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头猪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它一头钻进了甘蔗林。

　　甘蔗园里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小枪子斜着身子走近一看，那头猪正在啃他家的甘蔗呢，还专挑肥大的啃，一口下去满嘴汁。小枪子嘴里骂了一句，拿起扁担就上前去了。猪这会儿可一点儿都不笨，立马察觉到了小枪子不善的来意，跌跌撞撞地朝甘蔗林另一端跑去了。小枪子不甘休，绕过去包抄。小枪子跑得可快了，猪还在途中，他都已经站在垄口子等着它了。小枪子提着扁担守在垄口，嘴角带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到这会儿，他还没想起来这是谁家的猪，看起来不像是野养的，倒像是从圈里逃出来的小猪青。

　　半天，不见猪出来，估计躲在里边了。这小猪青还挺聪明。小枪子也不笨啊，抓起一块土疙瘩掂好力度，朝空中抛去，刚好落在甘蔗林的另一边，让愚蠢的猪以为有人从那边赶过来了，就会朝这头跑了。不出所料，猪匆匆地往这边跑了，制造出很大的声响，它的背脊肯定让锋利的甘蔗叶划出了不少口子。小枪子蹲好架势，手中的扁担高高举着。猪意识到上当时，已经来不及回头了，它转身的速度可没有小枪子的扁担来得快。那一记重重的扁担刚好就打在猪的额头上，分毫不差。只见猪哇哇叫了几声，再绕着原地转两圈，最后躺在地上，四腿抽搐三下，不动了。

　　小枪子以为猪是在装死，上前踢了几脚。还是没动静。小枪子突然意识到猪还没聪明到会装死的地步。猪确实已经死了，是被他用扁担给打死的。怎么办?小枪子有些急了，但他没有慌，毕竟打死的是一头猪，不是一个人。况且猪啃小枪子家的甘蔗在先，说到哪儿都不理亏。小枪子试着抱起死猪，看着小小个儿，却蛮重，有二十来斤的样子。小枪子把猪抱进箩筐里，再在上面撒上一层牛食草，不慌不乱地，往村里挑。

　　路上，小枪子才突然想起，猪是老德家的。老德一家就住在町前河边，离小枪子家的甘蔗园不远，过了石板桥就是了。老德在桥边围了个大院子，除了养猪，还养鸡鸭鹅。小枪子每次经过老德家门楼，抬眼一看就是满院子的动物，脏兮兮的，也臭烘烘的。

　　小枪子知道，老德一家跟村里人都合不来，具体是老德的女人脾气臭，跟谁家都有过口角，老德才把家搬到了村子之外，家跟人一样孤僻。知道箩筐里的猪是老德家的，小枪子不禁有些紧张了。经过老德家门楼时，小枪子故意加快了脚步，差点儿一步踩空掉进町前河里。说来也巧，老德刚好坐在门楼口抽烟，斜眼看着小枪子跌跌撞撞，像是挑了什么宝贝物件，就一声大喝把小枪子叫住了。

　　老德起身朝小枪子走过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小枪子肩膀上像跷跷板一样一上一下的箩筐。老德说，恁家牛唔是卖了咩?咋还带牛食草返去?小枪子故作平静，说，给我二叔带的呀，呵呵。小枪子故意换了下肩头，把重的那一头挪了挪，急急忙忙地走了。身后又传来老德的声音。老德说，那么急做么?担心摔了啊，人仔细细还挑那么沉……

　　回到家里，小枪子就着急该如何处理这头死猪。

　　母亲不在家，估计又去莲峰庵拜佛念经了。母亲信佛吃斋好多年了，每天没事就跑莲峰庵，一大早去做早课，傍晚才回家。时不时从庵里带回一小撮香灰，扑在一碗清水里，再烧张黄色纸符，伸进食指搅拌几下，清水立马成了黑灰色，然后要小枪子喝下，说是喝了佛会保佑他早日“成人”。

　　这湖村的俗话，成人就是娶媳妇的意思。小枪子三十好几的人了，长得又丑又矬，脑子还不太灵，能不叫母亲担心吗。看看村里的同龄人，无不携妻带子，即使不进城谋生，一家人在村里进进出出，也让母亲看着羡慕啊。如果小枪子的父亲还活着，他也会为儿子的事操心的。小枪子倒觉得无所谓，湖村打光棍儿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年轻时还有点儿着急，如今都这么大岁数了，他不急了，不但不急了，还觉得这样过着挺好，扛把锄头，种几垄甘蔗，东刨刨西铲铲，这一天就过去了;一天天的，这一辈子很快也会过去了。

　　但是，每次母亲让小枪子喝香灰水，他还都如了母亲的愿，喝得一干二净，瓯碗见底。

　　小枪子伸出头张望，确定巷子里没人，这才哐当一声把门给闩上了。小枪子得赶紧把猪处理了，他拿出把菜刀，三两下就把猪给开膛了。幸好是头小猪青，处理起来不费劲，剁成几大块，撒了粗盐腌进一口缸子里，封好，塞到床底下。做好这一切，小枪子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把天井洗刷干净，又冲了个凉，感觉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这才把门楼门打开了。

　　母亲从莲峰庵回来了，见小枪子坐在厅里看电视。母亲嗅了嗅鼻头，突然问家里怎么有股血腥味。小枪子笑了，说妈你吃斋多了，闻什么都是腥的。母亲蹙着眉头进屋，见一桶粗盐少了一大半，又问小枪子，家里的盐怎么少了?小枪子想，干脆把事情告诉母亲吧，反正是自家人，迟早得知道。但转而又想，还是先瞒着，母亲不吃猪肉，这么些年，看到猪肉就犯恶心，告诉她不是存心害她嘛。

　　小枪子编了个谎：“我返来时，门楼门开着，唔会给人偷了吧。”母亲一脸疑惑：“哪个会偷盐呢?”小枪子看母亲一副穷追不舍的样子，就笑着说：“算了啊，唔就几斤盐么。”

　　二

　　第二天大早，老德一家就开始找猪了。

　　老德的女人是湖村出了名的大嗓门，说话跟居委会墙角的喇叭似的，几声吆喝，全村人就都知道老德家丢了头小猪青的事情了。这事看起来不算大，但老德的女人是什么人大家也都清楚，搞不好见谁都怀疑，到时一个村里的人都会是她嘴里诅咒的对象。

　　这时，有热心者，或者说想早点证明清白之身的人们，第一时间就加入了寻找的队伍，帮着老德一家村头村尾到处寻，甘蔗园、竹林里、湖潭边，甚至是臭气熏天的茅厕区也都仔细找过了。没有，到处都没有。一头小猪青又不是一根针一根线，会跑会叫，哪有寻不见的道理。很简单，猪肯定是被人偷了，藏起来了。

　　老德的女人决定不找了，她站在巷口破口大骂，骂偷她猪藏她猪的人，最狠最毒的话都用上了，恨不得那人立马五马分尸在她的眼前。老德的女人骂人不但毒，她还特别有耐心，日头底下一骂就是一天，第二天戴顶草帽继续骂。小孩们嘻嘻闹闹，围过去看热闹，其中就有小枪子。小枪子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往小孩堆里一站，也没高出人家多少，但还是挺显眼。

　　小枪子喜欢看热闹跟老德的女人喜欢骂街一样，以前村里舞个狮耍个把戏杂技什么的，他总是冲在前头，占好第一排的位置。湖村的小孩儿都喜欢拿小枪子开玩笑，说小枪子可是大人物，凡事都要走在最前面呢，活像个领导。

　　这次小枪子也站在老德女人的正前面，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那张鱼儿一样一开一合的嘴巴，不时还飞出大颗大颗的唾沫，射在小枪子粗糙干燥的脸上。小枪子伸手抹了，继续抬头听。

　　别人不知道，小枪子心里能不知道?老德女人骂的不就是他嘛，所以她骂一句，小枪子得在心里回骂一句。不让她占便宜了，小枪子不讨厌老德，对老德的女人却从来没好感。他一直站在她面前，直到她骂累了，停下来歇息。小枪子也跟着停下来，他也累了。

　　老德女人说，傻子枪，你有完没完啊，在我面前做什么，没见我在骂人吗?

　　小枪子阴沉着脸，转身走了。

　　三天后，老德女人不再骂了，骂累了，再说也不能把小猪青骂回来，开始该干什么干什么了。湖村一下子清静下来，全村人都松了口气。小枪子更是开心，像是他吵赢了架，连走路都哼着曲子。只是，小枪子再去甘蔗园时，轻易不敢打老德家门楼过，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小枪子又想，这样故意绕着走不是不打自招吗?小枪子还得跟以前一样，来回都打町前河的石板桥上过，有时见老德在院子门口蹲着抽烟，还主动打一声招呼。这在以前可是稀罕事，连老德都有点儿惊讶地盯着小枪子看，最后噗嗤一声，说：“小枪子，长大成人啦?要是你阿父活着，夜晚要沽半斤白酒落肚啰。”小枪子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老德真是一个好人，父亲都死去好多年了，老德还一直惦记着。父亲在世时，老德就经常和他喝酒，就着花生米和炒黄豆，递个酒罐子让小枪子去杂货店沽八两白酒，一人分一杯，可以抿半天。

　　小枪子后悔那一扁担打在了猪头上，随随便便打在背上腿上，也不至于毙命啊。小枪子感觉挺对不住老德的，一条小猪青去南塘镇贩，也值个几百块了。

　　如果不是老德的女人，小枪子大概会想着跟老德坦白，两家虽然有恩怨，老德却不会拿他怎么样。

　　他们两家是什么时候不相往来的，小枪子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父亲死后，年少的小枪子就慢慢不见老德的身影往家里走了。父亲在时，老德可是家里的常客，那时他还没把家搬到町前河边去。两人都喜欢抽烟喝酒，一个桌头面对面坐下来，天南海北没完没了。父亲得了恶疾后，在家里拖了半年，父亲放心不下小枪子，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脑子还恍恍惚惚像个小孩。老德就安慰他说：“这你就放心吧，哪天小枪子开窍了，说不定比伊阿父还聪明。”有了老德这句话，小枪子的父亲也算微笑着离开了。老德帮忙小枪子家料理了殡丧后事，好长一段时间，时不时还是会到小枪子家里看看。

　　老德之所以突然不敢往小枪子家里走了，主要是他女人和他大吵了一架。那一架可以说吵翻了天，老德女人大嗓门的地位开始在湖村奠定下来，大概也是因为一根葱的事，吵着吵着，就扯到了小枪子母亲身上了。老德的女人一字一顿，成心要把老德的“丑”公之于众似的，她说：“人家男人都没了，你还屁颠儿屁颠儿的，想要做什么呀?”一句话，全村人都愣住了。老德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脸红得跟茄子似的，挥手就给了她两巴掌。小枪子的母亲听说后，咽不下那口气，上门找老德的女人吵。

　　那场湖村有史以来最大的架足足吵了两天两夜，还有中场休息，喝了水吃了饭养足精神，接着继续吵。那场架导致的结果是母亲从此吃斋念佛去了，村东的莲峰庵成了她规避尘世的桃源，而老德一家也搬到了村外，在町前河边另起了新家。

　　三

　　小枪子以为事情慢慢就会过去了，转眼甘蔗就要收成了，斩倒的甘蔗削叶去尾，捆成捆，唤一辆拖拉机一拉，就可以卖给糖厂榨黄糖了……到那时，大家都忘了老德丢过小猪青的事，小枪子大概也不会把事情放心上了，他还想着挑几根甘蔗，肥大有汁的，给老德家留着，十月看谢神戏时再给他家送去。

　　可是事情就是容不得小枪子往好了想，没过几天，他在孩子堆里听到话尾，说是有人看见老德的猪跑进过小枪子的甘蔗园里。小枪子觉得这是个比较危险的信号，便试着套孩子们的话，顺藤摸瓜，终于弄清楚放出话来的不是别人，是湖村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名叫水塔。

　　说起水塔，小枪子就得想起水银。水银是水塔的姐姐，残疾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跟螃蟹似的。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小枪子的母亲看水银长得模样还可以，有意跟她父母说起婚事，希望能把水银和小枪子撮到一块儿，这样一来谁也不吃亏。水银的父母也答应了，小枪子是有点儿傻，但也不至于傻到不认人，照顾水银还是可以的，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不要急着结婚，等过一两年，让水银在工厂里再打两年工，攒点儿钱给水塔以后上学。两家就那样把婚事定下来了。可是两年后，却迟迟不见水银回来，小枪子的母亲一打听，原来水银已经嫁人了，对方是个技术工，水银在厂里认识的，技术工看水银长得漂亮，竟不嫌弃她是残疾人。水银家人其实早就知道，只是瞒着小枪子一家。小枪子后来逢人就说，水银家还欠他一个老婆。

　　水塔也没说老德的猪是小枪子偷的，他还犯不着那么嘴贱，他只是有一次跟同学们耍，说着说着说到了老德家的猪。水塔说，我还看见了呢!同学们问看见什么啦。水塔说我看见老德家的猪朝甘蔗园里去了，东磨磨西蹭蹭的，那肯定是老德家的猪，别人家的猪走不了草壆路。同学又问，谁家的甘蔗园啊。水塔想了一下，似乎这事很费脑筋，咬着嘴唇说，应该是小枪子家的甘蔗园，他家的甘蔗比别人矮一截。同学们都笑，有人说小枪子可是你姐夫哦。水塔朝地上啐了一口，幸好我姐当初没瞧上他，那个傻子。

　　这事让小枪子很紧张，虽然只是几个小孩子之间在说说笑笑，保不准，没过几天就传到老德家人那里去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水塔那张臭嘴到处说，至少不要把猪的事和小枪子家的甘蔗园扯上关系。小枪子觉得该做点儿什么，他白天做完工，老早就回村，守在学校门口，等着水塔下课。有人看见了，问小枪子是不是还想上学啊。小枪子笑着，不回答，眼睛盯着学校大门不放，生怕一不留神就把水塔给“放”走了。

　　太阳为町前河铺上一层橘黄色时，湖村小学的下课钟声终于被老师敲响了，孩子们打打闹闹从门口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活跃着笑容。小枪子见着孩子就喜欢，平时愿意跟他们说说话的，也多是村里的孩子，他熟悉他们，能叫出大部分孩子的名字。只是现在，他得在人群里找出水塔的身影。其实这也不难，水塔这孩子跟野生似的，身上的衣服从来没有干净过，走起路来也蹦蹦跳跳的像只蟾蜍。

　　小枪子一下子就认准了水塔，他没有让水塔察觉，只是悄悄地尾随。水塔家住后巷，回家要经过湖村的茅厕区，那里是茅厕聚集地，整天臭气熏天，过路人都无不掩鼻，少有人走动。小枪子准备在那里拦住水塔。

　　水塔被小枪子拦住时，随口骂了一句。

　　水塔说：“傻子枪，你上屎坑就上屎坑，挡我路做咩?”

　　小枪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竟然有点儿怕水塔，这野孥仔不知天高地厚，见谁都敢骂。小枪子结结巴巴说，我有事和你参详。

　　水塔有点儿不敢相信，小枪子竟然说有事和他参详，这可是大人对大人才会说的话。水塔也不知道小枪子要参详什么，该不会又是找他家赔老婆吧。

　　水塔伸手去推开小枪子。“有咩鬼事?这里臭死人啦。”

　　小枪子吞吞吐吐地说：“那个，老德的猪跑甘蔗园的事，你好孬勿四散唝?”

　　水塔笑了，边笑边说：“不会吧，傻子枪，老德的猪真是恁偷个?”

　　小枪子连忙摇头，摆着手，他知道又说错话了。

　　水塔说：“你惨仔了。还怪我四散唝。”

　　小枪子这下真急了，一急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提高了音调，几乎是喊出来的——唔是我，我无做。

　　水塔突然凑过脸来，低声说：“你给我好货，我就唔四散唝。”

　　小枪子问：“你爱咩个?”话一出口又后悔了。

　　水塔笑得合不拢嘴，在为自己小小年纪把三十多岁的傻子枪玩儿得团团转而得意。“还敢说唔是你做哎，哈哈。”

　　小枪子眼看事情已经败露，不知如何是好。

　　“你有钱吗?”水塔说着伸出一只手，在小枪子面前竖起五个手指，“五十元。”

　　小枪子浑身摸了遍，才从后兜摸出皱巴巴的一小沓纸钱，数一下，大概有三十多块，是母亲留给他的菜钱。水塔伸手把小枪子手里的钱抢了过去，算了，就这么多。小枪子说，你发誓。水塔当真发誓，我要是把事情说出去我半路死翘翘。

　　小枪子说，那就半路死翘翘。

　　四

　　小枪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他觉得还是不够保险，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这天他在甘蔗园里薅草，突然想起一缸猪肉还藏在家里呢，搞不好是个定时炸弹。况且母亲不止一次跟小枪子说，最近家里怎么老有一股肉臊味，越来越严重了。母亲叫小枪子到处找找，看是不是有死耗子之类。

　　小枪子突然心生一计。他费了一番周折，把那缸猪肉掩藏在粪料里，挑到甘蔗园，找了个垄子，挖洞埋了起来。忙完这一切，小枪子都累坏了。看来这头小猪青是索命来的，早知道会落个如此下场，当初小枪子宁愿让它啃甘蔗，也不能一棍子要它的命啊。

　　当天晚上，小枪子和母亲在天井吃饭，老德一家却气冲冲赶到了。

　　领队的是老德的女人，她一路过来一路广播，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也骂了。湖村寂静的夜里被老德一家子这么一闹腾，仿佛注了一支兴奋剂。人们宁愿少吃一口饭，也要看看老德家闹的是哪出好戏。队伍越来越大，等到了小枪子家那条巷子口时，已经浩浩荡荡，像是湖村迎来了大节日。随着老德一家闯进小枪子的院子，紧随而来的人们早已满满当当地塞住了整条窄巷。

　　老德女人一进院子就把小枪子和母亲正吃着饭的桌子给掀了，桌上的碗瓯筷勺噼里啪啦，摔了一天井都是。母亲不明事情原委，完全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蒙了，欲上前和老德老婆拼命。这时老德挤了进来，结结实实地挡在了两个妇人之间。老德说，先别急，让小枪子好好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枪子已经抖得不行，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而来的，最不愿意发生的最终还是发生了。

　　老德女人就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狮子，新仇旧恨加一起，足以把她整个人烧成一团火。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喊，傻子枪，你过来，你说，你为什么要偷我家的猪，你安的是什么黑心肝。

　　老德女人一句话，小枪子的母亲算是知道怎么回事了，她转身看小枪子。

　　小枪子完全被吓懵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躲在角落里哭了起来。母亲看儿子这样，赶紧过去，转而骂起了老德，老德，你就这么对付我们母子俩咩。老德想上前说句什么，却被女人一手给推开了：“你滚，这事轮不到你做主。”

　　母亲意识到这时候老德已经没什么卵用了，她也朝老德女人吼，恁冤屈人啊，欺负我家小枪子人老实无用是吧?

　　老德女人冷冷一笑，说，冤不冤枉恁心内清楚，当天那头小猪青没去别的地方，就去恁家甘蔗园了，人在做天在看呐，你以为没人知晓吗?我告诉你吧傻子枪，你那天挑两筐牛食草，一头重一头轻，谁都看出来你挑了见不得人的物件，这半路死的老德还替恁瞒住我，要不我早踏破恁家门楼石了，还等到今日……

　　女人说着回头剜了老德一眼。

　　谁看见恁家的猪朝我家的甘蔗园跑了?小枪子质问，他实际上只是想确认一下心里的猜想。

　　老德女人说，你比我清楚啊，你不是还花钱了吗?你花钱让人家勿四散唝，我就不会花钱让人家说啊，傻子枪，你真傻还是假傻?

　　“水塔”两个字仿佛两个木桩子狠狠地铆进了小枪子的胸口。

　　母亲还想为儿子辩护，可她越说越没有底气，她大概也觉得小枪子没有被冤枉，种种迹象，说明他当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老德女人倒是越说越来劲了，话也越来越难听了，前尘旧事都被挖了出来，说早些年有人死了男人还想打别的男人主意，贱得跟破鞋似的，现在又唆教傻儿子偷人家小猪青，大伙儿说说，这要不要脸啊，亏伊整天在佛祖面前念念叨叨，都不知道安了什么心;再说了，心好的人念经求佛干吗呢?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儿不安，才赎罪去的……

　　一席话，就把母亲给说哭了。小枪子看着母亲倒在了天井里嚎啕大哭，他的心仿佛被铁耙子活生生地扯过去。

　　老德沉默，围观的人也沉默。谁也不敢上前插嘴劝架。在湖村，谁不知道老德女人的厉害，这时候稍稍叹口气都会惹火烧身。

　　老德女人说累了，又领着儿女把小枪子一家翻了个底朝天。当然没能找到一丝猪的痕迹。事实上她也没希望在小枪子家里找到什么，只是借机闹个够。

　　一直到深夜，女人才在老德的拉扯下离开了小枪子家。临走时，她还放话，不给个说法，我一天闹一回。

　　五

　　第二天，大早，小枪子就埋伏在湖村的茅厕区了。事实上，小枪子一夜没睡，天一蒙蒙亮，他就起身了。

　　这时的村庄寂静得像是被蒙了几层棉被，太阳还隐藏在大地下面，远还没有探头的意思。深秋的雾霭依稀遮附在茅厕周围的苦楝树丛里，有几只闲鸡在叫，远处有狗吠，却不见人影。

　　小枪子在茅厕周围转了几圈，他并不觉得臭，这中间他还拉了泡屎。他顺手抓了一块石头，有尖尖的棱角，他用棱角刮了刮屁股，接着在草地上蹭了两下，却没扔掉，一直攥在手里，如攥着一把小刀。

　　小枪子握着石子，浑身颤栗，他躲在一棵苦楝树后面，等待水塔的出现。

　　水塔的死是应该的，毒誓可是他自己发的，他说他如果说出去了就会半路死翘翘。

　　小枪子很后悔，他怎么会选择相信水塔呢?水塔怎么可能帮他保住秘密呢?他们家的人没一个讲信用，以前说水银要做他老婆，最后还不是跟别人跑了。这么一想，小枪子坚信，这一家子都是坏人，比老德女人还坏，该死，该死，该死——只有死去的人才会守口如瓶。

　　细细碎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会有别人，从这儿过的只有水塔。小枪子下意识地把石子攥得很紧，几乎都要攥出血来了。正当水塔哼着小曲从茅厕一端探出头时，小枪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水塔还来不及叫一声，就应声倒下了。小枪子从路边搬了一块大石子，塞进水塔背上的书包里，连书包带人，一起推进了茅厕坑。只见坑里冒起几串水泡，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小枪子回到家里，在板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中午时候，关于水塔失踪的事便在湖村传开了。这可比失踪一头猪要来得严重，更多的人加入了寻找的队伍。他们有水塔的老师、水塔的同学、水塔的家人和亲戚，还有老德和小枪子。小枪子表现得颇为积极，水塔差点儿都成为他的小舅子了，他能不急嘛。

　　两天后，湖村的所有角落都被翻遍了，还是找不着水塔。水塔的家人在巷口大哭，湖村人看着都跟着伤心，掉眼泪。恐怖的阴影笼罩住了湖村的天空，使湖村每一个人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希望水塔能平安回家。

　　这期间，老德的女人又来小枪子家闹过一次，却没有一个人跟着看热闹了，大家开始觉得一头猪的事太小了。没了观众，老德女人也觉得没多大意思，悻悻地走了。

　　水塔的父亲哭过后，突然醒悟，怎么把最简单的问题都忽略了。水塔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茅厕区，不会是掉进茅坑里了吧?他提着一根竹竿朝茅坑走去。小枪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跟在水塔父亲的身后。小枪子的手里紧攥着一块带棱角的石子，都快攥出血来了……

　　说来也怪，就在小枪子从背后一步步靠近水塔父亲时，那头小猪青却奇迹般地出现了。它还是那模样，看着有点儿眼熟，在茅坑边上一棵苦楝树下磨蹭身子。这不正是被小枪子用扁担打死的小猪青吗?小枪子兴奋极了，扔了手里的石块，朝小猪青狂奔而去，嘴里还发出杀猪般的吼叫：老德的猪找到啦……

　　据水塔的父亲后来回忆——小枪子疯了一般，一头朝苦楝树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