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我在县志办当编辑,才二十三岁。因为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还显得相当年轻。
深秋的一个傍晚,我接到同事余珉从九山乡政府打来的电话,说罗老师突然患病了,主任叫我马上赶去接班。那时候,每到秋冬时节,县机关各部门单位都要组织计划生育工作队,分赴各自挂钩联系的乡镇,加强并指导当地政府切实抓好这项基本国策的落实工作。县志办是个小单位,男女老少拢共才十一个人,亦不例外。 接到通知,我即刻捎上洗涮用品和换洗衣服,拎起挎包,便火急火燎地赶到城关车站,恰好还搭上了一辆开往瑞安方向的客运班车。
我一落座,车就开了。路是砂石路,沿着清澈的泗溪水,顺流而下,蜿蜒曲折,时左时右,忽上忽下。大客车老得快要掉牙齿了,一遇上坡就嗷嗷轰鸣,到了落坡就仿佛骨头散架,好不容易驶上平路了,照样哐当作响,颠簸得异常厉害。这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了,但我已经感到非常荣幸,如果没有这头老牛,我就得像神行太保戴宗一样,惟有徒步飞行了。更叫人惊喜的是,坐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一位正值芳华的姑娘。她不知是生性腼腆,还是不愿意与陌生人说话,一路之上,她的脸几乎都朝着窗外,留给我的,全是背影,太遗憾了。 尽管这样,我仍能描摩出她的轮廓:身材高挑,大腿修长。她穿着棕红色风衣,黑色健美裤,白色运动鞋,显得格外青春,活力四射。最迷人的,是那一头披肩秀发,乌溜溜的,浓密密的,直飘飘的,光泽又鲜又亮,像一道黑色瀑布,倾泻在我的眼帘里。她是谁?哪里人?干嘛的?芳龄几何?面容是否姣好?要到哪里去?不知道。
谢天谢地,终于,我看清她的脸了。 当车子绕过一个360度的急转弯时,她不由自主地撞到了我的身上。这一撞,很突然,很结实,很野蛮,差点就把我撞飞了。她这才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嗬!真没想到,她是那么清纯,漂亮。月亮的脸,白里透红,艳如朝霞;双瞳剪水,晶亮似星,好像会说话似的;白脖颀长,宛如天鹅,比仙子还迷人。她朝我嫣然一笑,声如滑珠,说:“对不起,不小心撞到你了。”我正想说“不是你不小心,因为缘分难以抗拒”,不料她随之就把脸又转向窗外了。这未免也太那个了吧。
说实话,她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充满着矛盾的。高傲,孤僻,冷漠。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却又着魔了。她长得太像一个人——电影演员林芳兵。妈耶!她难道真的就是林芳兵吗?不然,咋会长得这么像呢?一样的身姿,一样的脸庞,一样的声音,一样的气质。我怀疑是梦境,愉愉了掐了一下大腿,痛的。于是接下去,我的内心就充满了期盼。期盼着车子能多路过几个720度的超级连环大转弯,期盼着她能忽有灵犀,不再与我陌生,能够再看我一眼,能够和我说说话,哪怕是只跟我说一句话也好。
如果她能与我一路同行该多好呀!我想。
二 一个多小时过去,江口镇到了,泗溪汇入了滔滔飞云江,浩浩东去。
九山乡,如一个古老的山寨,就高踞在江口镇身后的那座大山的山顶之上。那时候,从江口到九山,还没通公路,接下去的路途,我得弃车步行了。等着我的,还有二十多里的长路,全是向山上连续蜿蜒盘旋的山道,荒凉而崎岖,寂寞且难走。此时,残阳已落,晚霞尽褪,暮色正在融化白天。别无选择,我只能孤独地面对漫长的夜行了。
车子在江口大桥隔岸的桥头停下。我下车,想不到,她也下车了。不知咋的,我的心里就不禁有了梦想:如果她也去九山,陪我夜行,那就是天遂人愿了。穿过公路,走到房子的尽头,一条通天的小径,如楼梯般出现在我的眼前,这便是通往九山的唯一道路了。正欲抬脚开走,忽闻身后传来了沓沓声。回首一望,我的心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嘿,不会这么巧吧,难不成她真的也要连夜上九山?她在离我三步之远的地方停下,怔了怔,冲我一笑:“大哥,这么迟了,你去哪呢?”我说:“我去九山,你呢?”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惊喜之色瞬间即逝,说:“我,我就住在上面的,一个不远的村子里。”我说:“缘分啊,咱们可以同行一段了。”她微笑了一下,不再言语。
石阶瘦窄,很陡,凹凸不平,铺满枫叶松针。拾级而上,陆续遇到了十几棵古枫和老松。枫叶红了,灿若春花,瑟瑟的秋风里,如一团团火在熊熊燃烧。她在前面,走得时快时慢,步伐轻盈得像一头小鹿。我在后面,暗暗地跟她较劲,奋起直追,但就是赶不上她。眼看就要赶上了,她的脚步便加速了,见我落下了,她的步伐便放缓了,始终跟我保持在六七步之间。很快,我们就到达了第一条山岭的岭头。岭头有一片开阔地,有田园,有村庄。我想,她的家应该就在这个村子里了,她却一过而不入。
你咋还走? 这里是吴村,我住在上个村,还没到呢。她说。 哦,是这样呀。 她没搭腔。 沉默。沉默。不能就这样沉默下去了。我问这里到乡政府,还有多少路呀?“从江口到九山,要爬九条岭,刚才咱们已经爬了一条,还剩下八条岭。”她说:“哎,你到乡政府干嘛呢?”我说我是县委工作队的,到乡里搞计划生育。她说:“是吗?工作队的我都认识,咋就没见过你呢?”我说我是个替补队员,傍晚才接到通知,罗老师病了,我们主任叫我去接班呢。“哦,是这样呀。”她停了停,又问:“你们主任姓啥?”我说他姓朱,名就一个礼字,是我的高中班主任。 她停下来,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欲笑又止,继续赶路。 你笑啥?是笑我穿得太土吗?我以为她是看不惯穿在我身上的军装。她笑道:“怎么可能呢,男人穿军装,最潇洒了。” 过了一会,我们又爬上了一条山岭,前面又是一个村庄。我想,已经到了分别的时刻。再见了,美丽的姑娘。说这话时,我心里居然泛起了一丝莫名的不舍和伤感。不曾想,她却“咯咯咯”笑了,笑声如银铃般悦耳。
她说:“同志,刚才我是骗你的,其实我就是乡里的计生员。”
我愕住了。哦,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所谓的高傲、孤僻、冷漠,其实都是锋利的武器,她是一个很机警的人儿。
三 剩下来,还有七条岭,还很漫长。但是,在那一夜,我觉得它太短了。
山路弯弯,一直向上。这时候,月亮出来了,是一弯皎洁的下弦月。月亮在笑,露出小白牙,满天闪烁。那山,那林,那草,那路,那人全然融入了月色星光里。长长的山道上,除了我们,再无他人。秋虫不再呢哝了,山风不再流浪了,万籁俱寂,一切都在侧耳倾听。 她告诉我,她是山那边的桂溪人,父亲是教书的,母亲是运输公司的。我告诉她,我自山中来,父亲是种田的,母亲也是种田的。她说,今年她十八,高中刚毕业,高考落榜了,就到乡里当了计生员。我说,今年我二十三,刚从部队退伍回来,靠着老师帮忙,在县志办当一名小编辑。她说,你太厉害了,一回来就安排了工作,不像我。我说你咋了,不是也有工作了吗?她说不是的,我的工作是临时的,是个临时的计生员,这不,今天我到县里一送完报表,就要连夜赶回乡里,我得努力表现,争取以后好转正呢。我说我也跟你一样,目前也是一个临时工,今后还不知何去何从呢。
两说三说,我们的距离就拉近了。她不再大步疾走,与我一起缓缓前行。呵!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问:“能到县志办编县志的人,都是挺有才的,你一定很有才吧。”我说没有的,就是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文章而已。她说:“都发表了什么作品,可否说来听听?”我说有《嫁给森林》《老豹》《月亮溪的颤音》等等。她惊叫了起来:“哇!你就是那个在《温州日报》副刊上经常发表散文小说的岚亮?”我说那是我的笔名,写的不好,让你见笑了。她说:“你的文章我看过,写得挺好的。”
一听她夸我,我就飘了起来。正想问她有何爱好,却突闻“嘎”地一声,紧接着又是“哇”地一声,吓我一大跳。那声嘎,发自一只蓦然从林间飞出来的大黑鸟,那声哇,出自她的口,她被黑鸟惊着了。秋夜的山道,墨林森森,落叶无声,寒风呜咽,寂寞无边。我说你会唱歌吗?如果会,你就唱吧,歌声可以壮胆的。这话实际是虚伪的,我真正的用心就是想听听她的歌声。她倒也大方,我话音一落,她就真的唱了起来。她唱的全是越剧,唱《黛玉葬花》,唱《金玉良缘》,唱《三盖衣》……她歌喉清丽,圆润婉转,一口嵊州腔,唱得有板有眼,虽然略逊于王文娟和金彩风,但在我听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了。我说你受过专业训练的吧?她说:“不是的,纯属是个人爱好,自学成才,当年要是父母不反对,我早就进县越剧团了。”我说真是大遗憾了。她问:“你会唱越剧吗?”我说就会那曲《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说:“要不咱俩合作一下?”
于是,山道上响起了我们的歌声。我先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青云刚出岫。”她接着唱:“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唱毕,她笑道:“你唱得挺好的,可惜用的是普通话。”我哈哈大笑。 哦,她不仅内秀,多才多艺,而且还是一个十分阳光的人儿。
夜朦胧,月朦胧,树朦胧,人朦胧。我们走得越来越近了,她那飘逸的发梢,屡屡拂过我的额头,她的体肤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如同槴子花开一样的清香,是那样的让我心醉。爬上一条岭,又爬上一条岭,过了一庄又一庄。不经意间,发现路边有棵树,上面似乎隐隐地挂有红灯笼。我拿手电筒一照,果然是一棵树,枝头上挂满了柿子,柿子熟了,披着红,染着霜,煞是诱人。恰好这时肚子饿了,我随手摘下两个,一个给她,一个留给自己。她犹豫了一下,接过。随后,从兜里掏出两块钱,放在树底下。
她没多说一句话,却搞得我耳根一阵阵发热,自惭形秽。哦,她不仅外貌美,心灵更美,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儿。
四 行走在浪漫的夜色里,山岭变得特短。三个多小时过去,我跟着她,很不情愿地走进了九山乡政府的大门。我是多么希望就那样一直与她继续走下去啊,哪怕是走向更黑暗的长夜,走向白色的坟墓,走向莽荒的大森林,走向遥远的海角天涯。
一跨进门槛,我就去找余珉。她说:“你别急,他们就住在东厢的二楼,我先烧点东西让你填填肚子。”我听了,嘴上说太麻烦了,心里却是巴不得。说真的,彼时于我而言,吃是次要的,想与她多待一会儿才是顶顶重要的。
九山乡政府的办公楼是一座古老的四合院,她住在西厢二楼一隅的小房间里。房内简约,非常整洁,芬芳满室。木床、书桌、椅子、脸盆、水桶、柜子,左墙悬着白毛巾,右墙挂着林黛玉,除此,便是那只搁在桌边的煤油炉了。她请我入坐,喝水,又从柜子里拿出三个玻璃盒子,里面装有炒米、琵琶梗和芙蓉糖。她打开盒子,叫我先吃着,自个则点燃煤油炉,给我煮面条。
书桌的前门是窗户,窗外有房舍,有棕榈,有芭蕉,有竹林,有稻田。月亮高悬于天,星星拱着,彩云追着。月光透窗而入,清辉满地,这里的夜色真浪漫。我拿起盒子里的食品,每样尝了尝,真甜。从此以后,这三样东西,便成了我的最爱,也导致了我最近血糖飚升。十几分钟后,面条煮好了。配料是盘菜、虾皮和酱油肉。让我差点惊掉下巴的是,她居然还给我烫了一小铅锅的酒。酒是缸面清,加了白糖,浮有蛋花。面煮得很好,不硬不烂,不咸不淡,恰到好处。酒热得滚烫,香气袅袅,至醇甘甜,端端的好。 哦!她不仅心灵手巧,而且还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儿。才初次见面,她咋就知道我喜欢喝酒呢?我只能感慨:这就是缘分,这就是天意……
五年后,她结婚了,成为了一个美丽的新娘。
她究竟是谁? 让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四叶,也就是一直与我同甘苦、共患难,不离不弃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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