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往西，出三门峡，约两小时火车路程，便入西安界。

　　西安对我来说，是一个传说。不仅因为这是一座历史名城，而且跟我本家一个老爷有关。他是地主成分，解放后为躲肃反，逃往西安。后来政府抓不到他，就来抓他大儿子，也就是在我们李家爷爷辈排行第二的，我们叫他二爷。二爷闻声翻墙逃走，后，循人带回来的音讯也前往西安。那时，西安多烧青砖大窑，老爷就做了最苦的窑工。二爷也在相隔不远的一口窑安身，做一样的营生。两人，以老乡相称，至老爷死，二爷用席卷起来埋掉，都不敢掉一滴眼泪。

　　这是一段充满悲情的传说，二爷也像传奇一样的在我心中存在。

　　于是，西安也是迷一样的在我心里。

　　大学毕业那年，我在学校做勤工俭学。暑假末，学校安排我做接待学生来访工作。临近开学的一天傍晚，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儿子前来咨询。他们从西安来，儿子高尔文考上我们学校的美术专业，趁着假期他们一起提前来看看学校环境。作为一个工作人员，不管是谁来，我都会热情接待。但出去对西安的一份特殊感情，对这一家人我特别用心。

　　高尔文，一个像他名字一样温尔文雅的小青年，皮肤白静，细声细气，高高瘦瘦，长长的头发还稍染了点颜色，衬托出一种学艺术的孩子特有的气质。我带着他们参观了校园，饭堂、宿舍等，高叔话不多，阿姨应该是较当家作主的角色，一直拜托我代他们多看着点孩子。

　　作为学生处工作的学生，我和各个院系都熟。安排高尔文住下，领他去了了美术系见了班主任。因为孩子本人优秀，在第一学期，高尔文做了班长，在系里也是干部。他的艺术眼光也很有意思，比如，我创刊的校级杂志《新绿》，我们在招新社员的时候，宣传画征集，其他人的题材是枝枝叶叶和绿相关，高尔文的创意是一个鸟笼，全黑，外面是一片绿树叶，视觉冲击强烈。当时很多人看不懂，现在想想，大学生们的理想和现实之间，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吗?

　　当时，没有手机，联系极不方便。有时，我的桌子上会多出一些吃的礼物，是高尔文从西安带来的，我也连声感谢的话都带不到给高叔夫妇。但我总感觉，他们孩子的优秀是他们长期教育相关，我只是引个路，对我这份肯定让我受之有愧。

　　年后开学，有一天高尔文忽然来找我，说一定让我往西安去一趟，他父母有工作给我推荐。带着一份说不出的感动，我踏上了往西安的火车。到西安已经是凌晨，高叔安排的司机已经举着我的名字等我，载我到兰州军区后勤装备部的一个酒店，已经安排好了酒店。司机告诉我，阿姨是这家军队酒店的负责人。

　　天亮，高叔夫妇二人前来，带我前往《西安日报》、《华商报》两个单位。阿姨说：“你正常发挥就好，我们带你见的都是我们的同学或是朋友，好好表现。”高叔说：“不管是啥岗位，你就说可以就行了。”

　　现在想想，应该是当时高叔夫妇已经和两家单位说好了，我来也只是走一个过场，让我自己选。所以，面试进行的非常顺利，加上本来我的专业、爱好以及相关写作的成绩，给出职位后，面试官当场让我自己回去考虑考虑。

　　面试完，高叔夫妇带着我前往西安回民街，那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小吃。家庭条件限制，从小节省习惯的我，看见什么好吃的，我都不敢开口。阿姨只要看我多看一眼的美食，都马上买下来，拦都拦不住。晚饭时，一家人还请了高尔文的几个长辈家人一起聚起来，隆重介绍了我后还说：“这个小李，估计会到西安工作了，你们多方面都帮忙照顾着哈，包括找婆娘哈。”

　　我当时不懂婆娘的意思，一脸的懵，他们看着我傻傻的样子，哈哈笑起来。

　　从西安回到学校后，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有几个选择，一是留校，一是新乡恒力集团已经录用了我。和家人商议后，我还是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高叔夫妇。因为，家中母亲常年患病不适，相对来说，我的志向要么留校，要么往南方经济发达地区。西安虽好，但文字工作赚取的薪资难以支撑我目前所处的困境。

　　高叔夫妇也明事理，很快复我一封信，说不管以后在哪里，他们都希望我平安幸福，西安他们家永远都是欢迎我前来的地方。对真诚待我如亲人的这家人，我拿着那封信，感动无比。

　　毕业后，短暂的留校经历后，我南下了。有手机，但后来几经变迁，和高叔一家人还是断了联系，甚至连通信地址都没有了。

　　时间推移，2022年，大女儿考到了西安音乐学院。又听西安名字，我心头一震，往事又上心头。我马上通过和高尔文一班的表弟，联系到了他。高尔文告诉我，高叔因身体不已经去世多年，他妈妈也过了七十，因为心脏病动了三次手术。

　　电话这头，听得我眼泪都掉下来。要到阿姨的电话，却忽然发现，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阿姨姓什么。高尔文告诉我，他妈妈姓云。

　　接通云阿姨的电话，得知是我，她也是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问候之后，谈及我的家庭及女儿上学的事，阿姨说：“那你得到时让我好好接待一下孩子，这边你没留下，孩子来了，就把这边当成家吧，没事就回来住住。”

　　还是那样的诚心待我，让我内心五味杂陈。这些年，怎么就忽视了这一对待我如孩子一样的老人呢?迟到的问候，让我感到羞愧不已。

　　阿姨是一位大家闺秀的形象，上了年龄，举止还是非常优雅。她告诉我，因为做了三次心脏手术，不能剧烈运动，还要长期服药。高尔文孝顺，辞了工作，陪在妈妈身边照顾。

　　女儿大学开学后，疫情原因，刚入西安就被封闭管理。女儿听了我和这家人的故事，也很感动，她还查了路线和我说：“老爸，往云奶奶家去，五公里多一点，很快到。”

　　我想了想，还是没让女儿联系云阿姨。因为疫情形势吓人，且不说女儿能不能出校门，万一在搭乘交通工具时，有感染的风险呢?对一个有基础病患者的老人，这时前往探望，绝不是好主意。如果，联系了云阿姨，依她一家的性格，会当成一件事来挂记。只能等疫情缓解，大家都能自由出行，才好相见。

　　女儿开学的第二个月，身上出蛇形疮，疼痛难忍，西安当时还不能出医院就医。由于一直都是在宿舍上网课，所以女儿向辅导员请假返广州治疗。一周后好转，但时广州疫情又严重起来，辅导员认为，这时返校不合时宜，在家和在学校上网课都是一样的，又临近春节，干脆让女儿第二学期再根据学校通知返校。

　　这样以来，去探望云阿姨的事又搁置下来。

　　女儿问：“老爸，那到时带点啥给云奶奶呢?”

　　我说：“你看啥好吃，就买啥。”

　　“你报销呀。”

　　“那当然。”

　　“那我就多买点。”看来，女儿也理解了我对这家人的特殊情感，知道多买点。

　　说话间，到了春节前。云阿姨会分享一些家庭幸福给我，有可爱孙孙，有儿子工作相关的事宜。那时疫情管控放开，大批感染人群出现时，我也担心着阿姨的身体状况。阿姨说，她几乎不出门，菜也有人消毒后送来门口，儿子高尔文阳了，回他自己家隔离了，她自己没有任何不适。我本想寄点茶叶和其他物品过来，但想了想还是不行，那时的快递员是感染重点群体之一。

　　阿姨最后一句跟我微信说的是：“你和家人也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多保重。”

　　因为疫情放开，我的工作反而更忙了。到了春节，只要我发一个问候信息，根据习俗和她个人的性格，肯定阿姨要给我和孩子们发红包。年龄那么大，总还想着寄什么东西给我们，我想等上班了，一起问候一下，再说一下年约一下西安见面的事。

　　初八，我给信息云阿姨问好。未复。

　　初九再发，仍未复。

　　我心里在想，是不是因为过年未给她拜年，她计较了?应该不会呀。豁达的云阿姨，怎么会呢?但心里也挺郁闷的。

　　正月十二，我拔电话，未通。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就依阿姨的性格，就是我没信息给她，她应该在过年会发一些他们一家人的幸福照呀。我马上拨通了高尔文电话，高尔文说：“哥，我妈年前突然跌倒，离世了。从那里到现在，我都完全懵了，大过年的，就没跟你说。”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放下电话，热泪不止。

　　有时我也在想，是什么一种力量把我和这家人联系起来。是缘份，是高叔夫妇的真心相待，是他们阳光一样温暖的心。

　　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女儿时，女儿问我：“老爸，那什么时候你到西安?”

　　“等下半年吧，女儿，到时，你陪爸爸去给云奶奶上柱香吧。”

　　“好的，爸爸。”

　　这个约定，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那个西安之约，今生再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