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家，走得越远家的样子越清晰。如果我出了白水，白水的样子就会很清晰。我出了陕西，陕西的样子就会越清晰。可是我只出了我们古槐村，原来不叫古槐村，叫冯家山村，所以冯家山村的样子就特别清晰。我一说家，大不到一座白水城。我的灵魂始终安放在冯家山村，安放的时候应该下着雪，雪沙沙地落下来，声音很轻但是很干脆，老槐树是一幅水墨画，清晰而温暖，若让视觉再大点，背景就是货郎担山，下方还流淌着美丽的白石河，还有一颗明珠一样的林皋湖。我的灵魂就在这幅画中安放着。对了，必须是夜晚。只有夜晚，我的灵魂才属于我。

　　(一)

　　这里的夜，蓝而高远，高高在上，异常神秘。满天繁星点缀在天幕上，月光如水一样温柔而美好，洒在大地上，树影被拉得好长，人影点缀其中，婆娑而动人。

　　时间是24年前，我们一群孩子，晚自习后借着月光回家背馍。夏天馍容易发霉，我们只带够三天的。学校在周三下午会提前放学一节课，我们会一路小跑回家，然后一路小跑来校。我们会在上晚自习的时候气定神若地坐在教室里。

　　等到初三的时候，我们再也不愿意下午回家了，每天的月亮都很美。我们一群人踏着月光有说有笑地就要回家背馍了。

　　夜，总会和鬼扯上关系。胆子大的同学总在讲鬼故事。不知道他们害怕不害怕，他们似乎天生不怕鬼。但是我怕，尤其看过一些恐怖电影后，总觉得那些身影，那些恐怖的“小强”就会从我眼前闪出来。越害怕走得越快，也越往一块挤，七八个人就挤成了一个点，在月光下移动。我们要过一道沟才能回家，路曲曲折折地蔓延。坡上有一些松树、杏树、桃树，平整的地上多是小麦，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种植苹果树，我们会闻着松树特有的味道走过，会看着杏花开了、谢了，桃花开了、谢了，苹果花开了、谢了，它们的香味会持续整个春季。我们会对园里的各种水果产生幻觉，会突然想起望梅止渴的故事。

　　走着走着，下了沟，又要上坡了，半坡上有一堆堆坟茔。我们开始沉默，沉默到能听到心跳，心跳明显在加快。我不敢，却又忍不住想要看着墓地，甚至幻想那里边突然走出来一个人，让我们惊慌失措。有同学大声地咳嗽一声，打破了静寂，一下子刺破了恐惧。哪有鬼，这是人的世界?墓地突然有火光闪动。有人说，那是鬼火，没有什么可怕的。另一个附和，那就是磷火，化学书上学过了。

　　灯火处，就有人站起来了。没有人敢问话，也没有人敢跑，都傻住了。那人出声了：这些娃胆大得很，大晚上回家背馍。月光很亮，他的脸慢慢清晰起来，就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

　　走到平路上，我的脚上挂住了一截塑料纸，一走一响。挣脱不掉，逃脱不了，我拼命地跑，后边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远去，那声音还在。我不敢往脚下看，我怕看一眼，他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了我。我想至死我都不能把脸给他。终于跑不动了，他的声音就小了起来。我停，他也停。定一定，再定一定。月光已经洒了一地，白昼一样。刚才的逃跑不就是因为有月光吗?不就是因为我能看清前方的路，能看清每一处拐弯吗?

　　这成为了我们以后一段时间的笑料和谈资。但是没有一个人比我记得清楚。24年了，我还记着和我同月同日生的堂弟对着月亮作揖的情景。那样的记忆也是神秘的，如家乡的夜一样的神秘高远，让人敬畏。

　　(二)

　　这里的夜，总是很宁静，宁静而低沉。它会压低天幕，陪着你走一条陌生的路，让你在抬头望天的时候，总能望见月亮，总能望见家乡。

　　那一夜，我要从我的冯家山村走出去，和弟弟一起到另一个地方过年。天阴沉沉的，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雪。没有月亮，没有群星璀璨，地上一走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整个世界一片静寂。我和弟弟住在冯家山小学里边，我的家因为要支付我的学费已经被父亲卖掉。我们准备在学校过年。父亲是学校的老师，我们曾一起给学校修墙，用细泥压光了教室的墙壁。我们准备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过年，我们离老槐树很近。走出学校门，往西一看，老槐树那浓重的色彩就会凸显出来。她比夜更深沉更浓郁。看到她，我想起来埋在墓地里的母亲。我们走了，母亲该有多么孤独。往常蓝而高远的天压得很低，和老槐树的枝丫搅合在一起。

　　我们要走了，这一走再也没有一个年夜在这里度过。这里有我的家，有我最为亲切的家人，有我最爱聆听的乡音，有我最为惦念的面孔。他们总是那么地关心我，那么地照顾我、爱着我。可是我还是要走了，去另一个地方过年。我们要跨过两道沟，要走很长一段平路。我穿着父亲那件陈旧、暖和而沉重的黄大衣。弟弟比我抗冷，他灵巧得多。

　　路上的脚印，都是我俩踩的。过了林皋湖，我们还要走一段我们从没有走过的路。月亮慢慢升起来了。低沉的夜，开始慢慢上升，星星也出来了，夜又恢复了我们上学时的样子，蓝而高远，满天繁星，月光洒在积雪上，路更明亮了。更明亮的是我们对前途的预判，我们不再犹豫，我们要努力地走下去。当我们信念坚定的时候，所有的眼前景都开始熠熠生辉，成为我们的朋友。

　　杜康有我的另外一个家。这个杜康我应该称之为大杨。而最让我自豪的是大杨乡中，现在我们习惯称为杜康一中。在杜康一中我教了六年书，在同事和学生的陪伴下，我活得充实而幸福。

　　每夜在操场或者前院踱着步子，我已经忘记了看高天里的月亮，看布满天幕的繁星，我享受那一段时光，我心里时时刻刻都是学

　　生们的样子，都是上课时的情景，都是和同事一起吃饭、看电视、喝酒时的样子。现在去想，那月色应该是清澈明媚，那样的夜已经让我忘掉了自己，让我走出了思念和悲伤。母亲离开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这辈子都走不出去了。

　　杜康一中的夜，安顿了我的灵魂。

　　(三)

　　这里的夜，灿烂而明媚，繁华而自我，又具有包容性。

　　走了24年夜路，我终于走到了白水县城。我该去什么地方结婚?冯家山始终盛放着我的灵魂，可是无处安放我的婚事。就在白水县城，还是六伯拍的板。他说，这也是你以后努力的方向。我们在新华学校门口租了一间半的窑洞。

　　也是这样的夜里，我与父亲利用下班的时间把那陈旧的窑洞用滚筒滚白，那就是我的婚房。爱人在新华学校任教，房子离她也近。等到有了大女儿，我们一家三口和岳母四口人就挤在那里。那里确实很小，小到电脑风扇的声音都能把孩子吵醒;小到爱人要为我油炸两个白吉饼，也要把窗子开半天;小到我们终于在四年后搬了新家，还觉得活在梦里。

　　我印象深的还有这样一件事：杜康一中首届艺术节结束后，已是凌晨一点，深夜回家我突然觉得，偶尔加班到12点以后，也是一种享受。路上空空如也，所有的冷、所有的黑暗都向你扑过来。也有警灯闪处，也有街灯亮处，但这样的黑与冷不会让你难受，这样的灯光不会给你慰藉。夜与灯与我，似乎独立存在着。夜在努力地做着自己，包容一切，让一切都归于平静。灯光只是点缀，不需要给谁照明，不需要照亮谁的心。

　　我和同事骑着弯梁摩托车往县城里去，没有月光，灯光很冷，车灯忽闪着。过了杜康沟，车刚好没油了。路灯亮起，我们推着摩托车奔跑前行，一头扎进了让我期待、给我温暖、使我安宁的白水之夜。

　　是啊，从那时到现在已经14年了。白水之夜是深沉的、神秘的、美丽的、动人的，抑或是繁华的、灯光闪烁的、车水马龙的。白水之夜，少了参照、隐了虚伪、减了烦躁，使我的眼神不再慌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的幽寂会突然在夜里造访这座城市。白水的符号明显地扩大，会扩大到仓颉庙、杜康沟、云台山、白水河，会扩大到雁门山、方山、林皋湖、铁牛河、狄家河、妙觉寺，会扩大到老槐树下，那个盛放我灵魂的地方，与此一呼而应，深情守望。

　　这样的夜，属于夜幕降临，匆匆行走的自己。灯光会突然亮起，一条街道到另一条街道，一种灯光到另一种灯光，璀璨的夜灯像一条河流，所有的不悦都会被灯海淹没，我回到家里的那一瞬间，肯定放下了疲惫与埋怨，一张比头还大的笑脸给了家人。

　　这样的夜，属于长夜少人，享受个性的自己。等所有人渐次退去，所有的辉煌都以灯光的形式呈现给了苍天和大地。或者于明亮的书桌前徜徉书海，或者用一支笔在灰黄的草稿纸上描摹温情的白水。“四圣故里魅力果乡”“中国字都”“中国有机苹果之乡”“中国苹果之乡·白水”“白水人民欢迎您”，这些灯光组成了一句话。至此白水之夜完成了一次又一次不易说出的表白。

　　白水之夜之美，美到一发不可收拾，美在宁静安宁，美在和谐高雅。看着高天里的蓝，看着泛着晕的月，我心甘情愿地把灵魂安放在这蓝色的星空里。

　　在白水，我心安理得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