她穿得少,嘴巴抹得红红的,脸却冻得有点发青。
她靠近王格,大概想让王格看看她某个部位的伤。王格手里握着车把,往后退了几步。女人嘿嘿笑了出来,说,你真胆小。
王格说:我不胆小。我就是怕女人。
他又说:我被女人整怕了。
又说:我惹不起我老婆。
他看了看女人,说:她比你胖,比你壮。
又说:也没你好看。
他又说:还有我姐,我也怕她。
那女人站住了,不动,听他说。
月色中她面容柔和,王格恍惚觉得这个女人倒不可怕,像菩萨。
他说:我姐,她把我的私房钱拿走了。
又说:把我儿子买钢琴的钱也拿走了。
又说:她上了男人的当。
他说的男人,指的是二姐夫史根生。
他说:那个男人说能有巨大回报,她不知道那是个无底洞,我们谁说的话她也不听,她只相信那个男人的,她着了道了,她醒不来了。
所以,他又说道:所以,我前一个姐夫跟她离婚了。
女人插话说:她是干吗的?我是说,她的职业。
王格说:她以前是护士,后来是护士长。后来认识了这个叫史根生的男人,她就完了。她就从天使变成魔鬼了。吸血鬼。
他又说:她已经被医院开除了。她到处借钱,以为会有回报。可是一直没回报。
女人说:怎么劝也不行吗?
王格说:不行,怎么也不行。
又说:她完了。
女人叹了口气,女人说,我要走了。
王格说:你去哪里?
女人说:我换个人。我是碰瓷的,我不缠着你了。
女人又说:你也没钱。
又撇了撇嘴,轻蔑地说:又这么窝囊。
女人说完拐上右面的路就走了。
王格看着她走远了。又骑上单车往厂子里走。
他有点恨这个女的,女人们都看不起自己,他连被碰瓷的资格都没有。到了厂子里,躺在宿舍肮脏的床上,他又想起那个女人对他的评价:没钱,又窝囊。
这只壁虎,成了王齐飞的一只新宠物了。他用一根纤细的硬的钉子,在饼干桶的盖子上和桶身上,用小手摁住,用自己用的新华字典当锤子,扎了十五个非常小的洞眼。他不敢打开盖子,怕那只壁虎忽然从他眼前逃走。他给自己定了个时间。他透过那些细细的小洞,看不到里面,他于是想把洞扎得再大些,可是他发现,这很难。他找到的大钉子用字典根本锤不动,他找了家里的锤子,刚刚使劲往里锤打了一下,桶身就发出很大的声音,外面立即传来他母亲齐晓芳高声的质问:王齐飞,你在里面干吗?他慌乱地藏起他的作案工具,匆忙又狼狈。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弄出什么让人怀疑的声音了。去年,他偷偷买回来的一只小白鼠,被他藏在衣柜几天后,仅仅因为一点异味,就被他的父母收走扔掉了。这次,他再也不敢让他们发现了。他轻轻地摇晃着桶身,里面发出壁虎的身体蹭过桶底的噌噌的声响。他满意地微笑着,把这只桶放在了写字台的柜子里——那正是这只桶原来待着的地方。
又过了一周,王莉没有再上门,王格得以消停了几天,和齐晓芳一起打扫屋子,上街买年货,给儿子和齐晓芳买衣服。他自己当然是不买的,他已经连续两年没买新衣服了。
到了大年三十,他又要上夜班,所以白天没事,下午,他带了年货,吃的喝的,又把齐晓芳剁的饺子馅带着,去看他老母亲。晚上,他去值夜班的时候,齐晓芳就会带着儿子过来和母亲一起过年包饺了。因为惦记着房子,齐晓芳对待老母亲的态度,一直还过得去。
让齐晓芳心心念念惦记的四合院已经很破旧了,值钱的,应该是这块的地段。院子里,一把藤椅上,母亲在正午的阳光里呆呆靠坐着,冬天并不暖和,王格走进屋子里,拿了一个厚厚的毯子给母亲盖上。
盖好毯子直起身子的时候,他看到母亲正在默默地流着眼泪。
他问她怎么了。
老人半天不开口。
他开始懊恼。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太难搞了。没一个让他省心。他来,是想躲清静的,并不想看到一个满脸泪痕的老人的脸。即使这个哭泣的人,是他的母亲。
他忍住不耐烦,再次问母亲怎么了。
母亲还是保持沉默。正在这时候,他看到让他头疼的姐姐王莉来了,身后,照例是那个狗皮膏药一样和她形影不离的二姐夫史根生。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年轻男人。
这是干什么?王格问道。
王莉没想到王格在,她表情错愕,心虚地往屋子里指了指,问道:你一个人来的?齐晓芳没来?
王格摇摇头。又问:这是干什么?
王莉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她鼓足了勇气,说:搬家。
王格大吃一惊,说:搬家?往哪里搬?
王莉说:我把这个院子卖了,给妈租了房子。这房子太破了,年久失修的,等过几年,我赚了钱,给妈再买个大房子。
她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在王格的脑袋上炸响了。王格的脑仁好像破了,碎了。他看着母亲,母亲老泪纵横,说:格啊,妈对不住你,可是你姐说现在很多人向她逼债,她要不卖房子还债,人家就要起诉她,还要卸她的胳膊腿,你是个好孩子,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姐这么惨不管吧?
母亲又说:今天是最后期限,不搬家,人家买房子的人不给钱。你姐拿不上钱不行啊,债主往死里逼她啊……
王格觉得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哭得很像个刚死了妈的孩子。
史根生带着人开始把房子里的家具往外面的一个大货车上搬着,母亲听之任之。王莉偷偷看着王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么大的事,母亲竟然都不提前跟自己说了一声。她不知道喝了王莉灌的什么迷魂汤。
这么大的事,王莉都不提前跟他商量一下,竟然就下手了。
这么大的事,自己怎么跟齐晓芳交代?怎么交代?
年的味道很浓了,很多贴好春联的家里陆续放起了鞭炮,喜庆的气氛飘进了这所院子,让这座压抑的院子里充满了鞭炮炸开时火药的味道。仿佛这院子里要炸开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炸掉。
王格呆呆地站了一会,推着自行车,一个人从院子里往外走。他从院子里出来,走到街上。
风忽然大了,冬天快结束了,春天还没有来,街上的人们都穿着厚厚的冬衣,王格推着车子走着,他的手套刚才落到母亲屋子里了,他却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饿,不知道累,一直从下午走到天黑。
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了那条狭长的街道,菜市场一个人也没有了,都收摊准备看春晚吃年夜饭了。他又走过蔬菜大棚,走过十字路口,准备往左拐,麻木地去上他的夜班。
这时候,那个女人,竟然又从右边的路口出现了。
她没有在王格的车轮下假摔,她直接伸出手来,说:给我钱。
王格说:为什么?
女人说:你给我钱吧。
又说:你上次没给我钱,我挨打了。
又说:我等你好几天了。
女人伸出左胳膊,窸窸窣窣地把和上次穿得同样的一件毛呢裙袖子撩起来。
时间比上次早一些,可是月亮还是一样的皎洁明亮。王格看到女人的胳膊上有好几片淤青。
为什么?他问。
女人说:因为我上次没问你要到钱。
那又怎样?王格说。
女人凄惨地笑了笑,说:没有钱,他就打我。
王格问:他是谁?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她放下袖子,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忽然换了一副恶狠狠的嘴脸,她说:快拿钱来。
王格说:不可能,我没有给你钱的理由。
他又说:我没有钱。
又说:我快连家也没有了。
他想到他的婚姻得以存在和延续的房子已经没有了,他悲从中来。他把车子扔到地上,蹲到地上,开始呜呜大哭起来。
那女人今天却不心软。似乎笃定了主意要从他身上要到钱。她不耐烦地说:你别哭了。
看自己说了不管用,她又威胁说:你要不给钱,他就来了。
又说:他就来抢了。
又说:他不但会抢光你的钱,还非得打你一顿。
又劝王格说:你不如把钱掏出来给我,还可以少挨一顿打。
王格抬起头,看着这个脸上已经没有耐心可是还耐着性子劝解他的女人。他得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本来,他上次就怀疑,她一个瘦瘦的女人,怎么敢晚上出来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碰瓷。现在看,真的她背后还有人。
王格口袋里有一千块钱,是他近来攒下的,本来今天是准备偷偷给他妈的。
他犹豫着把手伸进右边裤兜,那里的钱此刻正妥帖的在那里安置着。他并不甘心把钱拿出来,他犹豫着,动作非常非常慢。可是那女人的耐心耗尽了,她没好气地催着他说:你快点,快点行不行。
他忽然恼怒。他这个绵羊一样的人,竟然也有恼怒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欺负他,无视他,吃定了他总是投降,料定了他从不抵抗,现在,连这个陌生女人也如此轻视他,用命令的口气让他快点拿钱出来给她。
他伸向口袋的手握成了拳头,打到那个女人脸上,他觉得很痛快,他看到那个女人吓了一跳,她根本没想到王格会打她,所以一点防备都没有。
鲜血从她的嘴角流了出来,立刻,他的另一只手也配合出击,打到那个女人的胸脯上。他是有意为之,他的拳头触动着那坨高耸的地方,心里非常痛快。他想在有生之年做一回战士,占领高地,肆意践踏和欺凌那些手无寸铁的人们,得意地四处撒野,想打谁就打谁,想睡谁就睡谁。
可是很快,他的希望就破灭了,两个年轻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们让那个女人退到一边,他们一起对付起王格。他们对付王格时,就跟王格对待自己手上做的玩具一样得心应手。
王格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发现他的自行车链子掉了,不能再骑了。他鼻子里和手上都在流血。于是他推着自行车,往家走。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家,发现钥匙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他敲开门,开门的是儿子。
他的儿子一脸沮丧。而他并无暇顾及这些。他不知道,就在他回来之前,他的儿子经历了一次大的失落。当时,他的儿子正一个人在房间里看漫画书,他已经看了好大一会儿,眼睛有点累了,但是没有人回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天是个机会,他准备找出工具,把那只装着灰色壁虎的铁桶钻出几个大的洞来,这样他不用打开盖子,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壁虎。看到它爬行、静止、甚至吃东西。他在这几天里想方设法尽可能找了些壁虎能吃的东西来,把盖子打开一点点缝隙塞了进去。他很高兴自己是这只壁虎的主人,除此以外他再也不是别的什么东西的主人了。他对这只壁虎充满温情,如果可以,他甘愿做这只壁虎的父母,温柔地对待它,在它被驯化之后——如果有这么一天的话,他会抚摸它的全身,跟它说话,陪它散步,把它当宠物喂养一生。在它完成自己的五年或者八年寿命后——这个知识同样来自那位有点严肃的科学老师,再把它好好地安葬。
他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他能想到这么远,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此时他抬起头,把手中的书放下,从床上支起身体,然后将身体挪到床边,准备开始自己的行动了。可是无意间,他将眼睛投向窗外了,这时,他惊愕地发现,在窗户那里的左边墙壁上,赫然又是一只灰色的壁虎。他轻轻地下床,掩饰着自己复杂的心情:他觉得这只壁虎和他关在桶里的那只,简直一模一样。他走近窗台,试图看清楚墙上那只壁虎的样子。但是,似乎,真的是一模一样的一只,就是同一只,而不是另一只。他还是不愿意相信,因为所有的壁虎,不都是那个样子吗?它们的背腹扁平,身上排列着粒鳞或疣鳞,皮肤上有褶皱,密布着腺毛,它们总是粘附在墙壁、天花板或光滑的平面上迅速爬行。
就是这样。没有错。可是,他似乎还是看到了这只壁虎的不同。它的尾巴,和通常正常壁虎的尾巴比,是短而粗的,他忽然想起科学课上老师讲过的,壁虎的尾巴断了之后,还会再生,因为壁虎身体里有一种激素,这种激素能再生尾巴,当壁虎尾巴断了的那一刻,它就会分泌出这种激素使尾巴长出来,使自残面的伤口很快愈合,形成一个尾芽基,经过一段细胞分裂增长时期,然后转入形成鳞片的分化阶段,最后长出一条崭新的,神奇的再生尾,待到尾巴长好了之后,激素就会停止分泌。而新长出的尾巴,会比以前的短,比以前的粗。就像他看到的,墙上的这只壁虎拥有的这只奇怪的尾巴一样。
他回过头,走到写字台那里,咣的一声打开那个大大的饼干桶,里面黑糊糊的,他直起身,对着墙上节能灯的灯光,依稀可以看到那些前几天被小心翼翼扔进去的两个面包虫、一只苍蝇和一只在冬天里难得一见的瘦瘦的蚊子的尸体。除此以外,还有一截短细的、散发着异味的东西。不管他信不信,那的确是一只灰色壁虎的灰褐色的尾巴。他皱着眉头大声叫了起来。那只桶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桶里的东西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如同死而复生。
他吓得惊跳了起来,他再看墙上,那只之前被他弄掉尾巴的壁虎,已经带着它新生的短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王格没有看到齐晓芳,他问王齐飞他妈去哪儿了。王齐飞说去奶奶家包饺子了,包完饺子让奶奶吃了就回来。王齐飞又说,明天早上三个人再一起去奶奶家。说完,王齐飞又垂头丧气地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
对于齐晓芳的安排,王格什么也没说。要是搁在从前,他会非常害怕齐晓芳回来大哭大闹。可是现在,他没有力气了。他挪到沙发上一头躺下来,不动了。他儿子在自己的房间犹豫一下,终于走过来,站在门口,看了看他的伤势,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摔了一跤。儿子又问他需要什么,他沉吟了一下,说:音乐疗伤,给我来点音乐。
儿子说:什么音乐?
他说:就来哀乐吧。
他又说:声音放大点。
这其实正和他儿子的心意。他不知道,此时他的儿子,心里正有着一种无法说出来的悲伤。
齐晓芳不在。因此哀乐响起时,没有被谁阻止中断。在这个家里,王格很少坚决和坚持。他也早已放弃了主张什么的权利。可是今天他的脸色有点破釜沉舟,受伤的脸色青一块、紫一块,显示出绝没有过的强悍之色,仿佛一个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他的儿子打开电脑,给他找出哀乐,摁下重复播放键,就关上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又过了一会,王格看到他老婆齐晓芳回来了,音乐放得很大声,他没有听到门锁的响声,他看到齐晓芳的时候,齐晓芳并没有看他。齐晓芳脸色灰白,为过年而新烫的栗色头发僵硬地被外面的冷风冻在头上,像一片褐色的枯萎的干巴叶子。她破天荒地第一次没有像王格预料的一样跟他吵闹,她也没有关掉在家里回荡的哀乐。她看都没看在沙发上躺着的王格,比起苟延残喘的王格,她自己更像一个死人,她像一个死人一样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卧室。她的身体笨重,可是今天,她的脂肪仿佛被抽空了,她轻飘飘地回到了卧室,没有对房间里响起来的哀乐提出任何一声抗议。她也没有关门。也许她和王格一样,没有力气了。
居委会的张阿姨年夜饭开饭很早,她的宝贝儿子带着一个非常美丽的泰国媳妇第一次上门,张阿姨是个信息很畅通的人,她知道该国有非常多的人妖出没。因此正在以各种方式试探儿媳妇的真实性别。由儿子充当翻译,来来回回地问各种问题。饭快吃完了,还是没有探出个究竟,儿媳妇穿着个高领的衣服,也看不出是否有喉结,看儿媳妇吃饭,手上的骨节倒不小。张阿姨又偷偷瞄儿媳妇脚上的鞋,看到儿媳妇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不过脚很大,真像个男人的脚。正是心下发毛的时候,同一小区的赵大爷就敲着门在外面嚷开了。张阿姨给打扰了,不高兴地一开门,问明了情况,心里很不爽,因为不管能不能验明这个泰国人是不是个女人,总归都是新人第一次上门,第一次上门,就被这该死的王格搅和了,绝不能轻饶。
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门,往王格家走,王格家在三楼住,但是,她刚到一楼,就听到上面传来瘆人的哀乐声。越往上走,声音越大。
在王家对门住的是一对今年十月才办了喜事的公务员家庭。就是赵大爷的儿子媳妇一家。是他们刚才给赵大爷打了电话。这会小两口已经从新房子里出来了,满脸怒气。这时,楼里的很多住户有的听到了哀乐声,有的得到了消息,一会儿,王格家门口就聚了不少人。楼道不大,大家就在楼梯上排开。等着这件事的收场。这其中,还有两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也是居委会张阿姨的手下,他们自觉地站在了张阿姨的背后。
张阿姨伸出手,摁下门铃。
外面的人屏息凝视等待,是茉莉花的歌声。哀乐的声音和茉莉花的声音混响了一会,后来,茉莉花的声音消失了,哀乐的声音还响着。
这太过分了。楼道里和楼梯里的人都开始愤怒了。他们觉得跟王格家做邻居真是太倒霉了。他们对面住的公务员家庭最有发言权,女的说:他们半夜老吵架,我都没法好好睡。
男的立刻响应说:是啊是啊,我老婆都怀孕六个月了,天天白天晚上被他们吵得睡不成。
女的狠狠地白了一眼男的,男的忽然醒悟了什么,暂时闭了嘴,意识到他们奉子成婚的事实忽然被抖落出来了。
不过,除了赵大爷,这会儿估计没人关心这个,在王家楼下住着的一个单身带娃的女人立刻接上了话,说自己孩子马上高考了,晚上复习功课睡的晚,刚一睡着,就被楼上摔东西的声音给吓醒了,现在神经衰弱,考不上大学,找谁去?
女人越说越激动,忽然情绪失控,大声哭起来,说:我那该死的死鬼男人哪,你死得早,你看看我们母子俩被欺负成啥样了……可怜我们没人给做主,又没钱再买房子搬家,要是考不上大学,我怎么对得起你呀。
事情越演越烈,眼看着就不好收场了,这会子该是大家都看春晚的时候,偏偏这个王格闹了这么一出。张阿姨想着还没搞清楚性别的儿媳妇,心里一阵烦乱,又被这个寡妇一哭,更年期综合征都发作了。她对着王格家的门一阵踢,这时,她身后那两位阿姨也来踢门,几个男住户也跃跃欲试,准备冲上来,把王格提溜出来,把他正在听的那该死的哀乐关掉,掐死。
这时候,门开了。
王格和他的老婆儿子一起出现在门口。他们刚才都在家里一起听哀乐。他们现在一起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表情告诉外面的人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表情表示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也都不关心。
王格说:什么事?
他老婆也说:什么事?
他儿子也说:什么事?
外面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刚才还哭闹的寡妇住了口,张口结舌地盯着面色平静的王格。刚才还控诉的那家公务员家庭也不说话,那男的和他爸赵大爷一样,人怂得很。啥也不敢说。
这个时候,张阿姨显示出来居委会领导的风范,她镇定一下,说:是你们家放哀乐吗?
王格说:是。
张阿姨说:你们为什么要放哀乐?
王格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放哀乐?
张阿姨说:你们为什么今天要放哀乐?
王格说:我们为什么今天不能放哀乐?
他的回答让大家非常愤怒,大家终于醒悟过来,大家终于觉得团结一致同仇敌忾的时候该到了。于是就七嘴八舌地开始指责王格。
一个说:过年听哀乐,是要一年倒霉的。
一个说:你想倒霉,不能让大家都陪着倒霉。
一个说:你也不是第一次放哀乐了,死了人才放哀乐的你知道不知道?谁没事愿意听这个?
一个说:你赶紧把哀乐关了听到没有?
最后这个说的才是重点,眼看着就凌晨十二点了,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公务员家的门开着,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已经开始提醒再过几分钟就要倒计时了,钟声敲响,辞旧迎新,雄鸡报晓,谁不想让自己明年有个好开始,有个好兆头?谁愿意听着哀乐过年?
可是王格一家人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王格说,哪个法律规定不让我放哀乐了?哪个法律规定过年就不能放哀乐了?
他说着往门里走。他儿子也往里走。他往门里走了几步,调转身子,抬起手。
他想关门。
他要关门。
谁都知道他想关门。
谁都知道他要关门。
他关上门就意味着他还要继续听哀乐。就是说,关上门不意味着关上音乐。音乐是有穿透力的,它会穿过卧室穿过客厅穿过近处各家各户的门传进男男女女的耳朵让每一个音符都被他们听到。
不能让他关门。
怎么能由了他。
这么多人,难道就拿他没办法?
当然不是。
最后一个叫嚷着让王格关掉哀乐的小伙子就在楼道里站着,这时他径直走出来,果断地从王格身边穿过,从王格儿子的身边穿过,循着音乐播放的声音,来到王格家的书房,把正播着哀乐的电脑的电源一把扯掉,又把书房桌子上的剪刀顺手拿起来,把线剪成两截,扔到地上。
然后他飞快地出来了。
音乐戛然而止。
门外的人们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
这件事就算了。
这件事大家就不打算追究了。
大家都觉得这个事情处理得非常对,大家对王格抱以了非常大的宽容。因此大家就准备各自回家了。
可是还没有结束。
有人不让事情这么结束。
有人让这个事情又有了波折。
有人要把大家的愤怒再次点燃。
大家纷纷准备离开的时候,王格家里又传来一阵阵播放哀乐的声音。这次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大。
大家的脸色都凝重了,男人们的热血都奔涌到头顶了。女人们也气得胸脯起伏没有章法地乱动了。
“太不像话了”,连好脾气的赵大爷都生气了,他说完这句,又说:“这分明是看不起居委会领导。”
又说:看不起大家。
又说:这样闹下去,谁也别想过上好日子。
张阿姨的脸色也更难看了,她出门时忘了带手机,就指挥身后跟着她的那两位阿姨报警。
其中一位拨通了电话。
五分钟后,两个警察来了。一胖一瘦。
大家给警察说明了情况。警察也很气愤。在路上,一个警察对另一个警察说:奶奶的,一年到头每天都有事,这大过年的都不让人歇着,还他妈让不让人活了。
到了现场,再气,也得忍着。也得文明执法。
摁门铃,没人理。敲门,没人理。两个警察生气了。大家都能看出来两个警察生气了,岂止是生气,简直是发怒了。
警察办了一年的案子,大年三十,又被请到这里来听哀乐,警察有些怨气,是能理解的,警察有些怒气,也是能理解的。大家都有怨气,都有怒气,大家互相理解。外面的力量是团结的、充满正气的,一致对内的——房间里面的王格,就变得更不可理喻了,他就是要让所有的人不能好好过年,王格太可恶了。这种人,真不该活着,这种人,真该死。
警察又接着敲门,大家也纷纷跟过来,来敲门,来踢门,来锤门,门被震荡得摇摇晃晃,哀乐顽强地从门里跑出来,钻进大家的耳朵,一波波的音符蝌蚪一样钻进他们穿着新衣服的身体、环绕在他们站着的楼梯上,楼道里,让这一幕看起来像是一场排练好的广播剧。
有人开始给警察出主意,让他们把房门强行打开。可是警察不同意,因为他们都是临时工,还不详知法律条文,并不知道这种在自己家播放哀乐的行为够不够强制执法的标准,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这种行为触犯的是哪一条法律,一位瘦警察不太肯定地说:这种行为,似乎是住建局管的事,或者是环保局管的事,因为声音超过太高分贝是扰民行为。
可是他的说法立刻被离他很近的张阿姨听到了,张阿姨撇了一下嘴角,说:警察同志,你也不能这么说,问题不是分贝的问题,你看,过年的时候,这么多人放炮仗,谁家放得都响亮,比着赛着比声高,谁都没意见不是?这个事,不是分贝高低的问题,在这个小区里住着,尤其是在这个楼里头住着,这谁听见了,都晦气不是?就算他把声音放低了,大家心里也膈应,这大过年的,谁愿意听到这个,想到这个?
她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大家又纷纷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言,控诉今天这个事的可恶。有两个年轻人终于忍不住了,借着舆论的强大力量,冲到王格家的门口,使劲一撞,又一撞,打算用暴力解决这个问题。
警察已经退到了门的两边,半真半假地劝阻着,瘦警察有点担心事态的变化,看了看胖警察的眼色,发现对方并没有坚决拦阻这件事,也就只嘴上劝劝了。
这实际上就是听之任之了。
门终于开了。
也不是被两个年轻人撞开的,是自己开的。门很坚固。门被打开时,两个年轻人还保持着要往前冲的架势,准备再来一次猛烈冲锋。边上的人喊着加油。正是凝神聚力的时候,门开了。
这次,王格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应该是客厅里的电视里传来哀乐。电脑电源线坏了没什么,这个家里,每个地方都仿佛藏着哀乐。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你以为它死了的时候,它又卷土重来。
警察想进去,警察后面的人也想进去。可是王格不让他们进去。
王格说,你们等一下。
他说完这句话,他的儿子也出现到了门口。
他的儿子怒气冲冲地把着门,用仇恨的目光看着外面的人。屋里冒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寒意。人们被这寒意挡在门外,一时谁都没有动。
片刻,王格又来了,他手里拿了一把切菜的刀子,他拿着刀子出来的时候,他的老婆并没有阻止他。他拿着刀子出来的时候,他的儿子站在门口,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的人,他似乎没弄懂发生了什么。
王格不看他的老婆,也不看他的儿子。他只对着外面的人说:非得有什么死掉了才能放哀乐吗?
他又说:非得有谁死掉了才能听哀乐吗?
他将那把有点笨重的刀子举起来,人群全部惊讶地叫了一声,往后倒退几步。那两位警察试探着往前跨了一步,他们先后说:你要杀人吗?你别胡来。
王格站在门口,把自己的老婆儿子推到身后。他左手拿起刀子,伸出右手,对准右手的小指,在空中狠狠切了一下。楼道里的灰尘一下子被横刀切开,一束稀薄的阳光从楼道窄溜溜的通风窗里破窗而入,随刀光飞溅开来。每个人都感受到劈面到来的刺痛,于是人群集体发出一阵受痛后的惊呼,像突然有一声惊雷震响。随后,有血光溅了出来,血光像一道雷鸣之后的闪电,随着这一道血色的闪电,一节小指掉在地上,弹跳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响。
王格面带微笑。他说:现在可以了吗?现在有东西死掉了。
他指了指地上滴血的那节手指,又摇了摇自己受伤的右手,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他说,你们看,有东西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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