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几年我在寻找一个人。
我之所以一直留在这座城市,不想离开它,就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我想找到那个人。
有时候我上街,过马路,人来人往,我都会莫名其妙地从路人的脸上寻找一点儿痕迹。我相信那个人就好像一朵浪花,他一定就在这人海之中,只不过,我还没有碰到而已。
这是李枝花后来对海洋说的话。
海洋在抽烟。他吐了几口烟雾出来,笑着说:“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李枝花说:“你真的和我要找的那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太像了。你说你不是池警官,那你能不能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
海洋说:“我身上从来不带身份证。那东西多麻烦。哦,我找找看,喏,这是我的驾驶证,你看吧,我不姓池,我姓来,来海洋,我的名字叫来海洋。”
李枝花看了看,她觉得很失望。
李枝花本来以为是老天终于开眼,把她要找的那个人推到自己的面前。现在看起来真的只是一个误会。
就在两个小时前,李枝花遭遇了一场讹诈。李枝花从环城北路小商品批发市场里出来,拖了一架子车的内衣和袜子什么的,因为装得太多,架子车拉得摇摇欲坠,她自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这还是清晨八点钟,整座城市已重新陷入热火朝天的喧闹之中,人们开始了日复一日地为生活打拼。李枝花就在这样的喧闹之中穿行,一边擦汗,一边拉着刚进的货走向梅登高桥公交站。突然这个时候,身侧停着的一辆汽车炸起一长声尖利的喇叭声,把李枝花吓了一跳。
李枝花刚在心里骂,神经病!车里就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人下车就说:“他妈的你有没有长眼睛啊!”李枝花一看,那个人剃着小平头穿着黑T恤,脖子上晃着一根狗链一样粗的黄链子,满脸都生着横肉。“满脸横肉”骂骂咧咧,指着车门上一道划痕说:“你看这个怎么办吧?”
李枝花又吓了一跳,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架子车刮到人家的车。她只是擦着汗往前走,她准备走到公交站去,她在自行车流和人群之中闪避,注意不要撞到别人,同时还要夹紧自己的挎包防止被小偷关注。但是,她真的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车会刮到人家的车子。车子上真的有一道长长的划痕,足有半米长,白色的划痕在黑色的油漆上特别显眼,一下刺伤了李枝花的眼睛。
另外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在李枝花身边站住,形成夹击,李枝花慌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对“满脸横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满脸横肉”说:“对不起有个屁用,废话少说,赔钱。”
李枝花下意识地夹了夹挎包,说:“大哥,你行行好,我刚进了货,身上没有钱……”
话还没说完,边上一个男人嚷开了:“你个婊子说什么没钱,少废话,把钱包拿出来!你不赔两千块钱就别想走!”
听到人家这样骂自己,李枝花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了。
这时候已经有好多人围着李枝花了,他们把李枝花和三个男人围在当中,指指点点。自行车电动车都过不去,就在外面按喇叭,也有人在那里骂娘。李枝花感到非常委屈,她今天辛辛苦苦摸黑起来进货,进的这些货还不到两千块钱,却要赔人家两千块钱,还要被人骂难听的话,她现在除了哭简直没有一点儿办法。
这时,一个穿灰衬衫的男人出现了,他穿过人群包围圈挤到当中来。他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李枝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刚想说自己把他们的车刮了,“满脸横肉”却抢先说道:“你是谁,关你屁事。”男人拉了拉自己的灰衬衫,然后说:“你们吵架是不关我的事,但是堵了路就关我的事了,这么多人要上班呢。”
这时路人都说话了:“是啊是啊,大家都过不去了,不能把路堵了。”

灰衬衫男人说:“这样吧,南面两百米就是派出所,你们有什么纠纷,就到派出所去解决……”
站在李枝花边上的一个男人想给这个横插一脚的“灰衬衫”一点儿颜色看看,他欺身近前,推推搡搡,把“灰衬衫”推得后退了两三步。就在推第三下的时候,“灰衬衫”伸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对方就咧开嘴哇哇直叫唤了。“灰衬衫”说:“你们三个都别动,警察马上就来。”
“满脸横肉”这时候马上软了,说道:“妈了个逼,算了算了,算我倒霉。”三个人马上上车,人群呼啦一下散开,车就灰溜溜开走了。
“灰衬衫”就是来海洋。
来海洋说:“这伙人一看就是混混儿,专门讹人的,车上那道划痕,跟你架子车完全不在一个高度上嘛,怎么可能是你划的。”
李枝花说:“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哪知道什么高度低度。不管怎么说今天真的太谢谢你了,谢谢你大哥!”
来海洋摆摆手,说:“没事了,你走吧。”
李枝花没走,她盯着来海洋反反复复看了两三分钟,说:“大哥你是不是姓池?”
来海洋说:“我不姓池。”
李枝花说:“你是不是池警官?”
来海洋就笑了。来海洋说:“我不姓池,我也不是警官,所以我肯定不是池警官。”
二
好几年前,李枝花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
那时她也是来找一个人的。
那时是八月,这城市热得像一座蒸笼。李枝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从贵州老家来到杭州。她的老家叫富川县,虽然名字中有一个富字,但其实那儿一点儿也不富,村子里的人都穷得很。李枝花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在那个暑假里,她度日如年,每天都像是一种煎熬。
李枝花不是煎熬自己,她知道自己学习不行,考不上大学几乎没有悬念。她煎熬的是另一个人石茂林。石茂林跟李枝花同村,他们两家隔了四里路和一条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和中学。石茂林是整个济长中学那一届学生里成绩最好的一个。
在暑假里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李枝花走了四里路,趟过一条河,去找石茂林说话。他们在河边相互隔开两米的地方站着,李枝花闻到空气里飘来稻花的香。白色的月光铺在地上和河上,河中就像有满地的银子在流淌。
李枝花说:“石茂林你要争气,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学,你能去北京念书。”
石茂林摇摇头说:“考上了也没有用,我家供不起我念书了。”石茂林的嘴唇上已经铺了一层淡淡的胡须,他拗了拗脖子又说,“过不久我就要出去打工。”
李枝花急了:“那怎么行!”
石茂林说:“怎么不行!”
李枝花说:“我们是考不上,没书读,你能考上却不去读,你不是给我们大家丢脸吗?”
那次会面,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石茂林离开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留下一个孤单的背影给月光下的李枝花。李枝花对着石茂林的背影喊了一句:“石茂林,你个孬种!你这样放弃自己,我是白喜欢你了!”
从七月下旬开始,李枝花每天去村口供销店里望一望,骑自行车的邮递员每天一次出现在供销店门口,村里人的信件都是送到那儿的。村里人看见李枝花,都会问她:“枝花,你录取书收到了吗?”李枝花笑着摇摇头:“我怎么考得上大学呢?”
但是,李枝花没有说为什么她考不上大学,却还每天要到供销店去望一望。
有一天,李枝花真的望到了一个挂号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印着北京一个大学的名字。李枝花把那个信封和那个学校名字摸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然后,她骑了一辆自行车就往石茂林家赶。
李枝花过了一条河,骑了四里路,终于到了石茂林家。石茂林的爹扛了一把锄头正要去下地,他对李枝花说:“茂林已经出去打工了。”
李枝花呆住了,她气愤地想,石茂林出去打工为什么不告诉她?
李枝花问:“那他还要不要上大学?”
石茂林的爹说:“我们拿不出学费呀。茂林去打工,就是不想上学了。”
李枝花问:“他在哪里打工?”
石茂林的爹说:“浙江,杭州。”
李枝花问:“杭州哪里?”
石茂林的爹说:“那个我就不晓得了。他是跟我们一个舅爷的儿子一起去的,是一个建筑工地,具体哪里,我是真不晓得。他也没个电话,也没写过信。”
李枝花于是在两天后也登上了开往杭州的火车。她跟家里人说,她要出去挣大钱、闯世面。李枝花的行李跟她对家里说的话一样简单,就是一条薄毯子和两三身换洗衣服。李枝花的行李里最重要的东西是一封牛皮纸信封装好的录取通知书。
她要把它亲手交到石茂林的手里。
杭州城那么大,是李枝花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的。李枝花第一天就把自己的脚底板走出了血泡。饿了就买包子吃,杭州的包子挺好吃,还管饱,一块钱一个,三个大包子就可以填饱肚子。晚上没地方住,她就在网吧的椅子上过夜。
李枝花还花四块钱买了一张地图。她把地图划成十六个豆腐块,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一块一块地找过来。找到第十二天的时候,李枝花身上带的四百块钱终于用光了,网吧里有个人对她说,可以给她介绍一份工作。
李枝花想不出别的法子,就跟着那个人走了。那天他们坐了很久的公交车,到了一个叫龙翔桥的地方,大市场后面有一个深巷弄堂,弄堂里有一个油污糊壁的小饭馆,李枝花就在那个小饭馆里洗碗洗菜,擦桌抹地,那里管吃还管住,但工资很低,一个月只有六百块。
李枝花感到很满意。白天李枝花在小饭馆里洗碗洗菜擦桌抹地,晚上收工以后她就继续挨个去找建筑工地。她走进那些建筑工地,为的是寻找石茂林。
三
再后来,李枝花就被一只手铐拴在了桌角。
那是她第一次进派出所,但是她并没有怎样的不开心,她甚至趴在硬邦邦的桌子上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一只手已经完全麻木。
在桌子的另一个角落,手铐拴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的头发快掉光了,头顶上是一个足球场,足球场的四边是稀稀拉拉的铁丝网。姑且叫他“铁丝网”好了。
李枝花和“铁丝网”是头天晚上一点钟被一起弄到派出所的。
警官问她:“李枝花,你为什么要打110?”
李枝花说:“这个不要脸的,欠钱不还。”
“铁丝网”本来是耷拉着脑袋的,这下抬起头来说:“我没有欠你钱。”
李枝花说:“他来这个洗头房不是一次两次了,五次六次都不止,没有一次给钱。我气不过,我才打的110,要不然这个世界就太不公平了。”
警官听明白了,这是一起因嫖资引起的纠纷。他忍住了没有笑出来。以前听说过类似的笑话,嫖客不付嫖资,想赖账,发廊妹不服,双方引发争吵斗殴的事情并不少见。但是像这样由发廊妹打110报警的事情,警官也是第一次碰到。李枝花简直像一个笑话,她是不是不知道一旦报警自己也没有好下场,关个一年半载进行管教,还要处以罚款,有什么意思?
李枝花说:“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李枝花说:“我早就不想干了。”
李枝花说:“再怎么样也不能便宜了这种人。”
她指的是“铁丝网”这种人。
“铁丝网”被单独关了两天,罚了五千块钱,为了不通知当事人家属,他打电话找了不少兄弟,终于弄到了钱,交完了罚款才被放了出去。
李枝花却被收容教育了三个月。
李枝花坐在警官面前,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她觉得自己脸皮厚得多了,比起两三年前初到杭州时,已经是判若两人。可是李枝花并没有后悔,她觉得自己为石茂林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值得的。
对面那个警官姓池。
池警官问她:“你说你三年前来到杭州,起先在龙翔桥小饭馆里洗碗,后来怎么会去洗头房的呢?你给我好好交代。”
李枝花说:“我也不想的啊,你以为我做这一行,我很乐意吗?”
池警官盯了她一眼,严厉地说:“注意你的态度!”
李枝花口气软下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把自己到杭州来寻找同学石茂林的事情讲了一遍。
李枝花说:“我真的找到他了。”
两年前李枝花找到石茂林的时候,石茂林在滨江一个建筑工地上扎钢筋。石茂林穿了一件蓝色的工作服,戴了一顶橘黄色的安全帽,他瘦小的个子看起来就像一块被晒干了的番薯,又黑又瘪。李枝花想象不出只过了一个多月石茂林怎么就瘦了那么多。工头把石茂林从浇铸水泥混凝土的三层楼上叫了下来,石茂林也想象不出李枝花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石茂林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李枝花说:“那还不简单,问呗。”
李枝花没说自己为了找石茂林找了一个多月,她也没说这一个多月里每天都在这座城市里走来走去,把脚底板上的血泡走烂了又结痂然后又走烂了再结痂。李枝花原先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石茂林之后一定会大哭一场,但是很奇怪,她竟然一点儿想流泪的感觉都没有。李枝花只是欣慰地笑了笑,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牛皮纸信封。
这个时候,反而是石茂林哭了。
石茂林掉了几滴眼泪,打开录取通知书,看完就要撕掉,被李枝花挡住了。李枝花说:“为了把这个通知书交给你,我从富川出发,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杭州,然后我找你找了一个月,就是想告诉你不要放弃。你要是敢把录取通知书撕了,你以后就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李枝花一生中对石茂林说得最狠的一句话,就是这一句:你以后就永远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李枝花不会说那些要死要活的话,那些都太假了。
李枝花说:“石茂林,我是喜欢你才跟你说这句话的。石茂林你要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上大学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我的事。”
石茂林不知道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哪里冒出来这么大的勇气。他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李枝花,李枝花在他的目光里像个大姐一样地笑了。她比石茂林大一岁,现在她大大咧咧地告诉石茂林:“我也是一个有工资的人了,我在一个饭馆里打工。上学的学费,你不用担心,人先去学校报到,三个月内我给你一半的学费,五千块。”
说完了这些话,李枝花转身就走。
回到小饭馆蹲在门边洗碗的时候,李枝花问送外卖的江西小哥,怎么样才能三个月内赚到五千块钱。江西小哥把烟屁股吐到地上,再把二十份快餐搬到电瓶车上,然后说:“我要是知道,我还会在这里送外卖吗?”
李枝花又去问赤着膀子的厨师,赤着膀子的厨师是个南方佬,大概是油烟闻多了,他满肚子都是肥肉,他在颠锅炒菜的时候,身上的肥肉乱颤,头上的汗水就啪嗒啪嗒地落到菜里头。厨师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李枝花半天,又盯着李枝花的某个部位看了半天。李枝花顺着厨师的目光望回来,发现那儿正是自己发育良好的胸部,她的脸就腾一下红了起来。
厨师说:“想要挣钱快,就去天宁巷的洗头房做洗头小妹。你李枝花要是开张营业,告诉我一声,我第一个来捧场。到时候,你可得给我一个优惠价。”说完,他就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
李枝花后来真的去了天宁巷。去第三次,她才敢推开其中一间闪烁着粉红色灯光的玻璃门。玻璃门前贴着几个字:洗头,敲背,按摩。
李枝花的第一次就献给了洗头房。李枝花甚至没有敢看那个男人的模样,虽然她自始至终都睁着眼睛,而且她在心撕裂般的疼痛中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把嘴唇咬破了口中都是血腥味她都浑然不觉。她睁着眼睛,发现眼前晃动的是她喜欢的人穿西装戴眼镜斯文地走在想象中的校园小道上。在李枝花自始至终睁着的眼睛的注视下,一个男人猛烈地冲刺了几下,然后很快气喘吁吁心满意足地从她身上滚落下来。
四
池警官听完了李枝花的故事,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把她送进了失足妇女收教所。
池警官叹了一口气,是因为他没有想到。他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可是李枝花不知道他没想到的是什么。李枝花只是把自己的故事讲完了,然后她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她对池警官说:“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考虑,就是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他们不知道我在杭州做这个。他们都以为我在服装厂上班。”听了这句话,池警官点了点头。
这两三年来,李枝花每个月都定期往石茂林的银行卡中打一千五百块钱。石茂林每次收到钱后都会给李枝花写一封很短的信来:“钱已收到,我会还你的。”可是,李枝花越来越看不懂石茂林了。她有一次甚至做梦,梦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个儿子,儿子也在北京上大学,快开学了还没筹到学费,她和儿子那个急啊,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借钱,没借成钱,母子两个就在街边跪下了,边上摆了一张纸板,儿子在那纸板上写字,什么学费无着,流落他乡,在此乞讨,渴盼甘霖,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之类的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排列着。李枝花对儿子说:“儿啊,咱们虽然是乞讨,但字一定要写得工工整整。”这个时候天上开始打雷,紧接着开始下暴雨,行人都奔逃四散,母子两个来不及收摊,雨水落在纸板上,纸板上的字一下子浸湿了,然后洇开,那些字如同云烟一般消散了,李枝花心里又急又恨,然后她大叫一声醒了过来。
李枝花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收教所里。收教所的床是硬板床。四面一片黑暗,同住一间宿舍的学员中还有人打呼噜。李枝花就在这黑暗与呼噜声中想起来,石茂林已经不需要她再寄钱过去了。石茂林最后写信来是半年前,石茂林说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每个月有一千多元的实习工资,再加上给人做家教,学费和生活费都够用了,请李枝花以后不必再给他寄钱。在那封信上,石茂林甚至都没有写下他的联系地址或手机号码,李枝花想石茂林一定是忘记了。
李枝花在黑暗中想,幸好不用再寄钱了,要不然自己在收教所里度日,自己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要怎么给他寄钱呢?不过,管教告诉李枝花,这段时间每个月都有人定期给她打钱进来。李枝花想肯定不会是家人。那么还会有谁呢,她想来想去,知道内情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池警官。
李枝花最后从收教所出来的时候,管教交给李枝花一个封得很好的大袋子,说是一位姓池的朋友嘱咐转交的。打开那个大袋子,里面是一万块钱,以及一封信,那封信其实也不是信,只是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着几句话:“李枝花,出来以后开个小店吧,饿不死就好。这点儿钱算是我借你的本钱。如果你还走老路,那么以后你就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池。”
捧着这样一个大袋子从收教所出来的时候,李枝花明显是带着一点儿笑容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上早已经爬满了泪水。她就这样一边走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李枝花想,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叫我开店我就要开店啊,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不开店你能拿我怎么办。
五
李枝花把袜子内衣店开起来之后,第二天就找去了派出所,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池警官。李枝花的袜子内衣店开在双菱路上,旁边是沙县小吃、永和大王、牙科诊所和顶尖发艺,李枝花的店面最小,只有六七平方米,但是这个地方位于居民区,人流量非常大,找口饭吃还是不成问题。
把店里整理好了,关上卷闸门后,李枝花就找去了派出所,人家告诉她,这里没有池警官,这里一个姓池的人都没有。李枝花不信,在派出所工作人员一览表上仔仔细细地找了半天,把照片也一张一张看了半天,确实没有发现姓池的人和像池警官的人。
李枝花后来又打了110,她问110的人天宁巷那个辖区的派出所是哪一家。当时李枝花是在天宁巷报的110,出警的应该是武林派出所,于是李枝花又找到了武林派出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武林派出所的人告诉她,池警官不久前已经辞职了。辞职以后去了哪里,就没有人知道了。李枝花千央万求,要到了池警官的手机号,打过去之后发现那是个空号。派出所的人说:“那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池警官是不是出国去了,一定是出国去了,这家伙一定是上班上腻了,到国外享受生活去了。”
李枝花的袜子内衣店生意还不错,尽管李枝花卖的价格不高,也不是什么大品牌,但是正对周边客户群的消费力,每天需要招呼的顾客还是不少。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个店面虽小,却足以让李枝花在这个城市栖身,她白天开店,晚上把货架收了,还能在地上打个地铺,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样一想,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除此之外,每个星期李枝花要去环城北路小商品批发市场进一次货,凌晨三四点起床去进货,七八点回到店里开门,街边上班的人慢慢地密集起来,他们睡眼惺忪地从店门外面走过,这让李枝花感觉自己也成了这城市的一部分。
店里空下来的时候,李枝花有时会呆呆看着街面上的人群,她很希望能在这人群之中发现池警官的身影。李枝花想,池警官你只要不出国,只要你还在这个城市里,总有一天我是会把你碰到的。李枝花对这一点是很有信心的。当年她刚到这个城市时,大海捞针一样,还不是把石茂林从一个建筑工地里捞了出来。
所以,当那天李枝花在小商品批发市场外面遭遇讹诈,来海洋挺身而出的时候,她觉得是老天开眼,老天把池警官一下子推到了自己的面前。怎么会不是池警官呢?虽然李枝花不太记得清池警官的相貌,也说不清池警官的高矮胖瘦,但是眼前这个自称来海洋的人,说话时眉眼之间的神态,真的跟池警官很像。
有时李枝花自己也会推翻自己,她觉得池警官一张脸干干净净,说话和声细语,一看就是标准的警察的形象。这个来海洋呢,却是个络腮胡,头发也油兮兮乱蓬蓬好像有一个星期没有洗过似的,不像警察,倒更像在火车站拉客的黑车司机。
六
李枝花在店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来海洋正在家里忙得团团转。那时他们家刚吃过晚饭,来海洋的老婆坐在客厅的电视机前,手里握着遥控器一个接一个换台,来海洋在收拾碗筷,抹桌子,洗碗,厨房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
“海洋,海洋!”老婆在客厅里叫他。来海洋在哗啦哗啦的水声里没有听见老婆的呼喊,等到洗完了碗出来,老婆正拿一双牛一样的眼睛瞪着他。
“海洋,和你说话你怎么装聋作哑呢?”
海洋赔着笑脸说:“哎哟我的姑奶奶,我哪敢啊,我在洗碗呢,是真的没听见。”
老婆说:“不是吧?我看你最近这一两个月都有点儿心神不宁,到底有什么事儿,你能不能跟我说说?”
海洋说:“能有什么事儿啊,不就是买买菜做做饭,偶尔和老李老陈头儿他们在街口走盘棋嘛。对了,儿子打过电话回来吗?”
老婆说:“打过啦,说有点儿想家。也不知道你怎么那么狠心,把儿子送到台湾去读书,这一年到头才回来两趟,你不想儿子我还想儿子呢。”
海洋说:“儿子大了,到台湾去读个大学还是挺好的。他成绩不是不好吗,在我们这里读个野鸡大学有什么用。在那里上学,听人说还不错,至少独立生存能力会大大加强。”
老婆说:“什么都是你说的有理。依我看啊,你还不是为了自己省心。你说说看,这么多年,你到底有多少时间陪儿子。”
海洋说:“好啦好啦,不说这个,我推你出去散个步吧。”
海洋把老婆的轮椅推到门边,用力下压扶手,先抬起前轮,车身先出了门,再用力抬了抬后轮,把整个车子推到了楼道。然后自己拿上手机和钥匙,锁上门出去了。老婆中风七八年了,幸亏那时抢救及时保下了命,却有一条腿从腰部以下没有任何知觉,一只手也无法动弹,自己虽能吃饭上厕所,但很多事情并不能自理,比如上下楼梯之类的。早先他们家住三楼,出事以后换到了一楼。这小区是老小区,一楼光照条件不好,常年阴暗,但换到了一楼,总归生活是方便多了。
八点多海洋陪老婆散步回来,给老婆擦澡。老婆说:“海洋,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
海洋说:“嗨,我们俩,还用说这个话吗。”
老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看我这身子,都跟个瘪掉的米布袋一样,我自己都不敢看,别说是你了。你要是碰到合适的女人,你就跟我说。”
海洋转到老婆前面,看着老婆说:“你怎么回事,老提这个事干吗,我一个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吗?”
老婆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放在抽屉里好多日本片子,是不是趁我睡觉后一个人看的?不要脸。”
海洋哈哈哈地笑了,说:“这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好不容易把老婆弄上床,海洋已经一身汗,他冲了个凉,然后坐到客厅,把两条腿架在茶几上,看电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除了电视机里人物的对话,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
大概来海洋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了起来,是一条短消息。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没存过的号码。海洋挪了挪腿,伸手拿过手机:“来大哥您好,我的小店开在双菱路上,沙县小吃和顶尖发艺的旁边。那天的事谢谢您了!有机会来小店里坐坐。李枝花。”
七
来海洋是悄悄起床的。
手机响了,海洋被惊醒然后接了电话,他只是嗯唔了两声,然后轻轻抬起两腿,慢慢地伸到床下。
他老婆其实一直没睡着,听见声响,也没转头,只是问几点了。
“两点。”海洋说。
老婆说:“这么晚还出去?”
海洋说:“嗯,有事。你睡吧。”
老婆没有再问了。这大半年中,海洋时常会在深更半夜出去,回来时一身的酒气烟味,以及暧昧不明的香水味。作为一个女人,她不会不明白。但是她从来不说什么,或者说,她又能说什么呢。海洋只是说:“你别多心。”这样的安慰对一个女人来说,只会让她更加多心。但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生活,看看自己就知道了,她没有什么权利去要求更多。
过一会儿,客厅外面传来“啪嗒”一声关门的声音。
海洋拦了个车,跟司机说去黄金海岸娱乐城。黄金海岸是这座城市每一个的士司机都知道的地方,每天晚上黄金海岸边上都会停满豪车,的士司机们可能从来没进过黄金海岸,但他们都知道那里的妞是整个杭州最漂亮的,也可以说是整个浙江最漂亮的,因为黄金海岸就像一个洼地,周边省市最漂亮的妞和最贵的豪车最有钱的富少都会像流水一样汇聚到那里。
听说去黄金海岸,司机马上心有灵犀又心知肚明地笑了一下,表示作为一个男人,他对此完全理解。车子在街道上无声地滑动,寂静的城市街道,大部分地方还在沉睡,而另一些地方却灯光通明,那里是荷尔蒙和青春热情最集中的地方。
车子开了一会儿,海洋突然想起什么,对司机说:“一会儿到庆春东路上,往双菱路绕一下吧。”
司机说:“没问题。”
司机又说:“接人?”
海洋说:“不是。”
车子路过双菱路,那是一条双车道的小区道路,两旁的行道树高大浓密,在树林之间,一间一间的店面琳琅满目。他可以想象这里的白天热闹非凡:卤味店、鞋店、牛肉面、知味观、月饼店,一个一个店铺从车窗外面闪过。海洋突然想起中秋节就快到了,听说知味观的蛋黄月饼很好吃,有空儿的时候要去买一份。然后是肯德基、联华超市、顶尖发艺,理发店专用的三色滚动灯箱还亮着,海洋想大概就是这里了。果然,再过去一间店是牙科诊所,再过去是一间小小的店面,店面门头上挂着一个小招牌,写着“寻觅”两个大字,“寻觅”的下面是“袜子内衣店”几个小字。
海洋下了车,走到寻觅袜子内衣店外边,抬头看了看,然后拿了根烟出来抽。
这是一个小小的店面,夹杂在一排店面中间显得那么卑微,但是好歹也算一间店面。这一长溜儿的店面,哪一间不是一个小小世界,哪一间没有装满人生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
海洋拿出手机,开始在上面噼里啪啦地按起来,写完一条短信,他又看了看然后发送出去。他把烟头吐掉,把手机壳卸下,抠出手机卡,扔进店面外面靠近一棵香樟树的垃圾筒里。然后他抬腕看了一下手表,重新坐上出租车。
双菱路上空无一人,车子离开时卷起了几片落叶,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来,地上已经铺起落叶了。
八
李枝花拉开卷闸门的时候,一辆垃圾车正在清倒垃圾,轰隆隆的声音裹挟着垃圾陈腐的臭味一起飘荡过来。
李枝花在这个清晨走出门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回身到店里把地上的铺盖卷好,塞到货架边上的角落里。生意越来越好,进的货也越来越多,小店里堆满了各种纸箱和袜子袋子,这样满满当当的感觉让李枝花觉得很好,她不怕挤,她只怕空空荡荡。这个店面每个月的租金不是由空空荡荡来支付的,而是由满满当当来埋单的。总有一天我会换更大的店面的,同样也会满满当当。李枝花这样想。
她的手机没电,昨晚忘了插上插头,这会儿插在接线板上,充了半个小时电后她才去把手机打开。李枝花把一个立式灯箱搬到店门口,手机就“叮咚”一声响了起来,是短信的声音,李枝花摆好灯箱再回来拿起手机。
是来海洋回复的短信,来海洋说:“如果我明天傍晚还没有和你联系,请你到我家去一下,方便的话请多照顾。我家地址,钱塘小区3幢2单元102。”
李枝花再给来海洋打电话过去,电话总是不在服务区。
其实到了下午两点李枝花就忍不住了,手机还在充电,她总是过一会儿就拿起手机来看有没有电话或者短信。但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这不对劲来自哪里。来海洋的短信是凌晨两点半发出的,那个时候李枝花还在地铺上酣然而睡,兴许那个时候还做着一个美梦,只不过李枝花并不记得了。她不知道其实在那个时候,来海洋正站在自己的店面外头,在距离她不过几米远的地方给她发短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来海洋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李枝花越来越坐不住,索性关了店门,按照短信上的地址找到钱塘小区3幢2单元102去了。
“刷拉”一下,李枝花拉开了海洋家的窗帘,那会儿阳光正好,深秋的阳光从楼房之间一下子涌进客厅,家里顿时明媚起来。
李枝花挽起了袖子,开始擦窗子,擦桌子,擦柜子;擦完了窗子桌子和柜子,李枝花开始扫地擦地,李枝花擦地的时候喜欢跪在地上,一边擦地一边移动。等她把所有地面都擦过一遍以后,她开始洗衣服,她把阳台洗衣池上成堆的衣服一件一件洗了。洗完了衣服还不过瘾,又把沙发上的布垫也拆下来洗。李枝花干活儿是一把好手,又麻利又泼辣,她一下又一下地刷着衣服,刷着布垫,深秋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阳台,洒在她的身上,涂上一层好看的颜色。海洋的老婆坐在轮椅上,她望着李枝花的身影一动不动。
客厅里有一台电视机正在响着,没有人看电视,电视就在那里开着。
洗着洗着,李枝花开始哭起来。
轮椅上的海洋老婆也开始哭起来。
电视里在放新闻,电视里的新闻说昨天晚上杭州警方突然袭击了本城最大的娱乐场所黄金海岸,警方与正在交易的毒品贩子发生了枪战,当场击毙犯罪嫌疑人两名,抓获七人,一名警察在枪战中中弹身亡。
电视上说,那名牺牲的警察多年来在基层派出所工作,原名池海洋,后因工作需要辞职,辞职后化名来海洋打入毒贩内部,昨晚警方的突然行动,一举瓦解了整个制毒贩毒网络……
九
后来的几年中李枝花还在努力寻找着一个人。
她经常会对着店面外头的人打量,试图寻找一个叫海洋的人,不管那个人姓来还是姓池,姓什么都无所谓,真的。
她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