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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湾,我第一次走进安宁病房

时间:  2024-06-02   阅读:    作者:  陆晓娅

  将妈妈的骨灰与爸爸的骨灰葬在一起后,我决定独自飞往海南。朋友在那里有一间房子,据说离海边只有一公里多。

  先生想陪我去,我说不需要,我就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我不是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和蔚蓝待在一起,和广阔待在一起,和永恒待在一起,它们三位一体就叫作“海洋”。

  我期待得到大海的抱慰,也想把自己复杂的感情交付给海浪的喧哗与骚动。在想象中,大海的力与美,是治疗丧失的心灵药物。在那段几乎不用说话的日子里,大海是我唯一想与之交谈的对象。每天下午与傍晚,我都会到海边徜徉。但是,有点失望,那片海在海湾的包围之中,因此波涛与潮水已被削去了锋芒,除了有晚霞的日子,海天的色彩也略显平庸。不仅是形态和色彩,就连声音也让我失望。我原本希望听到潮水的多重奏,听到浪花拍打岩石的交响曲,我盼着让海之声充盈我的耳鼓,将我心中的忧伤席卷而去。

  唉,于我而言,那片海洋达不到我所需要的精神力度啊!

  我渴望面对的大海,是壮阔的、野性的、变幻无常的,是能让我立刻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孤独和脆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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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有点奇怪?在妈妈去世之后,我需要的难道不是风和日丽,不是鸟语花香,不是感到岁月如常,甚至是岁月静好吗?

  其实早有人看破人类这一心理需求。英国思想家埃德蒙·伯克在一篇题为《关于壮阔和美丽理念之源的哲学探究》的文中说:“景致之壮阔和脆弱的感觉有关。很多景致是美丽的,例如:春天的草原、柔美的山谷、橡树和河畔小花(尤其是雏菊),不过这些景致并不壮阔。一种景致只有让人感受到力量,一种大过人类,甚至威胁到人类的力量,才能称之为壮阔。”

  如果说,将来会有一门自然文化心理学的话,伯克肯定是最早的播种者。

  妈妈去世后,我和弟弟妹妹正式成为“成年孤儿”——我们前面不再有上一辈人。虽然我们早已不再年轻,也都有各自丰富而坚实的生活,甚至对于妈妈的离世也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是我仍然感觉到一些莫名的忧伤。或许,它来自我自己的死亡焦虑——连年轻记者在采访时都毫不拐弯地问我:“妈妈走后,你将如何对待自己的归途?”

  正是这份莫名的忧伤,让我想独自兀立海边。但我渴望的不是找到一片可以悠然散步的Beach(海滩),而是看到一片能镇住我的OceanView(海景)。

  Beach属于人类,是人类的领地,是人类寻求娱乐和放松的地方,遮阳伞、比基尼、沙滩椅和儿童沙滩玩具,是它的符号。而OceanView才能提供一种大过人类,让人恐惧和敬畏的力量。阿兰·德波顿说,西方人为壮阔景象所吸引,正好发生在传统的上帝信仰式微之时。他认为这不是偶然的,因为“这些景观仿佛使游人体验到一股超然之感,而这种体验是他们在城市和已开发的乡间无法获得的”。

  所以,脆弱之时去寻找大自然中的壮阔景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吧。让自己的脆弱与大自然的壮阔相撞,让自己的渺小和大自然的浩瀚对冲,或许能产生一种反作用力:因渺小而臣服,因敬畏而谦卑,因脆弱而坚强,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平静,能够战胜脆弱的平静;一种新的永恒感,能够超越丧失的永恒感。

  虽然海南那片海湾中的海,没有给我期待中的力量和慰藉,好在旅行还是让我把一些壮阔的OceanView存在了心灵图片夹中,可以随时“调用”。

  那个傍晚,在爱尔兰岛的奥赫里斯角,我在悬崖边上看到了一所房子,房子的主人大概是养牛的,大门口柱子上有两只陶土做的奶牛,样子又憨又萌,下面的牌子上写着“OceanView”,我猜他们也提供住宿。

  绕过这栋房子,便是被大西洋波涛包围的偏僻海角。时间已近傍晚,云层中的阳光也有些疲惫了,但我还是经不住诱惑,决定开始一个人的海角小徒步。

  悬崖上不足一尺的小道,像神秘人留下的线团,穿过茂盛的草丛,引领我向前。视野范围之内,只有灰色的天空、翻着白色浪花的灰色大海和绿色的草场,偶尔有一些海鸟飞过。我走走停停,看阳光钻出云缝,把一束束忧伤的光洒向黄昏的草场;看海浪冲向悬崖下的礁石,就像情人张开的热烈怀抱。我独自沉醉在大自然的律动中,忘记了与朋友们约定的晚饭时间。

  终于走到了海角的头上,果然还是悬崖。悬崖底下,是咆哮着的大西洋;悬崖上面,没有象征人类文明的灯塔,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地。我站在悬崖和草地之间,像一棵渺小的人形树。风从海上吹来,经过我,在绿色的草地上制造骚乱和欢快,我与它们秘密相会在这陌生之地。

  突然意识到,好像在我们中国的海岸线上,更多的是平缓的沙滩,少见陡峭的悬崖。

  这有什么不同吗?

  还是有的吧。在沙滩上,你可以把脚浸泡在海水中,与海洋温柔地联结在一起,海洋是你的友伴,甚至是你的玩物。但在悬崖之上,你必须克服一种跳下去回归人类起源之处的冲动,你感受到的是一种超越你又诱惑你的力量。悬崖上强劲的风和悬崖下的拍岸激浪,在触觉、听觉上都更有力度,当它充盈你的感官时,可能让你感到害怕,但也能同时让你更强烈地体验到当下的存在——有时候,脆弱的感觉比强大的感觉更接近真实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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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悬崖上临海,视觉上的立体维被拉开了,高崖之上望天涯,天涯似更遥不可及却又更激发人的想象力。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疑问:我们中国有漫长的海岸线,但少有以海洋为主题或背景的文学作品,至少在我的头脑中,没有那种海上冒险的故事。是的,我们有郑和下西洋,而且比哥伦布、麦哲伦们还早,但除了“海上生明月”的平和美丽意象,为什么没有留下让人心动不已的海洋故事呢?

  海洋,广阔无边、充满动力的海洋,似乎没有进入我们中国人的精神结构。也许,作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民族,我们在内心深处对海洋是陌生的、恐惧的、拒斥的?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海子写下了这充满青春感、希望感的诗句,然后,死去。他是否见到过狂暴的海洋?他是否在悬崖上感受过风从海上来?他葬在哪里?有没有人曾经想过把他葬在大海边?

  法国诗人夏多布里昂,1822年开始写作《墓中回忆录》,1824年选定格朗贝岛为自己的墓地,那是一座涨潮就会与陆地分开的荒岛。夏多布里昂说“海浪、风暴、孤独是我最早的导师”,而死后他只想“看着海鸥等各种海鸟飞翔,凝望远处的蓝天,掇拾贝壳,听海浪在礁石间轰鸣”。

  我还没有机会去拜谒夏多布里昂的墓,但是爱尔兰岛马林角一座面向大西洋的孤坟曾经惊到了我。我不知道墓主活着的时候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享尽了人间繁华而回归宁静,还是一辈子都讨厌喧哗与骚动,始终特立独行,连遗体都要远离红尘。但他死后,能永远享受大海上月升日落的绚烂,沉醉于波涛永无止息的乐章,只听海鸥和海风捎来的消息,他的灵魂该是多么的欢畅和自由!

  望着大西洋边上的孤坟,我无法挪开脚步,一个人沉醉其间,忘了和朋友约定的时间。坐在乱石堆上,我呆呆地望着十字架和它背后波涛翻滚的大西洋、一望无际的灰色云天,内心真是“悲欣交集”。

  让我深深沉醉的,并非仅仅一片海,而是一片壮阔的海、野性的海。在这片大海边上,这座孤坟才既显得孤单与脆弱,也显得高傲与坚强。

  也许,对于一些人来说,疗愈悲伤的不是温柔的抱慰,而是去敞开,去带着忧伤与那些“大过自己”的东西相遇,与壮阔的事物相遇,与更具永恒感的大自然相遇,在这种相遇中因体验到生命的渺小和脆弱,而更想好好地活、充分地活、不负此生地活吧。

  2014年年初,我决定开始用自由行的方式探索更广大的世界。台湾是我选择的第一站,因为没有语言上的障碍。在这趟旅程中,我还想实现一个愿望,就是去台湾的安宁病房看看。

  我大概是中国内地最早知道世界上有安宁缓和医疗(PalliativeCare)这回事的人:跨世纪的时候,我们心理辅导博士班的导师林孟平,为学员安排了一次香港访学,请香港一位安宁医院院长给我们讲解了安宁缓和医疗。现在十多年过去了,我在北师大开设了“影像中的生死学”课程,也把安宁缓和医疗作为了一个单元,但是我还没有机会真正进入安宁病房。

  当然,安宁病房不是随便可以进的,作为人生命最后的栖息之地,需要守护人的尊严与安宁。后来,在世界各地旅行时,我都不经意地发现过hospice(临终安养院),我也很想到里面一探究竟,但都被礼貌地谢绝了。当然在写作此文的现在,安宁病房对我已经不再神秘,因为我已经是一个安宁疗护的志愿者,已经走到了临终者的身边。

  带领我迈过这道门槛的是台湾心理学者余德慧先生。我很早就有缘读过他的《生死学十四讲》,也知道他在台湾开设生死学课程,还知道他每周都会到慈济医院的安宁病房,以志愿者的身份和安宁团队一起工作。我很希望能拜见这位生死学者,但是当我走进他在花莲的家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他的大幅遗像!余先生从他大大的眼镜框中凝视着我,眼神里有几分严肃,似乎也有几分好奇,好像在问:“为什么你想参观安宁病房?”

  余先生生命中最后的日子,也是在慈济医院的安宁病房度过的。因为慈济医院有佛教背景,所以那里的安宁病房叫作心莲病房。我猜对于他的夫人顾瑜君教授来说,心莲病房是一个让她既感激又伤怀的地方,所以余先生去世后她很少再去那里。可是这一次,当她听说大陆有个朋友想参观心莲病房时,就专门提前跑去,帮助我把参观安排妥当。

  进到慈济医院是下午两点,离开的时候竟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可我还是舍不得走。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居然让我愿在死神徘徊的地方流连。

  来之前一直想象:这个专为癌症末期患者(现在也收其他疾病末期患者)设立的病房,会是一种怎样的氛围?即使不是沉重的、压抑的,也会是庄重的、肃穆的吧?所以,我一个劲儿地在邮件中问“请告诉我们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生怕自己行为不当影响到临终者和他们的亲人,破坏了那种氛围。

  就这么忐忑不安地走到了心莲病房——虽说“心莲”是个意象美好的名字,但人们应该都知道,这里提供的是临终照护,死神随时等候在门边吧。

  门边等候的不是死神,而是一幅大大的“预立医疗自主计划”宣传画,上面赫然写着:“对于生死,要听!要说!要看!”

  喔,这和我们一般人的习惯太不相同了,我们总是避讳去谈论死亡,不管那是谁的死亡。我们已经习惯了把死亡放到意识之外,好像它与我们不相干,直到它突然显形,搞得我们惊慌失措,心力交瘁,甚至留下许多愧疚和遗憾。

  心莲病房的走廊宽大又明亮,墙壁上挂着很多图画,专门的会客区里摆着舒适的沙发,不像医院,倒像疗养院。护理师胡熏丹笑着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跟着她和护士长张智英,我们走进心莲病房。按照要求,我们不能打搅病人和家属,只能和医护人员做交流。

  人们想到死亡,通常就会觉得恐怖和悲伤,笑声似乎不属于死亡。所以,当我在心莲病房中听到笑声,而且是孩子的笑声时,真的吓了一大跳。

  那是三个孩子,妈妈带着他们来看望住在这里的亲人。他们从病房里出来后,显然并没有感到恐惧,而是说说笑笑地到了走廊上,随即走进一间专为家属准备的和式房间,关上门,他们可以在那里不受打搅地说话、游戏。

  为什么大人要带孩子来这临终照护病房?难道不怕吓着孩子吗?很多时候,出于保护的动机,人们努力将孩子与死亡隔绝,不让他们来送别临终的亲人。但是,这样真的好吗?

  在心理辅导与教学中,我曾看到隔绝带来的影响:2003年SARS结束,我带领青春热线团队为某个中学进行哀伤辅导,他们的班主任老师被SARS夺去生命。过程中有个女孩哭得特别悲伤。原来,老师的去世激起了她的“未完成事件”——外公去世前,妈妈不允许她到医院探望,从小被外公带大的她没能与外公告别,她为此感到内疚和伤心,觉得自己对不起外公。

  在我的课堂作业中,也不止一个大学生告诉我这样的经历:家长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学业,不让自己害怕,使得他们未能与自己的亲人告别,这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悲伤。

  心莲病房中孩子的笑声,似乎在告诉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如果接纳死亡是生命本身所具有的,如果理解死亡也可以是爱的见证和延续,那么,抓住那段最宝贵的时间,亲人间互相道谢、互相道歉、互相道爱、互相道别,或许能给逝者和生者带来最大的安慰。

  我想象,在心莲病房,每天和即将往生的人打交道,应该需要特别强的心理承受力。“你是怎么来这里工作的?”我问护理师胡熏丹。

  我以为她会给我一个与宗教有关的回答,毕竟这所医院属于佛教,但是她却说:“我觉得在这里能给我快乐!”

  熏丹告诉我,她和护士长张智英原来住在一起。每天下班,她看到在心莲病房工作的张智英总是很快乐,还常常和她分享自己工作和学习的心得,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每天打针发药,越变越像一个“护理匠”了。所以,她决定也到心莲来工作。她说在这里,自己是和完整的“人”打交道,而不再是仅仅和人的躯体、症状打交道,因此更能感觉到护理工作的意义。

  余德慧教授生前在心莲病房志愿服务时,每周会和医生、护士、社工、志工们一起讨论个案,看看每个病人生理、心理、社会和灵性的需要是什么,怎样去回应这些需要。这样的个案讨论至今还在延续着。一线服务,让余德慧和心莲病房的工作人员,对临终时人的心灵需要有了丰富的认识。

  让我们从细节去看吧,看看心莲病房是怎样照顾患者和家属在不同阶段的不同需要的:

  在被余德慧教授称为“知病存有”的阶段,医护人员仍会给予患者积极治疗,甚至允许他们在与医生讨论后尝试另类疗法。心莲病房的王英伟主任说,你别以为住进心莲病房的人都出不去,其实大多数病人出院了,这里的治疗为他们赢得了时间,可以回到家中,在亲人身边离世。

  心莲提供的,不仅仅是药物和其他减轻痛苦的方法,还有可以舒缓病人痛苦的一切:病房外面有属于心莲的花园,宽大的走道可以把病床直接推到花园中,让病人享受阳光、绿叶和清风,我相信那对病人是极大的享受和安慰。据说法国哲学家卢梭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窗推上去,那样我或许还能再看一眼美丽的大自然。”

  即便是已经时日无多,只要还有一点儿精力,人们都需要来打发无聊的时光。心莲病房准备了可以移动的电子设备,如果病人想看点、听点什么,他们就会将设备推到床头。

  在宽敞舒适的休息室和餐厅,病人可以和亲人聊天、用餐,享受最后的亲情;病房外面的佛堂,让有需要的人随时可以进去;甚至在没有移动电话的年代,有专为家属设的电话间,他们通话时即使泪流满面,痛哭失声,也不会受到任何打扰;在这里服务的志工,会和家属一起陪伴病人,还有专业的社工,协助病人和家属处理那些在生死关头的复杂情绪和问题,尽量不留下遗憾……

  心莲病房走廊上的图画,是患者自己画的,表现了他们对生死的看法。其中有幅画上什么都没有,标题却是《牛吃草》——病人说,草被牛吃光了,牛也走开了,所以什么都没有了。病人对于生命这样的理解,在心莲就这样被珍惜着。

  从“知病存有”阶段到了“死觉存有”的阶段,患者会从外界转向内在,照护者也需要从“在世陪伴”模式转入“存有相随”模式,放下自己的哀伤,不再用那些含有社会价值的语言,比如“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都需要你”,而是使用具有抚慰性质的肢体语言去和患者对话,创造出一种亲密柔软和类似宗教的慈悲,让即将往生的人感受到被爱和同在。这样的临终知识和陪伴智慧,让我后来参与安宁服务时少走了很多弯路。

  心莲病房有一间“往生室”,这个特别的房间中,有十字架,也有菩萨像,可以根据患者的需要,进行设置,让生命到了最后阶段的人能够得到慰藉与支持……

  在此之前,我已经读过很多生死学的书籍,也对缓和医疗(Palliative Care)和安宁疗护(HospiceCare)有所了解,但是在心莲病房的这个下午,才让我比较直观地认识到,一个文明的社会,不仅要全力救治那些还有生存希望的人,而且在人的生命的尽头,也要提供善终服务:用柔适照护代替有创抢救,用人文关爱来满足患者和家属的心理需要、灵性需要,让患者能够安宁地、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让死亡和出生一样,得到祝福。

  第二年,英国《经济学人》杂志智库(EIU)发布了第二次全球死亡质量指数报告,将涵盖的国家和地区从40个增加到80个。对于我来说,中国台湾排在亚洲第一、世界第六的位置一点儿都不奇怪,而中国大陆排在第71位,足以看到我们的巨大差距和努力的空间。

  欣慰的是,这几年来,随着“安宁”的理念传播得越来越广,很多医疗和养老机构都开始了安宁缓和医疗的实践,过去人们希望的“好死”——寿终正寝,且没有痛苦,也渐渐被内涵更丰富的“善终”“优逝”所代替。在安宁病房,我看到不仅医护人员在努力帮助临终者减轻身体的痛苦,团队里的心理师、社工和志愿者,也在协助他们完成一些心愿,与家人好好地告别,尽量不留遗憾。人们已经意识到,好的死亡,不仅关乎死亡之前的生命质量、死亡过程的平静安顺,也关乎死后给亲人、给世界留下的是什么。

  然而“好死”并非仅仅依赖于社会能提供怎样的安宁服务,也有赖于个人如何面对死亡,如何为死亡做准备。

  现代社会的复杂性,正让没有准备的死亡带来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遗憾、更多的社会问题:

  当一位高龄老人突然患病且已经失去意识,要不要为他做切开气管、心脏按压等有创抢救?

  如果是你自己生命无多,你希望被绑在ICU里接受各种治疗,虽然可能多活了一些日子,但是受尽折磨,最后在没有亲人陪伴的情况下孤独地死去吗?

  亲人去世时,穿什么样的“寿衣”、举行什么样的仪式,才符合其生前的身份和气质,不会在遗体告别时才尴尬地发现,身为科学家的父亲盖着的是与其格格不入的绣着龙的黄色被单?

  如果你视财产为“身外之物”,没有留下遗嘱就撒手而去,结果你的后辈却要为官司所苦,这是你希望的吗?

  “死亡永远比预期来得早”,这是我最初学习生死学时印象很深的一句话,现在我已经在太多人身上印证过它了,不要说年纪尚轻的逝者,哪怕是已经活到90多岁高龄的老人,由于回避死亡话题,最终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死亡做好准备。

  要想好死,要想优逝,要想善终,就得有所准备。如何准备?不妨从三份文件开始,我们就将其称为“生死三约”吧!

  第一份文件:生前预嘱。这份文件与财产无关,与您在生命最后阶段愿意接受什么样的医疗服务有关,它保证您在无法表达自己的愿望时,不会被爱或其他的东西绑架,不必接受那些您不想要的“抢救”或治疗,让您走得更有尊严。预嘱,预者,未雨绸缪也!等到你神志不清、意识丧失之时,你再想表达就来不及啦!

  这份文件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现代医疗技术实在太厉害了,它不仅能延长人的生命,也能大大地延长人的死亡过程。我看到过在ICU里住了三年的病人,被绑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靠药物维持着生命。如果他能拔掉管子,恢复意识,恢复说话的能力,我猜他一定会说:“让我死去吧,别再让我受罪了,也别再浪费金钱和医疗资源了!”

  作为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的理事,我曾多次带着我自己的生前预嘱文件《我的五个愿望》(可在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网站和公众号上填写、下载)去宣讲。这份文件不违反任何中国现行法律,说出这些愿望是您的神圣权利,也让别人能够更有效地帮助您。

  第二份文件:生前遗嘱。遗嘱这个词,人们并不陌生,但是对它的意义和重要性,却不一定认识得清楚。

  不同内容的遗嘱有不同的功能,比如关于遗产处理的遗嘱,在当今特别重要,因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人们有了越来越多的个人财产,而现行法律又使得遗产继承非常复杂。如果有经过公证的、符合法律要件规定的自书遗嘱,就可能让您关于财产的遗愿能更好地达成,也减少遗产纠纷和法律诉讼。

  “交代后事”也是遗嘱的一大功能,亲人了解了您对丧葬的偏好和想法,才能在您去世后帮您按照自己的心愿走完最后一程。我父亲就在遗嘱中交代了,他希望将自己的一半骨灰送回家乡,安葬在自己母亲的墓旁。后来看了他的日记,才知道他在国外工作时,我的爷爷奶奶死于大饥荒,因为爷爷尸骨无存,他只能用葬在奶奶墓旁、永远陪伴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伤痛、他的内疚、他的感恩与他的爱。

  除了财产、后事这些事务外,很多人也会在遗嘱中总结自己的一生,对照顾自己的人表示感谢,对亲人最后一次表达自己的爱,给后代留下嘱托与祝福。这些言语或文字,是一道桥梁,让生命与生命之间进行文化与精神的传承,同时给亲人带来巨大的情感安慰,并成为激励后辈的精神财富。

  从当事人的角度看,写遗嘱也是逼迫自己向死而生。因为是遗嘱,你落笔的时候,无法不想到自己的死亡,不想到那个没有你的世界,你内心深处的感情会被触动,你会发现自己的恐惧、担忧、渴望与欣慰,你会不由自主地回顾自己的人生,会对当下的人生、未来可能的人生产生省察和思考,你会对生命中的事情重新排序,会厘清自己的生活目标,让它驱动那些可能还属于你的日子。在平常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你很难静下心来去思考这些重要而不紧急的问题,而写遗嘱给你创造了机会。从这个意义上说,遗嘱也是一个成长的工具啊。

  遗嘱应该什么时候写?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西方,一些身份比较重要或特别的人,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好遗嘱。比如英国王妃戴安娜,就在32岁时立了遗嘱。36岁时她遭遇车祸突然亡故,那时她的两个儿子还小。据说后来两位王子结婚时,王妃戴的首饰都是戴安娜留下的,因为她在遗嘱中明确说明了自己的首饰一分为二,送给两位王子未来的妻子。

  我是51岁写的遗嘱。那年我的大学好友得癌症去世了。后来因为电脑硬盘崩溃,这份遗嘱消失了。2010年初,在经历了一次手术,医生给了我一个表达暧昧的诊断后,我决定再写一次遗嘱。之后这些年,每到过生日,我都会把遗嘱改一遍,每次都是一番自我审视,一场自我对话,一次关于我是谁、我往哪里去的思考。写遗嘱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为什么奥古斯都说“唯有面对死亡之时,一个人的自我才真正诞生”。

  第三份文件:生前契约。生前契约就是一份关于怎么处理“后事”的约定和合同,是和专门的商业机构签订的。

  生前契约还是一件新鲜事,因为以前一个人去世后,即使没有亲人,也有家族或组织代为办理后事。可是随着市场化、都市化、全球化,儿孙们的脚步越走越远,奔丧的路有时候真是千里万里,碰上疫情还不一定能赶回来。另一个趋势是,在中国,除非你是重要的政治人物,现在“组织上”也不再过多参与丧事。何况,“殡”与“葬”涉及诸多具体事宜,既有规格之分,还有审美之别,到底该怎么办,到底由谁说了算?

  正是这些不确定性,让一些老人家决定“我的丧事我做主”,把后事托付给相关的服务机构,比如选什么样的寿衣和骨灰盒、是否进行遗体告别、举办什么样的悼念仪式、仪式上播放什么音乐、挂什么样的照片、在哪里以怎样的形式安葬、是否要捐献遗体和器官、墓碑上要写什么等等,全都“打包”到合同中,委托机构在自己去世后办理。这就是所谓的生前契约。

  好了,如果你想善终,就先准备好这三份文件吧。从事生死学研究与教育的何仁富教授说:“在死亡准备的路上,生前预嘱、生前遗嘱、生前契约,这三‘约’都极为重要,分别解决死前的医护问题、死后的财产问题、死后的安葬问题。这样,人就可以死得放心了。以死观生,向死而生。死得放心,才可以活得豁达愉悦!”

  哈,死得放心,活得豁达愉悦,到了一定年龄后,是不是可以把它当成人生新追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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