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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秧饭

时间:  2025-10-26   阅读:    作者:  韩永明

  每年栽秧时,秦疤子就会让栽秧的人好好吃一顿,有酒有肉。这是因为风俗。栽秧时吃了栽秧饭,收成好。还有一个原因是要赶活儿。栽秧是个苦活儿,劳动强度大,又要抢时间,需要好的体力支持。

  这是从秦疤子当了队长后开始的,已搞了三四年,效果非常好。秧栽得比别的队快许多。搞了几年,便成了习惯,人们望栽秧像望过年。

  今年,秧已经栽了四五天,饭还没吃。大家便问秦疤子,队长,今年怎么还不吃饭啊?秦疤子说,下雨。

  雨村一到栽秧就下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像女人得了崩漏病。整个村庄都湿淋淋的,田间、路上,到处都是水流。这儿一个水眼,那儿一个水沟,水汩汩地冒、哗哗地流,地就像变成了一个滤袋。田间到处是斗笠和蓑衣,放眼望去,就像村上在上演一出木偶戏。

  这天下午,雨停了,田里亮了起来。水面上有了在林间飘浮的雾、旱地里桐子花的倒影,小河里的水流声听着也大了起来,田埂上有燕子落下来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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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伙儿的心也亮了。收工,疲惫不堪的人们从秧田里爬起来,站到河水里洗腿脚,洗得干净了,从水里起来,却并不走,在一起说天气。有人把披了一天的蓑衣取下来,往石头上一铺,坐下来。有的干脆躺下来。在田里弯了一天,腰像要断了。他们都在等着在后面检查的秦疤子。

  一会儿秦疤子来了,他走到河流里,先弯下腰洗了手,又洗了一把脸,再往水深处走了走,弯下腰去,把水浇到膝盖上,洗沾在腿上的泥星,又走到浅水处用手去抹脚踝,然后在石头上跳着,跳到他的鞋跟前,提起一只脚来甩甩水,戳进鞋里,就像没看到河坝上黑压压的人群。

  秦疤子趿拉上鞋要走,有人忍不住喊他,队长,天气好了呢。秦疤子扭了一下头,像是在寻找喊话的人。这时,坐着躺着的人都站起来,望着秦疤子嚷,天晴了呢,可以肉——吃栽秧饭啦(,方言,有大快朵颐的意思)!

  因小河发了水,水流声比往日大许多,耳朵里嗡嗡响。秦疤子望了一眼,就把头扭回去了,不理。

  下雨,是秦疤子拖这顿饭的借口。去年的收成不好,上半年正收麦,一场连阴雨,抢收回来的麦子堆在屋里发了芽,磨出来的面粉,黑的,煮粥,一煮就变成一锅汤。下半年苞谷正扬花时又遇一场大风,把苞谷秆都刮断了,减收了四五成。因此,许多人家没什么粮了。眼下这个季节,青黄不接,麦子刚扬花,土豆还只有扣子大,吃不得。不少人家只好割些土豆秧子捋些胡豆叶子煮粥吃。

  秦疤子想把这顿饭拖到秧栽过一半后吃。因为越往后,各家的粮会越紧,而且,留下这顿饭,大伙儿有个盼头。

  秦疤子走了几步,副队长老谢跳到他跟前说,干脆明天把这顿饭吃了吧,好多人从田里起来时走不稳了,差点儿滚田里了。秦疤子仍然往前走,老谢又说,这阵子,好多人都是拿土豆和胡豆叶子填肚子的,肚子没得一星油水,再不弄点儿油水润润肠子,怕下不了田了。

  秦疤子站住,扬起头看了看天。远山戳在黑云里,只有头顶的一方天亮着,四周都飘着黑云。这样的天色,谁也说不准雨还会不会下。

  老谢又说,就是下雨也不打紧啊,榨房里可以挤些人,万一挤不下,不都戴着斗笠吗?有肉吃,饭碗里不进水就行了。秦疤子问,今天是不是星期六?老谢说,没记呢,可能是的,学生娃子放学好像比往常早。秦疤子说,那就明天吃吧。你汪一声,叫那些学生娃子明天都来栽秧,拖得起一个秧把的就让他们来拖个秧把,让他们也喝口汤。

  老谢当场安排了做饭的人,要她们明天一早就去养猪场烧肉,肉烧好了用水泡上了再回家吃早饭,又安排马会计去大队合作社买酒。

  天一亮,老谢就找饲养员吴仁福拿钥匙去了养猪场。两个帮忙做饭的都已经到了。老谢把钥匙往锁孔里插,不忘跟刘淑英开玩笑,这么早,昨晚一宿没睡?刘淑英说,像你,想着肉就睡不着,只怕涎水没把枕头打湿吧?老谢说,还真想肉了,生的都能啃几口。刘淑英说,你以后对我好点儿,待会儿把肉烧了,洗了,切一块生的你。老谢说,我真的过生肉。

  老谢话没说完,手里便感觉不太对。钥匙插进锁里,还没转动呢,锁就开了。老谢心里哐的一响:吴仁福昨晚没把门锁好?他赶紧推开门进屋看灶头,这一看心里慌了,灶头空了,几块腊肉不见了。

  狗日的,肉呢?老谢满屋睃,念叨,难道是吴仁福把肉收起来了?便要刘淑英快点儿去找吴仁福。

  一会儿吴仁福和刘淑英跑过来了。吴仁福还在碾架边头就朝里面喊,这是怎么了?肉我没动过啊,昨晚我回家时还看了的,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呢?

  吴仁福急得要哭,上气不接下气,胸脯一鼓一鼓的。老谢手里拿着锁,问吴仁福昨天是否锁好门了。吴仁福便说她昨晚是怎么锁的门,她记得清清楚楚,上锁时,听到锁响了的,而且她还用手扯了的,锁得蛮紧,这么多年她都习惯了,天天都是这么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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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谢已经仔细察看了门、锁和灶头,说道,遭强盗了。你们先等在这儿,不要动,也不要跟任何人说,我去找老秦。

  老谢跑到河下时,秦疤子正和大伙儿一起弯在田里扯秧苗。老谢裤腿没卷,双手一提,双脚跳下田去,企鹅一样一歪一歪地跳到秦疤子跟前,把秦疤子扯到田埂上。

  他奶奶的!秦疤子听老谢说完,骂了一句,立刻和老谢一起急急地往养猪场走。上了坡,老谢问,要不要报案?秦疤子说,报了案,这秧还怎么栽?老谢叹了一声,说也是,大伙儿都把眼望穿了。去年多数人没杀猪,就靠队上分的三五斤肉过了年,年后,不少人都没闻过肉腥味了。可是不报案,我们从哪儿弄肉来?秦疤子不吭声。走了一阵,秦疤子问,让你去请麻书记来队上指导栽秧的说了没有?老谢说,说了。秦疤子说,你去给麻书记说一声吧,这事瞒不过他。老谢说,恐怕别人也瞒不住。秦疤子说,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肉没了,就煮他的肉吃。

  秦疤子到养猪场时,吴仁福坐在门槛上流泪,见到秦疤子,她赶紧说她锁门的事。秦疤子不吭声,径直走到门口察看。

  门上看不出什么被撬过的痕迹。秦疤子把锁拿在手里看,见锁头坏了,锁上还有被砸的痕迹。他又看了屋外,看碾槽边的脚印。看了一阵,又去碾槽边的作甑里看,人弯在甑口,手往作甑里的一堆草衣子里探。他探了一阵,揪几根稻草,去量地上的脚印。

  昨晚上没下雨,碾槽旁边的地上是稀的,有一片歪歪扭扭模模糊糊的脚印。秦疤子用稻草一一量过了,在碾架上坐了下来。吴仁福仍在流泪,哭哭啼啼地说她怎么锁的门,秦疤子吼道,喂你的猪去!

  秦疤子心里烦透了。他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下来,用一根长稻草量着,嘴里骂着,狗日的,比老子的脚大了一寸呢。

  麻书记这时候到了,脸黑着,问秦疤子是怎么回事,秦疤子把锁给麻书记。麻书记看了看锁,也去察看了灶头,然后说,报案。

  秦疤子这时揪了麻书记的衣袖一把,和麻书记走到榨房那边。秦疤子说,麻书记,报案的话,我有个顾虑,一报案,公安的人一上,大家都知道肉被偷了,秧田怎么办?我的想法是先找找。麻书记说,找?秦疤子说,是家贼,外队的人不晓得养猪场里挂着腊肉。而且,我觉得这东西应该好找。它香啊,一煮,香得过几间屋。哪家吃肉都瞒不住,而且这气味几天都不得散。麻书记想了想说,一百多斤腊肉,不是个小案子呢!要是找不到呢?秦疤子说,找不到再报案啊。麻书记说,两天,顶多两天。又说,你不是定的今天中午吃饭吗?你现在怎么给大伙儿交代?你不说肉被偷了,还怎么说?秦疤子说,就说今天买不到酒,等买酒。

  秦疤子这时叫来老谢,让老谢和几个弄饭的都去栽秧。老谢问怎么对大伙儿说,秦疤子说,就说今天买不到酒了,等买酒,并要老谢给张婶和刘淑英说清楚,千万别说肉被盗的事,影响了栽秧,就扣她们的口粮。

  老谢要走时,秦疤子叫住了他,要他先去找马会计,让马会计今天不要买酒了。说完又从口袋里掏出那根稻草,要老谢找到马会计后,就下河去,悄悄地去量量河滩上那些鞋子,看看哪些人的鞋子对得上。

  老谢走了后,秦疤子也走了。他想去各家各户找找。

  队上总共有四十几户人家,两个大屋场住了二十多户,还有将近二十个单家独户。秦疤子觉得住在大屋场的人可能性不大,嫌疑大的是那些单家独户。秦疤子回家吃了早饭,看看天色阴沉,戴了斗笠披了蓑衣,就先去远处几户人家。

  住得最远的是东山子,在岩下,而且那家伙也是个大脚。

  路还有些稀,泥巴裹脚,到了东山子门口,秦疤子用力跺脚,把裹在鞋上的泥巴跺下来,然后把鼻子贴在门缝上闻里面的气味,又去猪圈屋和茅厕屋。他这么想,肉没吃的话,有可能放在猪圈屋和茅厕屋里;吃了,猪圈屋和茅厕屋也会留下气味。因为洗肉的油水,一般会喂猪,没喂猪的话,就会倒进茅厕里。

  一个上午,秦疤子看了七户人家,肚子饿得不行,只好回家吃午饭。吃过午饭后,他又去了西头。

  下雨,天黑得快。秦疤子刚把十几个单住户转完,天就黑了,栽秧的人也收工了。回家吃了饭,他拿了手电筒去找老谢。走了一段,就碰到老谢来找他。老谢问找到什么线索没有,秦疤子说没,问老谢比了河滩上的鞋子没,老谢说比了,十三双大鞋。秦疤子问都是哪些人?老谢说,牛子、杨之林、袁老五、东山子他们。秦疤子说,两个大屋场还没看,现在我们分头去看看吧,看一遍再说。老谢说,不然还是报案吧,麻书记说了,找不到肉我们有责任。秦疤子说,不是才一天吗?

  下屋场住户多,秦疤子让老谢去上屋场,自己去了下屋场。

  熬夜要煤油,栽秧又累,一般人家,吃了晚饭,脚一洗就上床了。秦疤子看看屋场西头两户人家熄了灯,便蹑手蹑脚过去了。

  看了几户,没什么不正常。没想到到牛子家时,发现了新情况:牛子家里隐隐约约飘着一股腊肉味。

  秦疤子的心咚地一跳,骂一声,狗日的,肉了!可再嗅,又似乎没了,于是往屋后转。

  牛子一家住的是地主彭金吾的那个天井屋最里面的半截房子,土改时分的,猪栏茅厕建在屋后。秦疤子在茅厕里仔细嗅了一阵,也不敢确定他家究竟是不是弄肉吃了,就想去找老谢,让老谢来嗅嗅。

  正要走,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秦疤子一愣,这是什么响声?

  牛子没怎么读书,性子犟,去年腊月间才娶了媳妇。结婚时媳妇提出要起屋,牛子只好让全家老少上阵打土砖,在屋后砌了一小间房。这房子在雨村叫拖檐。牛子的新房就安在拖檐里,和茅厕一墙之隔。

  拖檐虽矮,可装了窗子,婚床的一头就抵着窗户。秦疤子转到拖檐屋后,把斗笠一取,腰一弯,把耳朵贴上了窗子。

  屋里仍咣当咣当的,女人哼着,轻轻地,忍无可忍的样子,秦疤子想,林娇枝病了?再听,还有牛子的嗯嗯声,短而急促,像打杵头。

  秦疤子明白过来了,在心里骂了一句:你奶奶的!真是头牛,栽秧呢,还搞这个猴戏!

  秦疤子动脚要走,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问题:不对。这个时候,他怎么还有这个力气?饭都吃不饱呢,连续栽了好几天秧呢。

  难道是肉了?

  秦疤子越想越觉得对。联想起大脚印,若有若无的腊肉气味,他几乎可以断定牛子就是那个强盗。

  雨下大了些。屋檐沟的水流下来,有雨水飘到秦疤子的斗笠上,敲出一串串叮叮当当的响声,有些飘到他的头上和脸上,把头发和那有块胎记的半边脸都打湿了。

  秦疤子用手抹了一把脸,把手里的斗笠举起来斜盖在脑袋上,继续听着。

  屋里咣当咣当的声音越来越快,哼哼声和嗯嗯声也越来越急,终于听见牛子像狼一样嗷了两声,屋里的声音才没了。

  秦疤子立刻去找老谢。

  老谢把鼻子塞进门缝里嗅了好一阵,也不能确定屋里究竟有没有肉味,低声说,干脆叫门吧,一进屋就清楚了。秦疤子说,现在叫门,把人都惊动了。老谢说,我觉得肉就是他狗日的偷了。他家去年没杀猪,过年就是队上分的几斤肉呢。而且,只有牛子这么有力气的人,才可能把锁扭开,也才可能一个人把腊肉取下来。秦疤子沉默了一阵说,还是等明天早晨吧,早晨我们把他堵在屋里,先给他说道说道,免得把事情闹大了。他狗日的,媳妇接进门才半年呢。老谢说,你不是说要把那个狗日的大卸八块吗?秦疤子哼了一声说,我是真想把他千刀万剐。

  天一亮,秦疤子和老谢就去了牛子家。雨还在下着,牛子和林娇枝正准备出门,站在阶沿上穿蓑衣戴斗笠。牛子见秦疤子和老谢过去,咧咧嘴,嗫嚅道,今天睡过头了。秦疤子黑着脸说,你不忙走,我有几句话问你。

  林娇枝穿好蓑衣就走了。牛子的大妹妹大菊,提个筐子,找块塑料纸往身上一披,在梯子上拿了一顶草帽戴着就出去了。小妹妹小菊拿了一个撮箕去了猪栏里。

  屋里腊肉味很浓,秦疤子一进门便问牛子,肉了?牛子说没有。秦疤子说,睁起眼睛说瞎话,这么大肉味呢。牛子说,我们一直吃洋芋叶子。

  牛子不承认吃肉,秦疤子越觉得牛子心里有鬼,便给老谢使个眼色,老谢去了灶房。

  一会儿老谢出来,手里端个碗,碗里搁着一拃长三指宽的一截肥腊肉,白生生香喷喷的。秦疤子望着牛子说,这是什么?牛子说,做油的,洋芋叶子不放点儿猪油,麻。秦疤子说,你们家去年没杀猪吧?牛子说,肉是林娇枝从娘家找来的。

  老谢把碗搁到桌上说,牛子,你说话要老实。牛子说,就是这样啊。

  秦疤子坐下来,对牛子说,你也坐。牛子坐下。秦疤子说,你昨夜搞了什么名堂没?牛子说,昨夜里?秦疤子说,是啊。牛子说,没啊。

  牛子的裤腿卷着,卷起来那一截上有不少泥点子——看得出来,栽秧以来,这条裤子牛子一直没下过身,也不曾把裤腿放下来。牛子赤脚踩在地上,用一只脚去摩挲另一只脚丫子,似乎是有点儿冷。吃了饭,坐了一会儿,就睡了。牛子说。

  牛子的脚真大。秦疤子似乎看到落在养猪场碾槽跟前的脚印。

  老谢咳了一声,说我们今天找你是有重大的事情,不是谈天日白,你想清楚了再说。牛子想了想说,真的是洗了就睡了啊!秦疤子说,睡着了?没……做别的事情?牛子说,没呀。秦疤子说,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牛子不作声了。

  秦疤子正要说什么,大菊回来了,提着一筐水淋淋的洋芋叶子。秦疤子望了一眼老谢,然后望着牛子说,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雨还在下着,三个人穿好蓑衣戴上斗笠出门。老谢问秦疤子去哪儿,秦疤子说去榨房。

  几个人蓑衣上都往下滴着水。秦疤子瞪了一眼牛子说,你要说实话,我是为你好。牛子说,真没做什么啊。秦疤子说,你和林娇枝搞什么猴戏没?

  牛子瞪了一眼秦疤子,不语。他不清楚秦疤子怎么会问这个事。说啊。老谢说,老实点儿,搞了什么猴戏就说出来。牛子感觉难为情,喉结滑上滑下,滑了一阵,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说……行……房?秦疤子说,行了没?牛子的脸一下子红了,说,我们想……要个娃。

  秦疤子越发觉得肉是牛子偷的了,便把养猪场的腊肉被盗的事说了出来,让牛子把肉交出来。如果交出来,他可以不追究,但如果不交出来,他就要报案,让牛子去坐几年牢。

  牛子听得目瞪口呆,说话更结巴了,你……说……什么?我没偷肉啊!不信你去我家里找。

  秦疤子和老谢在牛子家里仔细找了一遍,旮旮旯旯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有别的腊肉。秦疤子和老谢走到屋外,秦疤子对老谢说,你去找找老麻吧,这方面他比我们有经验。

  牛子从屋里走出来,说我可以去栽秧了吧?秦疤子说,你拍胸说不是你,那我们只好把案子报到大队去了。牛子说,随你报哪儿。

  牛子说完就穿上蓑衣往外走,秦疤子说,你先别走,我们等麻书记来了,看他怎么说。

  一会儿麻书记和老谢来到了榨房。麻书记对秦疤子说,老谢一路上把情况都给我说了,我也觉得牛子的嫌疑非常大。我的意见是把牛子带到大队队委会去审问。

  到了队委会,麻书记亲自审问牛子。可审了半天,牛子也没承认偷了队上的腊肉。

  三个人一起分析案情。麻书记也觉得牛子就是嫌疑人,并说要请公安。

  马会计来找秦疤子,说今天栽秧的人有些泄劲儿,有人好像猜到腊肉被偷了,说今年没得肉了。秦疤子说,纸包不住火,不包了,民兵连胡连长去公社报案了。我叫鲁胡子去仓库搜粮食了,别管豌豆、胡豆、荞麦,能搜出什么是什么,看看每家每户能不能分几斤粮食。马会计说,那顿饭的米还要不要留着?秦疤子说,留。这案子一破,肉一找到,就弄了大伙儿,你把仓库的事弄灵醒后,就到田头和大伙儿说,一定要说现在已经有线索了,公安的人一到案子就会破,案子一破就肉,别让大伙儿泄劲儿。

  天快黑时,雨停了。栽秧的人收了工,都来仓库领粮食,这时看见麻书记和秦疤子带着一个穿军装、两个穿着白衣蓝裤的人来了养猪场。

  大伙儿听说养猪场腊肉被盗的事后,就开始嘀咕究竟是哪个家伙做了这种缺德事。牛子今天没去栽秧,不少人猜出了七八分。林娇枝也是有一些感觉的,所以,她把几斤胡豆拎回家后,就去了大队队委会。

  穿军装的是公社人武部鲁部长,两个警察都是公社派出所的,一个是黄副所长,一个是小丁。他们现在正和麻书记、秦疤子一起分析案情。

  林娇枝进去了,要见牛子。麻书记说牛子有嫌疑,不能见。林娇枝说,他偷没偷肉,我不清楚?你们凭什么关他?麻书记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关他。林娇枝说,什么缘什么故你说啊。麻书记说,我们正在办案呢,你先回去吧。林娇枝说,我不走,除非你们把牛子放了。

  林娇枝一定要见牛子,这更加重了麻书记和专案组的人对牛子的怀疑。专案组决定审问林娇枝。

  负责审问林娇枝的是麻书记和秦疤子,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里面点了一盏罩子灯。麻书记和秦疤子坐在一张书桌上,林娇枝坐在他们对面的一条板凳上。麻书记先问林娇枝家的腊肉是从哪儿来的,林娇枝说是回娘家弄来的。麻书记问肉被盗那天晚上,她和牛子做了什么,林娇枝便不吭声了。麻书记就提示她,晚上是不是和牛子行房了。林娇枝的脸一下子全红了。麻书记说,你还不老实?牛子都说了。林娇枝猛地站起来,说声我要见牛子,就往门外跑。麻书记和秦疤子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按到板凳上坐着。

  任麻书记问什么,林娇枝只有一句话,要见牛子,不见牛子她不会再开口。麻书记对秦疤子说,她一定要见就让她见吧。秦疤子说,要是串供呢?麻书记说,我们也正好看看他们说些什么。

  外面闹得天翻,牛子却没事一般,吃了饭就在板凳上睡觉。麻书记和秦疤子带着林娇枝进屋时,他还在打鼾。林娇枝一进门便骂起来,你个无脸无皮的东西到底给他们说了什么?牛子抓着脑袋,说,没……没说什么啊。林娇枝说,你把我们两个人的事都说了?牛子说,他们说和案子有关。林娇枝想不到牛子真把他们两个人的事说了,顿时又羞又恨,冲到牛子面前,抓牛子的脸,被麻书记和秦疤子拉开了。

  林娇枝被麻书记和秦疤子往外拽时,还扭头望着牛子骂,人活的是一张脸,你是个男人吗?他们要杀要剐你了,连这些也和人说!

  把林娇枝弄进教室,关上门,上了锁,秦疤子便和麻书记在教室外说话。秦疤子说,没看出来,这个女人性子这么烈。麻书记说,这是烈?演戏给我们看呢。还有一个作用,给牛子支招,让他什么都别说。我真没看出来这个女人有这个心机。

  快到晚上十二点钟时,其他几个组的人都回来了。一起碰情况,都说没找到像样的线索,分析来分析去,都觉得嫌疑最大的还是牛子。鲁部长问大家有没有新想法,有的说要继续审问林娇枝和牛子,有的说要请求县公安局来人,意见很不统一。

  秦疤子一直没说话。鲁部长点将,问他有什么想法。秦疤子说,俗话说,强盗不犯,三年自现。现在我们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不如先放一阵。这肉,偷去了,那个家伙不会让东西烂掉的,总要煮了吃的,只要他吃,这案子就好破了。现在,我们每天这么多人破案,他不敢动,他不动,我们就是挖地三尺也找不到。只要我们把人一撤,他以为没事了,就会煮了吃。那时这案子就破了。

  秦疤子对破获这个案子有点儿丧失信心了,所以这么说。麻书记说,老秦你这是什么话?是你说钻天拱地也要把人找出来的,现在怎么又说这种话?现在我们把人撤了,鲁部长和黄副所长回去怎么向公社党委交代,我们怎么向社员同志们交代?以后,我们集体财产还有什么保障?

  夜很深了,大家都困得很。鲁部长也打起哈欠来,说,老麻,去林娇枝娘家调查的人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回来再说吧。这时大伙儿才散了,各自找地方睡觉。鲁部长让秦疤子找人看着牛子和林娇枝。

  队上几个干部都把心思放到案子上了,栽秧那头没人管了。秦疤子心里挂着秧田,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河下。

  雨还在下着,天比平时亮得迟。早晨六点了,眼前还模模糊糊。秦疤子到时,田里没一个人。他先查看这两天栽的秧,面积不大,而且还不整齐,田里水也灌得深浅不一。有的田里没水,秧苗都趴在泥上,水灌多了的,秧苗都被捂住了,只有几条绿线在水面上荡。秦疤子气得直骂人。

  秦疤子去扯秧苗时,才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来的人见是秦疤子在扯秧,便问案子破了没有,秦疤子心里憋着火,骂他们咸吃萝卜操淡心。

  老谢跑来了,离得很远就叫老秦,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秦疤子从田里站起来,老谢往他跟前跑几步,低声说,林娇枝上吊了。

  专案组的人都等在队委会,见到秦疤子,麻书记便让他安排人安葬林娇枝,说这是专案组集体商量的意见。秦疤子喉咙发哽,有种要哭的感觉。他怎么也想不到林娇枝会上吊。牛子知道没?他望着麻书记问。

  麻书记说,没告诉他。我们研究过了,等案子破了以后再告诉他。秦疤子说,生离死别啊,不让他见一面?麻书记说,怎么见?让他们见面,我们案子还破不破?他会不会逃跑?他会不会失去理智,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麻书记正说着,去林娇枝娘家调查的胡连长回来了。麻书记赶紧问胡连长调查的情况,胡连长说,林娇枝七天前确实回过娘家,她娘家也确实给过她一截腊肉,邻居也说看到过林娇枝。

  胡连长调查的情况与牛子和林娇枝交代的情况吻合,这让秦疤子越是觉得他们可能真的把人弄错了,便说麻书记,我觉得还是……让牛子看林娇枝最后一眼吧。牛子性子犟,不看一眼,有可能真弄出什么事来的。麻书记说,老秦,你赶快找人安葬林娇枝吧。

  安葬了林娇枝,秦疤子不想再去队委会了,便跟麻书记说要去督促栽秧,队上几个干部都在案子上,栽秧的事耽误太多了。麻书记想了想说,你两边兼顾吧。

  这天上午,秦疤子在家吃过早饭,便去养猪场牵牛耕秧苗田,迎面碰上放牛的冬子。冬子看见秦疤子,往路边让,秦疤子从冬子手里接过牛绳时,隐隐约约嗅到一股腊肉味,便转过身瞪了冬子一眼。

  肉了?秦疤子问。冬子有点儿傻,平常嘴一直大张着,垂着涎。听秦疤子这么一问,他赶紧抬起胳膊揩嘴,慢腾腾地说,没,没……吃肉。

  秦疤子看见冬子的嘴巴油光放亮,心想,不吃肉嘴怎么油腻腻的?冬子忙把那只揩过嘴的手往身后藏,秦疤子把那只手扯过来,见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油痕。

  秦疤子肯定冬子早晨是吃肉了。他怎么有肉吃?秦疤子脑子里咣的一响,莫非是袁老五?

  袁老五是冬子的爹。秦疤子说,你说实话,早晨到底吃了肉没?不然我把你交给公安局去。

  冬子说,我不说,爹叫我不说。

  秦疤子心里有数了,准备去专案组。他走了一段,站住了。他觉得还是先把情况弄清楚了再说才好,便下河去找袁老五。

  袁老五正在秧苗田里挑秧,秦疤子把他叫到河边,问他,他不承认。秦疤子说,冬子嘴上那么厚的一层油,你还犟?袁老五说,他烤蚂蚱子吃了。秦疤子说,你把这担秧送到田里去,叫个人替你挑秧,然后和我一起去你家看看。

  袁老五送了秧苗回来,和秦疤子一起回家。袁老五是队上过得最差的一户,前年他老婆得崩漏病死了。冬子虽然大了,可傻,放一天牛只能挣五个工分。袁老五还有个女儿十一岁,读小学,却一直病歪歪的,他三天两头在找医生。

  你个狗日的!秦疤子说,你真偷了肉,老老实实说出来,没吃完的悄悄地送回去,老子给你保证不说出去。袁老五说,我没偷啊。秦疤子说,你晓得这事有多大吗?秧栽不下去不说了,还死了人。你说要是查出来,该坐多少年牢?就说不坐牢,牛子会放过你?袁老五不吱声了。

  袁老五家里果然有一股腊肉味。秦疤子说,还说是冬子烤了蚂蚱子,蚂蚱子有腊肉气味?袁老五说,一截腊猪肠子熬油了。秦疤子当然不相信袁老五家这个时候还有腊猪肠子,便在屋里屋外、楼上楼下找,找了一阵没找着。

  从楼上下来时,秦疤子看到鸡圈上一只背篓里有黑乎乎的几块,便把背篓拿到大门前看,见是油渍。这是什么?秦疤子瞪着袁老五问。袁老五把头低下了。秦疤子吼起来,说呀,想让老子把这背篓送到专案组去?

  袁老五扑通跪下来,说肉是他偷了,想给兰子看病。秦疤子吼道,给姑娘看病就去做强盗?袁老五说,那个医生只要腊肉和粮食。秦疤子说,要那么多?袁老五说,我开始只准备偷一块,可取了一块下来后,想想横直是犯了法,就把几块都取下来了。秦疤子问,那些肉呢,不是只要一块吗?袁老五说,藏在岩洞里了。秦疤子说,怎么早晨吃了?袁老五说,这些天一直都吃洋芋叶子,吃得人都站不稳了,冬子烤蚂蚱子吃,兰子吃不下去,说只想吃稀饭,我没法儿弄到稀饭,就带了个砂罐,去岩洞里煮了半砂罐肉,让两个娃子吃了。

  秦疤子气得直哼哼,恨不得一脚踢死他。你个狗日的起来,我们一起去专案组。

  袁老五站起来,和秦疤子一起往队委会走。袁老五走了一阵说,我想回去一下。秦疤子说,回去做什么?袁老五说,给两个娃儿做个中饭。秦疤子瞪了他一眼说,你还知道有两个娃儿啊。袁老五说,我晓得我有多大的罪。我这一去,恐怕再也没机会和他们一起吃顿饭了。即使不枪毙我,也要坐个十年八年牢。我养不大他们了,让他们吃顿饱饭死吧。

  几句话把秦疤子说愣住了。秦疤子想,要是这狗日的坐牢了,两个娃儿怎么办?真让他们饿死?

  第二天早晨,专案组的人正在吃早饭,吴仁福就慌里慌张跑来了,气喘吁吁地说,肉,那些肉又回来了。所有人都愣住了。鲁部长问,在哪里?吴仁福说,养猪场啊,从门缝里塞进去的。鲁部长饭也不吃了,碗一丢,说走,去看看。又对马会计说,你去叫老秦,叫他直接去养猪场。

  一行人到了养猪场,吴仁福开门,果然见门里头有几块腊肉。麻书记清点了一下,六块,其中一块被切了一截。

  麻书记说,这都是鲁部长、黄副所长和小丁的功劳。鲁部长说,犯罪分子这是慑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还没吃呢,差不多是完璧归赵。这几夜总算没白熬。

  几个人正说着,秦疤子来了。走进屋,他抓一块起来看,说就是这几块,去年他亲手挂上去的,都认得。

  秦疤子把肉往旁边挪着,黄副所长叫起来,莫动,老秦莫动!秦疤子问怎么?黄副所长说,我看看。

  腊肉黑黢黢油腻腻的,放过腊肉的地面上也油腻腻的,放着光。黄副所长又仔细看那几块肉,发现肉边角的黑油被擦掉了几块,露出白色来。

  黄副所长看过后,才让秦疤子把腊肉放到门角里去了。秦疤子放好肉,望着鲁部长说,肉找到了,这案子就算破了吧?鲁部长说,人没找到,怎么算破案了?盗窃案讲的是人赃俱获。

  秦疤子赶紧说,赃找到了,不就是破了吗?麻书记,我原来就放了话的,肉一找到就弄了大伙儿,现在肉找到了,我们中午就把肉做了,让大伙儿一顿,好早点儿把秧插下地,也让领导们改善一下生活。

  可黄副所长说这肉还不能,而且,他现在知道怎么把人找出来了。他可以肯定是本队的人作案。鲁部长说,怎么找?黄副所长说,这肉要弄到这里来,手拿不来啊。

  秦疤子一听,心里急了。黄副所长这是要去看背篓呢,这一招真狠,非把狗日的袁老五揪出来不可。便赶紧说,都栽秧呢,黄副所长是不是要找人?黄副所长说,这事简单,我们分成两个组,你和老谢,一个人领一个组,挨户看,家里没人的把人叫回来开个门,耽误不了多少事。

  秦疤子心里急,后悔昨天没想起公安的会来这一手,原想只要肉一找到,专案组就要撤了,没想到黄副所长这么固执。

  秦疤子又赶紧说牛子的事,人还关着呢,是不是把人先放了?他一直关在这儿,没法儿送肉去养猪场吧。麻书记说,他还不知道林娇枝死了吧?秦疤子说,没人给他说。麻书记说,有点儿麻烦。秦疤子说,就是呀,他无缘无故被关了几天,出来,好好儿的媳妇死了。鲁部长说,现在放人早了,案子我们还在侦查呢,干脆把案子破了再说。秦疤子说,我心里不安。鲁部长说,这有什么不安的?搞案子嘛,包公也有搞错的时候啊。秦疤子还要说什么,麻书记便说,这事先放一下,不过一两天的事。

  秦疤子不好再说什么,和老谢分工带领专案组的人去各家各户侦查。考虑到袁老五住在队委会上面,秦疤子便把老谢分到了下面。

  刚刚吃过早饭,学生上学的上学,大人出工的出工。秦疤子问黄副所长,先看近处还是远处?黄副所长说,先看家中有人的。

  果然黄副所长是看背篓。到一家,黄副所长就楼上楼下屋里屋外找背篓看。秦疤子心里更慌了,可又想不出给袁老五吱个声儿的招儿。

  袁老五住在上屋场的西头。眼看一行人就要到了,秦疤子只好在心里祷告家里没人。看了两户人家,往袁老五家走时,秦疤子远远看见他家家门没锁,只把门掩着,心里便叫苦不迭。

  到门口,秦疤子叫了几声,没人应。黄副所长推开门,说夜不闭户呢,出门连门都不锁。秦疤子说,没什么可偷啊,连狗偷点儿猪食都没得呢。黄副所长一只脚跨进门了,秦疤子不进去,说,袁老五是个老实疙瘩,儿子是个傻儿,姑娘是个病秧子。偷肉的事,借个胆子他也不敢。黄副所长说,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吧,俗话说饥寒起盗心。

  秦疤子只在心里叫苦,把门推开进去,先往鸡圈上看,见昨日那只背篓不在了,心里越发紧张了,想那个狗日的定是拿那背篓背肉了。

  可一行人把袁老五家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一只沾了腊肉油渍的背篓。秦疤子想,这个狗日的,难道早料到黄副所长今天要来查背篓?

  没弄到线索,黄副所长便没有信心了,专案组一起商量,此案的侦破告一段落,寻找犯罪分子的任务交给大队。

  秦疤子问牛子呢?鲁部长说,把人放了啊。秦疤子说,怎么给他说?他媳妇死了呢。麻书记说,好说呀,赃物找到了,专案组暂时停止对他的调查。秦疤子说,关键是林娇枝死的事,他现在还蒙在鼓里呢,我们说不说这事?怎么说这事?麻书记说,当然说啊。秦疤子说,她是在这儿死的,是被审后死的呢。麻书记说,牛子有嫌疑,不能审吗?她林娇枝闹什么?她妨碍我们办案,难道不能审吗?她自己上吊呢,我们谁给她绳子了?秦疤子说,毕竟牛子是被冤枉的。麻书记说,这和冤不冤枉是两回事啊。冤枉是冤枉,办案是办案。林娇枝上吊的原因是什么?不是牛子被冤枉啊,是牛子交代了俩人行房的事啊。你难道忘了,那晚他们对质,牛子说他交代了俩人行房的事后,林娇枝的情绪就相当激烈,当时就嚷着要死。

  秦疤子想想,过程真是这样,可又总感觉哪里不对,便说,麻书记,我们一起去给牛子说说吧,我有点儿担心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麻书记说,你和老谢去就行了。

  秦疤子站起来,准备走,麻书记把他叫住了,要他趁鲁部长和黄副所长他们都在这儿,把那顿饭吃了。秦疤子说来不及了,米不够,还要想办法去搞米。麻书记说,我不管你这些,我只要明天早晨吃饭,鲁部长他们在这里熬更守夜好几天,一点儿荤腥气都没沾着。

  秦疤子说,等我先去把人放了再说吧。

  牛子被关在一间杂屋里,秦疤子和老谢去时,他还四仰八叉地躺在几条板凳上打呼噜。秦疤子叫了他几声才醒来,他望着秦疤子咧了一下嘴说,好睡。秦疤子听牛子这么说,嘴也咧了一下,想笑,却笑不出来。

  牛子,秦疤子说,肉找到了。牛子笑了一下。秦疤子说,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明天好好在家休息一天。牛子就往外走。秦疤子说,你等等,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牛子站住。秦疤子说,林娇枝……上吊了。牛子的脸一下子白了,嚷道,什么!她上吊?她怎么会上吊?秦疤子说,哪个知道呢?牛子往外冲。秦疤子说,你莫冲动,等我把话说完。牛子瞪了秦疤子一眼,几大步跨到外面去了。

  秦疤子回到麻书记那边,麻书记问,人走了?秦疤子说走了。麻书记又说吃饭的事,老谢主动说他去买米。秦疤子说,好吧,我下河去叫做饭的人,也正好去看看这两天插的秧。

  栽秧的人正坐在田埂上歇息,听说可以肉了,都高兴起来,说幸亏那个家伙仁慈,没把肉都了。也有人问牛子是不是弄错了。秦疤子不答话,说明早吃栽秧饭的事,叫几个做饭的人早点儿回去,吃了饭去养猪场烧肉。说完就去看这两天插的秧。几块秧田没看完,胡连长就来叫他了,要他去队委会。

  秦疤子到队委会时,看见牛子站在麻书记他们面前。麻书记见到秦疤子,忙要他给牛子说说那天晚上审问林娇枝的事。秦疤子说了一遍,麻书记便对牛子说,我没说假话吧,那天林娇枝情绪变化大就是因为你说了你们行房的事。牛子说,都是你们要我说的。

  秦疤子心里很难受,可现在却不能说别的话。牛子,人死不能复生。你早点儿回去吧,明天早晨去养猪场吃栽秧饭,然后回家休息一下。

  牛子不说话,也不走。天黑了,队委会里的晚饭熟了,胡连长喊人吃饭,牛子一动不动挺在那里。胡连长让他吃饭,他也不去。

  牛子站了一阵,去了厨房。秦疤子以为牛子是要吃饭,忙招呼着,把一条板凳往外挪。牛子不理,径直向前走,在刀架上取下菜刀握到手上。大家见牛子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瞪着他们,眼横着,都以为他要胡来,要杀人了,便都站起来,有的想往外跑,有的抄起板凳准备挡刀。哪知牛子突然把裤子脱了,号叫一声,林娇枝,是我害死了你。说完一刀把命根子割了下来,扔了。

  大伙儿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扑上来时,牛子已不省人事,胯下血流不止。

  麻书记望着愣在一旁的秦疤子吼,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找人送医院啊!

  没公路,下山只能靠滑竿。鲁部长、黄副所长和小丁都加入了送牛子的行列,帮着抬滑竿。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公社卫生院,可卫生院处理不了这事,挂了点儿消炎止血的针,就要秦疤子把人往县医院送。

  鲁部长帮忙联系县医院的救护车,公社的拖拉机又送又接,三个小时后才把人送到县医院。

  包括秦疤子在内,队上一共来了六个人。牛子从手术室出来,住进病房,秦疤子听医生说已无性命之虞后才松了口气,与老谢商量留人陪护和医疗费的事。秦疤子的意思是他和抬滑竿的东山子留下来。老谢说,牛子会不会寻死?如果寻死,人手就不够了。秦疤子说,要死就不会割下命根子了。

  第二天中午,牛子挂完点滴,秦疤子正和东山子给牛子擦身子时,护士要秦疤子接电话。

  电话是老谢打来的,说袁老五跑到公社派出所自首了。秦疤子一听,便骂起来,这个狗日的,先怎么不自首?老谢说,要是袁老五坐几年牢,他的那个傻儿子和病歪歪的姑娘怎么办?秦疤子说,他这是决意要他们死,你让我怎么办?老谢说,你还是回来吧,我过来换你照顾牛子,现在就有一班车到县城。

  秦疤子搭车回公社找鲁部长,说了袁老五家的情况,要鲁部长帮忙做做工作,袁老五那两个娃儿好歹是两条命。鲁部长说,他盗窃时怎么没想到两个娃儿?他弄出这么大的事来,性质这么恶劣,法律怎么能让他逍遥法外?

  秦疤子说,赃物退了啊,而且是自首啊。鲁部长答应和黄副所长商量商量。

  从鲁部长家出来,秦疤子骂起袁老五来,你个狗日的,这时想到要做人了!

  秧还有十几亩没插上,天气一好,秧苗老得快。秦疤子回到队上,没进屋,先下河看秧。马会计望见秦疤子回来了,忙从田里起来,走到秦疤子身边问牛子的情况。秦疤子说,命是保住了。马会计说,狗日的,整人。秦疤子说,怪我。想不到几块腊肉整出这么大的事。马会计问,袁老五那个狗日的到底会不会坐牢?秦疤子说,该砍脑壳。你离他家近,你帮忙瞄一眼,如果真要坐牢,我们再商量。

  马会计说,今年的栽秧饭到现在都没吃成,还吃不吃?秦疤子说,吃,今天就吃,那几块肉留在那儿是个祸害。马会计说,我也觉得还是吃了好。你看看田里这些人,好多站都站不稳了。昨天,顺子和刘大奎屋里的,栽着栽着人就倒到田里了,都是饿的。秦疤子说,老谢不在,你来安排,多安排几个人做饭,现在开始做,收工后就可以肉了。

  秦疤子下田去栽秧,马会计便叫人去养猪场做饭,并要大家鼓劲,收工后,直接去养猪场吃饭。

  收工以后,大家都一起往养猪场走。可不像往年那样奔跑,那样兴高采烈,都闷着不说话,默默地走。

  到养猪场时,肉已经做好了,盛在两个大瓷盆里,搁在碾架上。旁边是一个筲箕,里面堆着碗筷,地上有几壶酒,几个搪瓷缸子。往年,大家会一拥而上,有的抢碗、有的抢饭、有的抢酒,大呼小叫,可今年都没有。大伙儿自觉地排好队,拿了碗筷去盛饭,盛了肉,散开去,蹲到榨房那边闷声不响地吃起来。

  喜欢喝酒的男人,捡一个缸子,倒点儿酒,喝几口递给别人,又抓紧吃饭,也都默不作声。

  秦疤子等大伙儿都吃上了,才去拿碗盛饭。马会计知道秦疤子喜欢喝酒,便找个大碗,给秦疤子倒了一碗,递给他。秦疤子像喝冷水一样把一碗酒干了,端着饭去了一边。

  饭快吃完的时候,一个男人的哭声劈空而来。马会计听出是秦疤子的声音,忙放下饭碗,往那边跑去,嘴里念叨,老秦一定是喝醉了。

  这时,月亮刚刚从东山上升起来,马会计看到不少人的脸上泪晃晃的。

  这事一晃过去了四十多年,世事沧桑,白云苍狗。雨村也不是原来的雨村了。责任田下放,打工潮兴起后,人们都出去打工了。慢慢地,人越来越少,在家种地的就更少了。田撂荒了不少,没荒的旱地都栽上了茶树、板栗树和核桃树,水田也大都改种了药材,只有少量的田还种着稻子。

  秦疤子没有出去打工,也没把他家的田改种茶树,他仍种着麦子、油菜、苞谷和稻子。牛子也没有出去打工,和秦疤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在家种地。

  牛子因为没了命根子,以后再没娶妻。两个妹妹嫁人后,他就一直一个人过着,无事时就去林娇枝坟前坐一坐。

  秦疤子有一个儿子叫虎子,长得蛮敦实,蛮帅气,考上了高中,上学时过河,被水冲走了。那时秦疤子还年轻,可他老婆一直没再生个一男半女。因为他和老婆成不了事了,身子一挨女人,东西就软了。秦疤子吃过些药,终不见好。他觉得是自己坏了良心,老天要他绝后,也就罢了。

  秦疤子比牛子大了将近十岁,今年已经七十多了。有些重活儿已有些吃力,譬如说犁地、背柴、杀猪等,他就去叫牛子。

  只要秦疤子一叫,牛子就会过来帮他。两个男人在地里劳作,歇息时坐在一起说说话。秦疤子说,我真后悔,害了你一辈子。牛子反过来安慰他,我不怪你。那时候饿啊,都是饿的。又说,那时候,人的脑袋不是自己的,也许人饿着时的想法和饱着时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吧。秦疤子说,所以我不出去打工,我怕饿。牛子说,现在年轻人都往外头跑,不种田了,这门手艺要在他们这一代手上失传了。秦疤子说,人什么都可以糊弄,唯有肚子糊弄不得。一糊弄,就管不住自己的脑袋了。

  过年过节,秦疤子总会喊牛子和他一起过。下雨,田里活儿做不成,秦疤子就喊牛子过来吃肉,喝酒,似乎他们都把过去的事忘了。有时候秦疤子把肉往牛子碗里夹时,也会说一句,牛子,!这时候,秦疤子的老伴就会过来数落,还吃呢!老袁闺女跟你们说多少次了,这岁数了少吃点儿肉,过些日子还要给你们体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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