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面对着一只豹子。它就在距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前身下俯，两爪按地，蓄满劲的两只膀骨向上耸成崚嶒状，逼视着我的一双晶亮灿黄的眼睛，充满敌意与威吓的戾气。与之密切配合的是两只紧紧抿在脑后的耳朵，打着皱褶的鼻子，以及龇嘴露出的两颗尖锐犀利的犬齿，似能听见它压在喉管里的低声咆哮。它的体表与情感语言明确无误地告诉我，它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随时可能爆发力极强地一跃而起，将我扑倒在地，于顷刻间将我撕成碎片。可我没有退避，安然站在原地。在与它对视的最初一瞬，我的心里确实惊悚了那么一下，可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我明白，我面对的只不过是一只死豹子，一只对我构不成丝毫威胁的死豹子皮做成的标本。

　　是的，它曾经是一只威震八方令人心惊胆寒的山间猛兽金钱豹。可现在，它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豹子标本。

　　这只豹子，死得很不隆重，很没面子。它是被我们人类杀死的，人类掌握的力量轻而易举便杀死了它。我几乎不能相信，杀死它的不是枪，不是炮，也不是弓弩、陷阱、网笼、毒药之类的阴招，竟然是夜间在公路行走的汽车灯光。是的，只用于夜间照明而无任何杀伤力的汽车灯光，便轻而易举将它杀死。这很出人意料，也让人不可理喻，却是铁板钉钉丝毫也不容置疑的事实。这种死因，纵然属于伤害也是一种软伤害，与人为的狩猎无关，与谋杀、戕害无关。因此，它虽然属于国家明令禁止捕杀的一级珍稀保护动物，却不需要有人对它的死担负责任。不管林业部门、司法部门还是其他什么部门介入，也无法向谁追究罪责，包括导致豹子死亡的那辆汽车的司机，也无需对豹子的死亡承担任何责任。因为他是于夜间在公路上正常行车，谁也无法要求他将车灯关闭掉，他的行为与违章、违法一点也挂不上钩。于是，这只一级“国保”珍稀动物的豹子，白白死去。现在，这只豹子被储存在我所在县林业局的一间门窗严密加固的房内，用标本的形式，展示着有着美丽花斑皮毛的豹子形态，展示着一只豹子的威仪。除非观赏者同时也是一位用心的研读者，才能读懂它威风凛凛的仪表下的隐藏委屈与心酸，才能解读出它暴怒的眼神里流露的尴尬与恐慌。

　　2

　　这只豹子死在了自己的地盘之上，即我所在县东部深山区。

　　这里的山川地貌呈大起大落之状，群山像海浪般汹涌，险峰一座接着一座，下面是峭壁如削深邃幽长的峡谷，是典型的太行山断裂层地带。这只豹子从出生之日起，便以这片山地为家，是这片山地的山神精心豢养、调教的一只山猫。浓浓夜色中，山神命它外出巡山，顺便也捕获些野猪、黄羊、山兔什么的，把肚子给糊弄饱了。豹子听话地走出山神的居所，在树林遍蔽、荆棘丛生的陡峭山坡上，沿着只有它才可以当作路的路，漫不经心却十足灵醒地悄然前行。它的四只蹄爪因有厚厚的肉垫而悄无声息，这使得它既可以很好地隐蔽自己，又有利于灵敏的耳朵随时捕捉任何细微的响动。它的眼睛是猫眼一样的构成，越在黑暗之中，黄眼睛里的黑色瞳孔就越圆、越大，特别有利于夜间的观察，任何动静都逃不过它的眼睛。白天的时候，它的眼睛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阳光强烈时，瞳孔便迅速缩小，以保持最佳视力。夜间，光亮一照，两只眼像两颗夜明珠，发出蓝盈盈的光，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它夜视功能特强的这一特点，注定了它是一个夜间的游侠，或者说正因为它是一个夜间的独行侠，上帝才特意为它配备了这样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

　　豹子是一个有着诗人忧郁性格的孤独旅者，是惯于独来独往单刀赴会的山地剑客。一首歌如此唱道：“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创作了这首歌和喜爱唱它的人却未必懂其真正含义。豹子却懂得透彻，懂到骨子里去：孤独，是生命的真相，也是世界每个生命个体的本质。在它短暂的一生中，除幼年时同母亲与弟妹们度过一段家庭集体生活外，再没有过群居的生活经历。它孤标傲世，特立独行，视孤独为最高审美原则，甘心情愿做一个在夜色中悄然潜行的独行侠，幽灵一般在山野游荡。除非在求偶期，它才会与一只母豹子结伴而行，并在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做爱，然后悄然离开，任母豹子独自怀孕，产子，哺育幼崽。可现在不是它的佳期，所以孑然一身徜徉在夜色笼罩的山地，尽职地完成山神交给它的巡山之责。它挨着坡地，河沟，密林，草丛，一一走过去，甚至悬崖绝壁之上也不放过。它敏捷灵活的身手，足以使它在峭壁之上如履平地。它甚至还可以像猫一样爬到树上去，小憩，睡懒觉，或者凭高远眺，观察其他动物的行踪，也观察有无危险向它逼近。

　　在人的世间里，有一个传说流传甚广。说猫是食肉动物的祖先与狩猎技艺的宗师，就连百兽之王的老虎，一身强硬本领也是跟猫所学。在即将满师时，老虎求告猫再多传点绝活给它。猫说我已将所有的本领悉数传你，你可以出师了。老虎信以为真，杀心顿起。杀死师傅，它就是天下第一了。它的天性里带着王者的霸道与专横，容不得比它强，即使师傅也不行。岂知猫早有防备，噌地一下蹿上高高的树端。老虎不为阴谋败露而羞惭，反而恼羞成怒，责问猫为何不将爬树的本领也一并传给它。猫说，将这招也教给你，我还能活命吗?老虎无奈，悻悻离开。食肉动物与食肉动物的师徒关系，岂止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更有以身饲徒的生命之虞。这是老虎的个性，也是食肉动物的本性。

　　人们只晓得老虎是猫的门徒，并不知道豹子也师出猫门。大不相同的是，豹子不像老虎那样野心勃勃，不讲恩德，而是遵礼守仪，感恩知报，是有着坦荡胸襟与光明磊落风度的君子。所以它通过了猫的考验，使之将爬树的本领也慷慨传给它。豹子不但学会了搜寻、追捕、埋伏、搏击、猎杀等十八般武艺，还学会了爬树的本领，并可以在悬崖峭壁之上自如行走。

　　当然，作为凶猛食肉动物的大猫，豹子也是一个冷酷的杀手。嗜血与虐杀，是它天性中的一部分。它必须以杀戮其他动物来维持自己的生命。这是天道，是动物世界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从地球上有了豹子这种动物以来，其族系的祖祖辈辈都这样干。在太行山的这片山地，因不存在可以与豹子争锋的狮子、老虎、熊、犀牛、大象这些猛兽与食草动物中的庞然大物，使豹子成为无与匹敌的兽中之王。山间各种野兽，诸如狼、狐、猴、獾、野猪、黄羊、野兔等等，对它无不畏惧莫深，狭路相逢时只能知趣地奔逃或藏匿起来。可是，豹子仗着闪电般的出击速度和灵活强悍的狩猎技巧，屡屡将它们擒获，成为它的美食。

　　在千年万代的狩猎过程中，豹子得到日臻完美的进化。它生性警惕，机敏异常，有出类拔萃的视觉、听觉、嗅觉功能。它修长、矫健、柔软、灵活、爆发力极强的躯体，极具耐心等候与把握恰当出击时机的定力，兼以一身极易欺骗过猎物的花斑皮毛，使它极善隐蔽、伏击、追捕和猎杀。所有这些，使它们成为鬼魅一样的侠客，完美无缺的顶尖级猎手。可问题在于，它们的对手们也在不停地进化。像野猪，在千秋万代的反捕杀进化中，变得像土坦克一样体格敦实，皮糙肉厚，抗击打能力特强。并且长出一对犀利的獠牙，像刀尖冲外的匕首一样一边插着一支。同时，它们的牙齿咬合力特强，一棵胳膊粗的小树，可以咬为两截。这使得它们攻守兼备，情急之下会横冲直撞地拼死反抗。如果被它们的尖利的獠牙刺中或划拉一下，或者被咬到肢体，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再如豹子最喜欢捕食的黄羊，则进化得越来越机敏，越来越善跑善逃。它们逃逸的速度，像箭矢流星一样快，还会做突然转弯或停顿等反追捕动作，往往使豹子功亏一篑，无功而返。即使像草一样低贱的野兔，也进化得极善奔跑与伪装。它高高地竖起两只耳朵，可随时捕捉来自任何方向的细小声响。它的两条打折的后腿，比前腿长出好多，发达而强健。它可以借助后腿的蹬力，腾空而起，在运动状态中将身子向前拉直拉长，一个弹跳便可纵出去好几米远。凭借这双特殊构造的后腿，它非常适合做上坡的运动。这恰恰是其他动物的短板，受万有引力的影响，向上坡跑无论体力消耗还是速度，无不受到影响。唯有它是个例外，向上坡跑反而比向下坡跑快。一旦向下坡跑，它的优劣势立刻换位，长长的后腿一蹬，一落地就是一溜跟头。所以，遇险而逃时，它永远选择向上方跑，藉此将对手甩掉。野兔还进化出一身土黄色的皮毛，当危险逼近来不及逃跑时，便悄无声息藏匿于枯草从中，甚至一动不动待在赤裸的黄土地中，即使是视力特殊的豹子，也很难一眼将它辨别出来。其他的动物，在生存技巧上各有绝招，如狐狸，追得急了便拉骚，臭不可闻，使得豹子因讨厌而放弃对它们的追捕。獾，肉质鲜美，是豹子喜爱的下酒菜。可是这小家伙极善打地道战，是动物中“土行孙”，只要其待在洞里按兵不动，豹子便无奈其何。按照丛林法则，不够强悍，就得善跑;不够快捷，就得聪明。而最聪明的方法就是将自己隐藏起来。这决定了豹子与猎物之间的关系，就是猫与鼠的哲学，千年万代进行着隐藏与搜寻、追捕与逃逸、捕杀与反抗的生死游戏。对手的高超的生存技艺，决定了豹子不可能每击必中，更不可能将猎物赶尽杀绝。因而，豹子只能有选择地狩猎，先行将猎物中的老弱病伤残除掉。这便形成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豹子使它的对手更加年轻化，强健化，纯粹化。换言之，是豹子促进了它的对手进化速度与整体品质的提高。如果没有豹子的存在，各种动物就会失去奔跑的活力与健美的形体。豹子与它的猎物，既是敌对的双方，又是心照不宣协调配合的伙伴。它们这种亦敌亦友的关系与默契，一起维护了这片山地生态系统的平衡，既保证了各种动物不会泛滥成灾，也不会使某一物种走向灭绝。

　　3

　　在夜色笼罩下的各种地形行走中，豹子偶尔也抬头向远处望望。它看见峡谷底部或山坳里，到处是人世间点点灯火的村落，还有越来越多的公路上来来往往行驶的汽车，因上坡下坡与拐弯的缘故，汽车雪亮的灯光像利剑一样在天际劈来劈去，似乎要将天地间的任何物体都砍成碎片，剁成齑粉。远处传来的轰隆隆的汽车引擎声，偶尔还有几声突兀响起的喇叭鸣叫声。这些非自然的怪异声响，扰乱着它的听觉，刺激着它的大脑神经。豹子不禁愀然，忧心忡忡。

　　在它的曾曾祖父或者更早一些时候，这块山地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一个听得见大山呼吸与大地心跳的静谧世界。那时的山地，森林遍覆，荆棘丛生，极少有人烟。而且，压根就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农用三轮车、摩托车这些轰隆隆怪响吱哇乱叫的机动车辆。这个曾经原始、野性、古朴、静谧得充满诗意的山野世界，构成它们最理想的栖身之所。那时，山间各种小动物也很多，轻而易举就能捕到猎物。可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在它们生存的地盘上，森林被一代代从山外来的人砍伐掉。一开始是人工砍伐人工抬运，最多是牛车拉运木头，后来变成电锯采伐，拖拉机汽车拉运木头。有那么两年，头脑发热的人大闹钢铁，各地与本地的人都涌进深山，大肆砍伐林木，拿去炼铁。那段时间，村村点火，处处冒烟，夜晚的天空都被土高炉烧得通红。还有民间的修房盖屋者，也屡屡到这里偷伐树木。森林被无节制地乱砍滥伐，加上火灾也时有发生，绿地面积快速消减，使它们活动的地盘越来越小，可供它们捕食的动物也越来越少。与此相反的是，山里的居民却越来越多。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变化，彻底改变了豹子与人相处的格局。豹子不知道它的先辈们，是怎样挺过这段艰难时日的。

　　在人类的语境中，把“狼虫虎豹”看作是最凶猛歹毒与可怕的动物。在太行山区，老虎是不存在的，早在清王朝时就灭绝了。高处不胜寒的地理因素，使得蛇很少见。即使见到，也多是无毒蛇，最多是个吓人的样子。剩下来就只有狼和豹子了。豹子虽然也将狼捕来果腹充饥，可它实在不愿意与狼同列“四凶”，被人们相提并论。狼这种动物，不仅相貌猥琐，而且行为龌龊，兽品低下。它们性情狡诈，惯以投机取巧欺负弱小之能事，除偷袭家畜外，往往对儿童、妇女和老年人下手。儿童直接叼走，妇女老人则死缠烂打，直到将他们拖垮吓晕，它们一扑而上，痛下杀手。可遇到强悍的对手，则立刻打声唿哨，三十六计走为上。对于它们二者的兽性兽品，太行东部深山的土著非常清楚。他们说，狼有吃人心，却无吃人胆;豹有吃人胆，却无吃人心。言下之意，狼天生就是欺软怕硬的宵小之辈。而豹子，却是有着贵族气质和侠士风范的伟丈夫。它与它的先辈们，虽然勇武异常，所向披靡，比狼强悍得多，但从不倚强凌弱，仗着尖牙利爪便随便攻击人伤害人。相反，它们对人这种站立着行走，因不长皮毛(头顶例外)而穿着衣服的动物，心存敬畏。在它们心目中，人类是与山神一样至高无上的神。所以，它们尽量避免与人接触，自觉地远离有人居住的地方。除非人威胁到它们的安全，万不得已，才会进行自卫性的反抗。即使这样，也仅限于把人挠伤或咬伤，从不轻易取人性命。在它们生存的地盘上，至今尚无豹子咬死人或吃人果腹的任何记录。同时，豹子既然鄙视、憎恶狼，便遇之必除，除之务尽，使得有豹子的地方一定不会有狼，有狼的地方肯定是没有豹子。

　　东山土著久居深山，总免不了与豹子狭路相逢。它一夜狩猎，身子也乏困了，此时正卧在山坡的一块光滑的岩石上晒太阳，抑或躺在林边的一处草地上享受大自然抚慰。咋办，他们遇到的毕竟是一只嗜血的猛兽。可深谙它脾性的东山人却对进山来的人说，没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它卧它的，你走你的，互不相干。只是，从它身边通过时，切忌从它的上方行走，而要从其下方通过。通过时要神态自若，不慌不忙，切忌大呼小叫，大惊小怪地做过分张扬的动作，让它产生是对它进行恶意挑衅的错觉。过去之后，切不可频频回头张望，让它误以为你在觊觎它那张长满斑点的美丽皮毛和价格不菲的豹骨。也不可以惊慌失措，抬腿就跑，使它看作是喊人来对付它。只要做到这几点，保你屁事没有。敢情豹子是兽中之“关云长”，只要把上风让给它，给足它面子，不要让它认为你在蔑视它的威严，挑战它的安全底线，它就会义气十足地给人让开“华容道”。深懂豹子的东山人还说，豹子作为一种高度警觉机敏的猫科动物，其实是躲着人走，绝不主动与人正面接触。当有人从它附近通过时，它早早就觉察到了，会主动避让。实在躲闪不及时，才会与人打照面。

　　豹子一般以捕食黄羊、野猪等野生动物为生。但由于猎物越来越得不到保证，偶尔也会侵害猪羊狗等家畜，甚至把黄牛骡马这样的大牲畜杀死，拖走食用。但是，它们好像懂得自己这一行为很不光彩，寻找牲畜的人一出现，马上知趣地溜走。东山人讲起豹子在山上偷羊吃被牧羊人撵着用鞭子抽的故事，让听者掩口而笑。讲故事的人绘声绘色说，豹子在山坡偷捕了一只羊，性格二二的牧羊人怒气冲冲高声叫骂着赶来。它叼起羊想逃离，可牧羊人不依不饶，一边高声骂，一边撵着它一鞭子一鞭子抽。豹子愣是理亏心虚，英雄气短，蜷曲起身腰一心开溜。实在被抽打得急了，才匍匐于地，回转过头，抿起耳朵龇着利牙，从喉管发出沉雷般的低啸示威。牧羊人高声骂道：“咋了，偷了我的羊还有理不成，还不赶紧把羊给我放下!”说着又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鞭子。豹子立刻收起威相，丢开羊乖乖离开。只是，它离开时是猫步慢踱，款款而去。它想给自己保住最后一点颜面，不愿意太过狼狈，窝囊得不像豹子。

　　豹子的前辈们压根就不愿意开罪于人，更不想与人为敌。世间的各种动物，包括人类在内，都希望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人希望过人的生活，豹子同样希望过自己正常的生活。它们多么希望，能将与人和平相处的格局保持到永远。

　　4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为这只豹子的前辈们始料不及。

　　那是一段充满血腥、恐怖、悲惨、痛苦的日子，豹子家族突然面临灭种之灾。

　　人这种自诩的高级动物，非常复杂，也非常矛盾。他们有时候清楚，有时候糊涂，一旦犯起浑来，简直比混蛋还混蛋，狠毒程度远远超过狼虫虎豹的“四凶”。他们讲起豹子的故事，侃侃而谈，眼睛发亮，语气里充满了赞许、钦佩、敬重与崇尚。可突然之就翻了脸，对豹子家族大开杀戒，必欲赶尽杀绝而后快。这些位居生物链最顶端的人，记不住豹子为他们除去危害人与庄稼的狼、野猪、獾等动物的诸多好处，却对它们因无处捕猎饥饿难忍下偶尔伤害家畜，以及被迫防守而伤人耿耿于怀。于是，一场政府行为全民发动的大搜捕、大猎杀拉开了帷幕。猎枪、地枪、土炮、鸡肉包裹着“崩弹”，乃至现代化的自动火器，都使用上了。还有兽夹、陷阱、毒药等，一并上场。他们美其名曰，“为民除害”，可在这背后，谁敢说没有夹杂贪图它们美丽华贵的皮毛与价格不菲的豹骨的私心?人类是自私、贪婪、丑陋的，总会为他们的杀戮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怜它们，倒在了有猎犬助阵的重重包围之中，倒在了比秋枫、残阳还红的血泊之中。它们的数量因此一路走低，所剩无几。有幸躲过这场劫难的豹子家族成员，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向更深更远的山地撤退。可此时的山地，哪里还有无人居住的地方?它的那些处于浩劫中的前辈们，毕竟是豹子，在退无可退忍无可忍时，只得一展神威，拼死一搏。即便是死，也要留下“豹子”的一个响当当名号。东部深山的人至今流传这这样一个口口相传的真实故事。

　　某村有兄弟两个，因祖上就行猎，家中不但有猎枪，而且哥俩从小就练手，狩猎经验丰富，枪法也很好。这天两兄弟跟踪一只豹子，一路追下来，终于在一片密林里发现了它。哥哥为了既可猎杀豹子，又不伤其皮毛，能卖个好价钱，吩咐兄弟就地隐藏，一个人悄悄摸过去。待进入有把握射程后，取跪姿端起枪，仔细瞄准，一枪打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豹子平地一声风雷，呼的一声扑过来，泰山压顶一样将其扑倒在地。远远望着的弟弟心中一声哀号：我哥哥完了!可等了好一会，却不见了动静。弟弟战战兢兢挨过去，仔细一看，豹子早已气绝身亡。弟弟声音颤抖着喊了声哥，豹子的身子忽然动弹了一下，传出人声：兄弟，哥我没死。弟弟赶紧掀翻豹子，哥哥一身血污满脸煞白地站起身来。原来，那豹子在中了致命的一枪后，竟然凌空扑出好几丈远，将猎杀它的人摁在腹下。倘若一息尚存，做哥的百分之百会命赴黄泉路了。

　　这就是豹子，这就是豹子的威严与风范。只是，这充其量是豹子家族夕阳残照的一缕余晖，是它们滴落的一颗带血的晶亮泪珠。

　　就像猫是老鼠的克星一样，豹子也是抑制限控各种野兽的大猫。豹子的几乎灭绝，给这块山地的生物格局带来了突兀的变化。首先是野猪、野兔的数量发生爆发性扩展。它们虽然也曾是被剿杀的害兽，但它们有一年多胎、一胎多崽的生育能力，兼以没有了豹子的限控，数量呈几何级扩展，反而比从前更多。本来躲在地下损失不大的獾，也数量激增。它们成群结队，以浩浩荡荡之势，大肆侵犯山民的土地。从春天刚入土的种子，到新出土的幼苗，到快成熟和成熟的庄稼和蔬菜，或被它们收入腹中，或大量毁害。从大集体作业到土地承包经营，一路祸害下来。人们绞尽脑汁，辣的狠的、阳的阴的都用了，包括白天夜间死看硬守，俱收效甚微。野猪甚至大摇大摆闯入村庄，恶作剧地与人们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将村庄冲撞得乱七八糟，屡屡发生咬伤人咬死看门狗的事。这时候，人们忽然又想起了豹子，记起了它种种的好。如果还像从前那样由它们掌管山林，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于是，焦头烂额的人们纷纷向山神进香叩头，口中喃喃祷告，山神爷呀，快把你养的“猫”找回来吧，山里的猪精獾怪还得它来降。

　　时间来到这只巡山豹子的祖父这代，国家终于有了严禁捕杀豹子的王法，几例偷猎豹子的人被绳之以法。森林保护法也同时出台，并取得成效。连年开展的太行山绿化工程，使生态得到快速恢复，森林重新在大片的山地流绿淌翠。它们豹子家族终于从种族灭绝的边缘摆脱了危机，经过一段休养生息，渐渐恢复了元气。它们抖擞精神，重新打理太行深山这片地域。可不曾想，它们家族的危机并没真正地解除。人类为了自身的发展，依然以非猎杀的方式对它们步步紧逼，对它们的生存构成极大的威胁。仅公路一项，从无到有，越修越多，档次也越来越高，从非等级公路一直上升到高速公路。乡村的道路，也由羊肠小道改造成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将它们的地盘切割得支离破碎，将宁静的山地改变成闹哄哄乱糟糟的沸喧之地，挤迫得它们几乎没了栖身之所。就在这次巡夜的来往途中，它必须数度穿过公路。这是个非常大胆的举动，换了它的前辈们是断然不敢的。可它不甘心被囚禁在狭小的区域之内，既失察失责，又忍饥挨饿。于是，它继续沿着这条危机四伏的巡山之路，犯险而进。

　　5

　　豹子是在横穿一道峡谷时出事的。峡谷之下，是顺河道修筑的通河南柏油公路，两边峭壁陡立。豹子今天的运气不佳，竟然连一只野兔也没弄到手。溜达了一大圈几十里的路，它早已腹中空空，急需要捕捉猎物填饱肚子。于是，它趁着没车的时候，从峡谷这边的悬崖爬下来，迅疾穿过公路，三蹿两蹿便爬到了公路另一侧悬崖的半壁，准备翻过悬崖，到另一片山地寻找猎物。可就在这时，它听见公路上有汽车轰隆隆驶来，两柱雪亮的车灯在天幕上乱劈乱砍。高度警觉的它不由停下了向上攀爬的脚步，回头观望。就在这个时候，那辆汽车转过了一道弯，顺转的车头突然将贼亮贼亮的灯光直刺刺射向了它，使它一下暴露在了无遮无挡的光明之中。豹子天性羞涩腼腆，习惯于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之中，即便白天走动，也会借助树林、荆棘丛，以及自身的花斑皮毛，最大限度地隐藏自己的行踪。这是丝毫没有办法的事，狩猎技巧的需要，生存法则赋予它的本能，都要求它这样做。可是现在，直射过来的灯光却使它显形露相，毫无隐蔽性而言。

　　迎面驶来的这辆车，是一辆运煤的大货车，被人们称为“前四后八”。这是以车轮的数量命名的，主车前后共有6 组、12 个车轮，高达一米二，带挂车核定载量为55 吨，但一般都要拉到60 吨甚至上百吨，超过一节火车皮的载重量。它们的车前大灯，一再提升光亮度，光线非常强烈，亮得白中发蓝，迎面一照，对面的人会什么也看不见，车过去之后，会产生暂短的“瞬盲”。被罩在强光中的豹子，像一尾被扔到了河岸上的鱼。出于天性的本能，它像缺氧的鱼急于要返回到水中去，于是于惊慌之中采取了一个盲目性很大的规避动作——向悬崖的上方的黑暗处猛蹿上去。可是它的眼睛的特殊构成，没有及时完成从光明到适应黑暗的转换，出现了“瞬盲”，由此造成了严重后果：它猛地向上跃起了，却看不清上边的落脚点，因此一脚踏空。属于它的悲剧不可逆转地发生了，从垂直的悬崖上急速向下坠落，坠落。

　　据动物专家研究，一只被人抛向空中的猫，无论被抛起时是什么姿势，也无论被抛起多高，在落地的刹那之间，都能迅速完成姿势调整，用四肢着地，从而避免身体受到伤害。豹子这只大猫，同样有此本领。可惜的是，它的坠落点落差太大了。而且，坠落的地方岩石丛生，坚硬如铁。悬崖根部，向下还有一面石头犬牙交错的陡坡。它重重摔落于地面后，又从陡坡一溜跟头滚落到了深沟的最底部，造成多次碰撞的重复伤害。

　　正聚精会神驾车的汽车司机，是无意识中看到了从悬崖上坠落下一个物体的，并看到那个物体从悬崖下的陡坡滚到了深沟下。他敢肯定这是一只黄色皮毛的动物，但不能断定是黄羊还是其他什么。司机急忙停车，叫醒正犯困迷糊着的助手。两个人下车打着手电往沟下晃，终于看清楚，躺在沟底的是一只口鼻出血、已经奄奄一息的豹子。

　　这只豹子死了，死于一辆夜行汽车微不足道的灯光。在从高处摔下的坠落中，在与地面的撞击和陡坡滚动中，它的脑袋与五脏受到严重伤害，因此而死亡。

　　豹子是山神豢养的宠物，有脱离躯体而存在的灵慧之根。它从躯体一飘而出后，没有马上返回到山神那里去复命，而是逗留于它出事的地方，悬浮在空气中。它想看看后边与它的死相关的事。

　　豹子看见，那两个驾车的人慌了，嘀咕了一会，掏出手机向有关部门报了案。起初，他们曾想把它带走，好发一笔横财，可出于对法律的畏惧，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报案。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它看见公路驶来两辆小车，到了近前停下，里边有林业部门的人，有公安派出机关的人。他们互相搀扶着下到沟下，仔细察看情况。有一人用照相机对着它的尸体咔嚓咔嚓拍照，镁光灯在夜色中闪出刺目的蓝光。接着，他们向司机和助手询问了目击情况，做了笔录，让司机和助手都在上面摁了指印，然后对他们说没事了，你们可以走了。司机与助手长长吁了口气，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轰隆隆而去。两柱雪亮的灯光，又在峡谷底部扫来扫去，或者在夜空里左劈右砍。

　　不久后，又有一辆工具车疾驰而来，来到近前吱的一声刹车，车头栽了一下停稳。豹子看见，它的尸体被几个人费劲抬起，放进了工具车车厢里，然后掉转车头，直奔县城里的林业局。

　　它一路尾随而来。它要一看究竟，看看这些人会怎么样处置自己的尸体。

　　6

　　我看着豹子，豹子也看着我。在良久的对视中，豹子的眼神不再有充满敌意的对抗与凶悍，渐趋平静柔和，并浮上一种急于倾吐之色。果然我听见它喃喃有声与我说话。它说，你们掌握着智慧处在生物最顶端的人类，最是口是心非，也最无公平可讲。它瓮声瓮气的嗓音，浑厚，缓慢，诚实，悲凉，酷似一位饱经沧桑老者的从容谈吐。我问，这话从何说起。它说，你们总是把仁慈、博爱、尊重爱惜生命挂在嘴边，可对于我们动物，从来都是心口不一，只把我们当做获取皮毛、骨头、补品的猎物。即使被你们猎杀后，还要对我们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豹子对我讲述了它的尸体被处置的全过程。

　　它的尸体被拉回县城林业局的那晚，躲在空气里静静观察的它看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开了个简短的碰头会，说了些上报、备案、制作标本之类的话，就散去了。第二天一早，还是那辆工具车，拉着它的尸体上了路，经过二百多里的颠簸，来到一个绿树成荫遍种花草的林业研究机构。经简短的接洽，几个人将它的尸体抬进一个类似人类医院手术室一样的房间，放置在一个大台案上。一股浓烈的怪味扑鼻而来，令它窒息。那是它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刺鼻气味，可它坚持住了。它要看看，这些人究竟要干什么。惨白的无影灯下，几个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捂着大口罩的人走进来，围在它尸体的四周。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处于中心位置，表情冷峻、威严。它听见那些人喊他教授。教授从面前摆放着的大小刀具、斧头、钢锯、锉刀等器械中，拿起一把闪着寒光的中号刀子，边对学生们讲解，边从它下颌处切开一个口子。然后揪起皮层，用锋利的刀尖从切口向脖子、胸腔、腹部、后裆一路划下去，动作优美而轻灵。它的皮毛顿时绽开一条笔直的口子，白色的皮层朝两边翻起，露出红白相间的肌肉。教授又讲解剥皮的要领，示范后挑了两个学生们动手实验。两个学生手法生涩而笨拙，可它的皮毛还是被一点点剥离，剩下一副很难看的肌肉裹着的嶙峋骨骼的躯干。教授又亲自执刀，把它的腹腔打开，将心、肝、脾、肾、肺一件件切下来，还有肠子、膀胱等，也一一剥离。它的胸膛、腹腔，很快就被整个掏空。教授做这些时，下手干脆利落，干得酣畅痛快。在他眼里，解剖一具豹子的尸体，就是对庖丁解牛寓言的现实演示。接下来，教授又指点学生们在没有了皮的躯干上剔骨刮肉，拆卸骨头。刀、凿、锤子、锉具在毛手毛脚学生们手里，发出刮蹭、敲击骨头的吱吱嘎嘎声，终于将哪怕一丝一毫的肉丝都刮剔掉，将每根骨头都拆解开。每处的关节部位，都被掰断。好在它的尸体已不会再流血，也不会再疼痛。可它的心在流血，在疼痛，每一刀、每一个肢解动作都痛，痛彻心扉，痛断肝肠。

　　它的皮毛，经采用复杂的加工技术，包括防腐、防蛀，做成一具逼真的豹子标本。它的骨头，则被珍藏起来。可是，它的肉却被分化处理了。得到它肉的人，经过大火煮小火炖，分发给好多人品尝，有一些肉还送给有头脸的人尝新鲜。它听见吃到它肉的人互相交流着看法，好多人说和牛肉的味道差不多。豹子一下愤怒起来，作为威震江湖赫赫有名的豹子，它的肉怎么能和那些吃草的畜生肉相提并论!

　　豹子讲述到这里，忽然缄口不语，一脸悲怆之色。良久，才问我道，你们人类，非把我们豹子家族彻底铲灭吗?我说，没那个意思，你们豹子家族早已是一级“国保”动物了，没有谁再敢以身试法猎杀你们。你的死，完全是个意外。它说，难道不能不在我们的地盘修筑公路吗，或者明令禁止汽车在我们的领地鸣喇叭、夜间开大灯行驶。我说这恐怕不行，不能因为你们有豹子的存在，人类便将你们活动区域内的公路关闭掉，停止运营，停止现代经济的活动，重新返回到落后生产方式的年代去。不断追求进步，是人类永恒的发展主题。同时，也不可能禁止汽车夜间开灯行进。你知道，在你们豹子的活动区域内，上坡下坡与拐弯路段特别多，好多地方里侧是悬崖，外侧是深沟，关闭车灯行驶，会导致车毁人亡。豹子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白了，你们人类的生命，比我们豹子的生命更尊贵，如果二者的生命必须减掉其中之一，被减掉的只能是我们豹子的。可是，难道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了吗?我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是的，一点办法也没有，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豹子很沮丧，一副英雄末路的悲哀之状。沉默了一会，又突然想起什么，喃喃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搞写作的人，我想求你，千万别把我现在仅存的一点秘密登报或上刊物泄露出去，好吗?我说你死都死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它说，我就这一身皮毛和一架豹骨了，对外千万不可声张。你可知道，光我这身皮，在香港的黑市上的价格已抬升到了70 万元，豹骨就更不用说了。我非常害怕，连最后的这点家底也守不住。你们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没有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一点，你比我懂。

　　我如雷轰顶，呆在当地。恍惚间，突然看见豹子如冬去春来时的冰雪一样，慢慢溶解，汽化，变成几缕青烟一飘而去，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