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胶东的秋天,是一张色彩斑斓的油画,铺张在起起伏伏的丘陵上。
一辆面包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山路很差,满是碎石和横七竖八的坑洼,有被雨水冲刷出来的道痕,也有被村民引水灌田开挖出来的沟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后,这条乡村土路就被任意开膛破肚,像一根扭曲的麻花了。面包车在这样的乡间路上颠簸了一个时辰,快到樗沟村头的时候,实在撑不住了,排气管脱落,跟地面擦出火花,发出尖利的声响。
王风波停下车,麻利地用一根铁丝固定好排气管。面包车虽然破旧,毕竟也是一辆车,回村里还要靠它挣面子。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在樗沟村,有一辆三轮车就算富裕人家了,如果买上了摩托车,那就是娶媳妇的节奏。
他从车底下爬出来,刚要上车,一位年轻女人慌慌张张跑到他面前,说:“大哥,救救我,快开车!”
不等王风波看清她的面容,她已经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事情来得突然,王风波脑子有些懵。他不敢贸然上车,拉开车门,看了一眼车内的女人,不由得一怔。这女人长得好看呀,嘴唇棱角分明,说不出的诱人,尤其那双眼睛,用书里的话说,水汪汪的,勾魂。偏远的山沟旮旯里,从哪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鲜亮的女人?有点儿像《西游记》,一阵妖风过后,水灵灵的白骨精就站在你面前了。
王风波心里疑惑,问女人:“什么事呀?弄得挺吓人?”
“一句话说不清楚,大哥你快上车,掉头朝城里开。”
“说不清,我能开车吗?咱俩不认不识的,你是人是鬼我都没弄清楚,急火火地钻我车里,这算咋回事?”
女人带着哭腔喊:“大哥求求你,先别问了,上车我告诉你好吗?”
看女人的神色,很恐惧。王风波安慰女人说:“有我在,你别害怕,没什么人敢伤害你,告诉我,你是谁,出什么事了?”
女人说:“我就是前面樗沟村的,告诉你了,一句话说不明白!”
王风波更奇怪了,自己就是樗沟村的,看女人的年龄,应该跟他不差上下,他怎么不认识她呢?心里正嘀咕着,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吵嚷声,抬眼看去,是樗沟村的人。
“他们是追你的?”王风波吃惊地问。
女人恨恨地说:“闭上你的狗嘴,我被你害了!”
女人说着,急忙关紧车门,努力弯腰趴在车座下面。
十几个人追到车前,王风波扫了一眼,发现都是婆娘,当中只有一个男人,叫张伟,是樗沟村支部书记的亲侄子,留了一个中分头,上身长,下身短,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的,像女人胚子。
一个眼尖的女人指着面包车喊:“在车里,把她拽下来!”
张伟冲到面包车前,拽开车门要跳进去,嘴里喊:“骚娘们儿,滚下来!”
王风波急了,抓住张伟的后衣领使劲一甩,张伟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干啥?我的车!你上去干啥?”
“知不知道你车上坐的谁?别没事找事!”张伟跳起来,撸了两下胳膊,拉开打架的架势。
王风波蔑视地斜了他一眼。“我车上坐谁,你管得着吗?咋的?想打架呀?你以为还是十几岁的时候?切!我一只手也能打你两三个,来吧!”说着,王风波真的把一只手插在腰带上,另一只伸出来,朝张伟招呼了几下。那种横刀立马的架势,把张伟镇住了。
张伟比王风波大两岁,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带着村里一帮孩子欺负王风波。樗沟村四百多户人家,姓张的占了多半,其次是姓刘的,姓王的只有三十几户,在村里一直受排挤。
张伟知道自己跟王风波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于是朝身边几个人瞅了瞅,嚷:“王风波,别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们可是十几个人,你打得赢吗?”
他这么一喊,婆娘们回过神来,朝王风波围拢上去。一位胖女人冲到王风波面前喊:“王风波,少管闲事,这骚娘们儿害死了我哥,想拔腿就走,没这么容易!”
王风波心里“咯噔”了一下。“你哥?你哪个哥?”胖女人说:“我三叔家的‘四眼’,你不知道?结婚才半年多,就被这个娘们儿整死了。”王风波恍然大悟,车上的女人原来是去年腊月嫁到樗沟村的新媳妇,她的男人叫张庆祥,因为戴一副近视眼镜,得了个外号“四眼”。这人心眼挺窄,因为跟媳妇吵架,喝农药死了。王风波前些日子回家,听母亲唠叨过这件事,他没太用心听,在他看来,村里的事情跟他没一毛钱的关系,爱谁谁去,如果不是母亲生活在村里,他才懒得回来。
“四眼”张庆祥有个弟弟,父母为他们兄弟盖了八间大瓦房,耗尽了全家财力,只能省吃俭用,活得挺累。眼看同龄人都结婚生子,张庆祥却无人上门提亲,父母心急火燎,四处托人做媒。有一位媒婆趁机跟张庆祥父母索要了不少礼金,给他介绍了一位姑娘。张庆祥长得很帅气,打眼一看,像歌星童安格,姑娘恰好是童安格的歌迷,一见钟情。不过,这姑娘因为长得好看,对婆家的经济条件有要求,张庆祥的父母在媒人的教唆下,四处借钱,给了姑娘几万块钱的彩礼,还把一个伪造的存折拿给姑娘看了。结婚后,姑娘很快发现存折是假的,他家外债欠了好几万,恐怕十年八年都还不上。一天,大街上有卖猪头肉的,新媳妇自作主张买了二斤,被张庆祥遇见了,当着邻居的面,把猪头肉摔在地上,训斥新媳妇好吃懒做,是败家娘们儿。新媳妇心里委屈,跟张庆祥争吵起来。村里人喜欢看热闹,尤其是刚过门儿的新媳妇吵架,很有看点,呼啦啦围上了一群人。张庆祥为了显示老爷们儿的威严,当众伸手撸胳膊地打了新媳妇。新媳妇忍受不住屈辱,觉得以后的日子没有盼头,于是提出离婚。张庆祥意识到媳妇的意志坚定不可动摇,精神彻底崩溃了。家里为了给他娶亲,欠了很多外债,如果离婚,他在村里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日子太黑暗了,索性喝农药自尽了。王风波听母亲唠叨这件事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二斤猪头肉,搭了一条人命,还算男人吗?”
张庆祥死了,他的父母和兄弟尽管悲伤,却并没有太难为新媳妇,甚至觉得他死了倒也省心了,不必再为生活受累。然而,他家的亲友却愤愤不平,责怪新媳妇逼死了王庆祥,要求新媳妇在樗沟村为王庆祥守孝三年。有人竟然提出,要将新媳妇转嫁给张庆祥的弟弟,否则张家太亏本了。这要求既不合情又不合法,新媳妇给张庆祥守孝一个月后,就准备偷偷回娘家,不料被张庆祥的亲友发现了,要将新媳妇抓回去囚禁。
王风波瞅着气势汹汹的胖女人,一时有些犹豫。眼前的事情的确有些棘手,很显然这是一场家庭纠纷,他插手不太合适,可如果自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车上的女人拽下去,似乎很不男人。就在他纠结的时候,张伟气哼哼地瞅着他说:“这事跟你没关系,别找不痛快!”
王风波一听恼了,什么话!我找不痛快?行呀,我今天还就是要找点儿不痛快!他冲张伟冷笑一声,问:“这事跟你有关系吗?你在这儿跳什么跳?”
张伟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有关系了,我是治保主任!”
“怎么?她违反了哪条村规?”
张伟一时语塞。
王风波又问那几个婆娘:“还有你们,人家张庆祥的父母兄弟都没说啥,你们跟她非亲非故的,掺和什么?”
几个人都吭吭唧唧说不上话来。一个年轻妇女突然很愤怒地嚷:“她是个骚货,道德败坏!”
“是吗?她偷你家东西了还是偷你家男人了?”
“她逼死了张庆祥!让咱樗沟村丢人现眼!”
“张庆祥是她逼死的?张庆祥是穷死的,为了二斤猪头肉,当街打老婆,你们不觉得丢人现眼吗?我要是她,宁可去当尼姑,也不会嫁到樗沟村来!”
突然,车内传来一阵揪心的哭泣。新媳妇哭着说:“我受骗了,哪知道你们樗沟村穷成这样子!”
张伟似乎抓到了王风波的把柄,梗着脖子喊起来:“你们大家可都听到了,王风波这是造谣污蔑咱们樗沟村。”
“造谣?切,我在外面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樗沟村的,丢人!”
张伟情绪很激动,喊道:“嫌丢人,你就滚出樗沟村!”
众人跟着嚷,说樗沟村穷,你别回来呀,有种一辈子别回来!婆娘们七嘴八舌的,满脸愤怒,五官都变形了。王风波心里明白,这些好事的婆娘,咬牙切齿地恨新媳妇,道理很简单,就是因为新媳妇长得比她们好看。在乡村,长得漂亮的妇女,总会被编排一些故事。
双方僵在那里,气氛有些尴尬。胖女人不甘心草草收兵,于是话题一转,说:“说咱村穷,就是说张福财书记窝囊呗,有本事,你回来当书记呀。”
王风波厌恶地看着胖女人,恨不得踹她几脚。她的心理太阴暗,成心挑事,把王风波往沟里带。越是这样,王风波越不在乎,提高了声音说:“我要是当书记,樗沟村绝不会穷成这样子!”
张伟趁机火上浇油,说:“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想回来当书记是吧?”
王风波终于压不住心中的火气,他朝张伟啐了一口唾沫说:“书记多大的官?啊呸!我他娘的才不稀罕那个破书记,狗屎一块!”
张伟对婆娘们说:“你们都听见了吧?他骂我叔叔狗屎一块,他污蔑樗沟村,还污蔑樗沟村的书记。”
婆娘们的情绪又被张伟煽动起来了,说污蔑就是违法乱纪,应该把他抓起来蹲监。王风波不想再跟眼前的婆娘们纠缠下去,很无聊,也很无知。他说:“你们要抓她回去才是违法呢!不信?那就试试看,你们把她抓回去,我立马去公安局报案。”
这句话很有震慑力,婆娘们的眼神中出现了慌乱。王风波昂首挺胸地走出婆娘们的包围圈,上了面包车,掉转车头朝县城开去。张伟在车后面连蹦带跳地喊:“王风波,你等着,有种你别再回樗沟村!”
面包车开出几百米,坐在车后面的新媳妇松了一口气。“大哥,谢谢你。”由于刚才的哭泣,她说话的鼻音很重。王风波没回应,只是叹息一声。
新媳妇也沉默了。道路坑洼不平,王风波从后视镜瞅了一眼新媳妇,看到她的身子在车内颠来倒去的。面包车在一个沟坎处猛烈地颠簸了一下,新媳妇的身子被弹起来,她“哎哟”地叫了一声。很显然,这声叫有些夸张,故意引起王风波的注意。
终于,王风波说话了。
“你叫什么?”
“刘巧玲。大哥,你是谁家的……我从来没见过你。”
“你娘家人怎么不来接你,让你一个人走?”
“我家三个女孩儿,没男孩儿,我爹老实巴交的,怕张庆祥家里人闹腾,不敢到樗沟村来。大哥,你真是樗沟村的?我从来没见过你啊。你们村咋这么穷?”
王风波依旧没接她的话,狠踩了油门,面包车颠簸得更厉害了。
王风波从村头接走了刘巧玲,张伟瞅着远去的面包车,对身边的婆娘们说:“你们可都看见听见了,王风波侮辱咱们樗沟村,谁愿意跟我去叔叔家做证人?”当即就有几个傻婆娘站出来,跟着张伟去了书记张福财家。张伟把刘巧玲“出逃”事件添油加醋地讲述一遍,最后捶胸顿足地说:“叔叔,你猜王风波说你什么?你猜,你肯定猜得到……”
张福财哪有闲心去猜,气得骂道:“猜你妈个×!快说,他说什么啦?”
“他说你是狗屎一块,樗沟村这么穷,都是让你闹腾的,他要是回村当书记,樗沟村肯定不会穷成这样子,刘巧玲肯定不会闹离婚!”
“放他娘的臭屁!”张福财扬手摔了喝水杯。
看到张福财气急败坏的样子,张伟心里暗自高兴,这正是他要的效果。这些年,张福财有心培养张伟接替村支部书记,给他入了党,进村委会担任治保主任,今年换届选举,打算让他担任副书记。然而,王风波从部队复员回来,村里就有一种声音,说王风波要竞争樗沟村的支部书记,张伟听到风声后,心里很紧张,他太了解王风波的能力了。
张福财立即召集一些死党,在村里传播消息,故意借助刘巧玲事件,让王风波在樗沟村名声扫地。
王风波返回樗沟村的时候,太阳快落山了。刚进家门,母亲就劈头盖脸地骂上了,骂他不安分守己,惹是生非。王风波听明白了,就在他送刘巧玲回家的半个下午,张伟那伙人已经给他编排了很多故事,满村人都知道王风波接走了小寡妇刘巧玲,而且是早有预谋,一个开车在村头等候,一个收拾行囊潜出村。类似的故事都传播很快,而且传播的过程中不断丰富内容。村人们如梦初醒,王风波魁梧帅气,刘巧玲娇柔美丽,这样的一对男女凑到一起,似乎是意料之中的。由此推论,张庆祥死得好冤呀,王风波和刘巧玲,就是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翻版。
王风波满不在乎地说:“老妈你是知道的,我根本不认识刘巧玲。”
母亲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跟她不认识,谁信呀?村里人眼睁睁看着你把她接走了,不认识,你在村头接应她?你就不该掺和这件事!”
王风波赌气说:“我就是把她接走了,爱咋说咋说。”
王风波话音刚落,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他刚要出门,被母亲一把拽住,示意他别出声。看到母亲惊慌的样子,王风波很内疚,如果自己连这点儿胆子都没有,他和母亲以后就别在樗沟村住了。想着,他绕开母亲,三两步奔出屋子,打开了院门。
王风波愣住了。门外,站着张福财本家的堂哥张福德。
王风波虎着脸问:“你来干什么?”
张福德闪身进了院子,做贼似的探头朝门外左右看了几眼,闩上了院门,压低声音说:“屋里说话。”
进了屋,张福德连忙掏出香烟点上,不说话,闷头吸着。王风波的母亲有些焦急,问张福德:“张大哥,有啥急事?是书记张福财让你来的?”
张福德摇摇头说:“跟张福财没瓜葛,我来找风波说几句话。”
王风波心里疑惑,他平时跟张福德没有交往,来找他说什么话?
张福德是樗沟村的老党员,今年七十多岁,抗战时期是樗沟村的民兵排长,打过日本鬼子,有很多真真假假的传奇故事。王风波上小学的时候,张福德担任樗沟村小学的校外辅导员,经常给学生讲他的战斗故事,他曾经是王风波心目中的英雄。张福德是张福财没出“五服”的堂哥,口碑很好,用德高望重形容也不过分。在樗沟村三十多名党员中,他是书记张福财拉拢的重点人物。
张福德吸完一支烟,狠劲儿掐灭了烟屁股,直视王风波,问道:“你说过,要是你回村当书记,肯定不让樗沟村穷成这样子?”
王风波反问:“说了又咋的?”
张福德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我早就琢磨,樗沟村能撑起大梁的人,只有你了。下个月村里换届选举,是个好机会,你回来竞选支部书记,我暗中帮你一把。”
王风波有些诧异。张福德跟书记张福财是本家,却来劝他跟张福财竞争村支部书记,很可能是替张福财来探听他的口风。他心里就想,好啊,既然你们给我演戏,那我就配合你们。
王风波故作认真地看着张福德,说:“我倒是想回村里竞选书记,可村里大多数党员都是张福财的人,你一个人帮我能行吗?”
张福德说:“表面上,村里的党员都被张福财拉拢过去了,其实很多老党员对张福财一肚子意见,可每次换届选举,张福财连个竞争对手都没有,不选他选谁?”
王风波张大嘴巴:“真是这样?那好,我回来参加竞选。”
王风波母亲站在一边,一直给王风波使眼色,让他别上圈套,王风波却装着没看见,她只好生气地打断王风波的话:“你胡咧咧啥呀?就你这点儿能耐,能当书记?滚一边去!”说罢,又对张福德说,“张大哥回去吧,王风波不是当书记的料,别听他胡咧咧,走吧走吧。”
王风波瞅着张福德出门的背影,心里说:“真把我当小孩子啦?那个破书记,我才不稀罕呢。”
两年前,王风波从部队转业回来,刘明阳就鼓动他竞选村里的支部书记。刘明阳脑袋很大,绰号大头,人很聪明,小时候就跟王风波是铁杆朋友,他看不惯张福财飞扬跋扈的做派。村里外债三百多万,张福财却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屁事不做一点儿,拉帮结伙搞山头,变着法儿捞好处。
然而,王风波对竞选村支部书记不感兴趣,无论刘明阳怎么劝他,就是不想留在樗沟村。王风波1990年入伍,在北京当了五年兵,是师部汽修所的技术骨干,他很喜欢穿军装,如果不是因为家庭原因,就留在部队转志愿兵了。他当兵第二年,父亲因冠心病突然去世,母亲本来就患有严重的肺气肿病,经此折腾,身体一下子垮了,本来要出嫁的姐姐,推迟了婚期,留在家里陪伴母亲。王风波复员回家,替姐姐办了出嫁婚宴,然后去城里开了一个汽修厂,计划再干几年,把母亲接到城里去住,樗沟村无论穷成啥样子,不影响他的幸福生活。
二
刘巧玲的娘家是城区南三里店的,距离县城也就是三里路。王风波把她送到村头,她本想邀请他到家里喝口水,可刚下车,连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面包车就开走了。她站在村头,瞅着远去的面包车,心里一阵怅然。
一个月后,樗沟村的一个小媳妇到县城办事,路过三里店时,特意去村里寻找刘巧玲。这个小媳妇嫁到樗沟村才两年,是刘巧玲的邻居,因为性格合得来,两人平日里走动得很勤。刘巧玲没想到小媳妇能来找她,见面后抱住小媳妇哭了。小媳妇也就陪着刘巧玲哭,哭够了,自然就说起刘巧玲“潜逃”之后的事情,刘巧玲这才知道王风波替她背了黑锅。
小媳妇走后,刘巧玲心里怎么都不能平静了,她决定去找王风波。
秋高气爽,风轻云淡。这样的天气里,刘巧玲细心打扮一番,臂弯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五十个鸡蛋,出门了。自从男人死后,这是她第一次化妆出门。当然,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伤悲,恰是这种伤悲,使得她娇柔妩媚的面容更加生动,更能博得怜香惜玉的目光。
快到正午时分,她站在了王风波的汽修厂门前。王风波正在做饭,电饭煲里煮上了米饭,他手里拿着一棵大白菜,扯下又白又嫩的菜帮,要做醋熘白菜。无意中,他瞥见一个人影,又细又长,从门口投射进来,头发的影子就在他的脚边,他禁不住顺着影子看过去,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刘巧玲。
王风波丢下手里的大白菜,走到门口惊讶地问:“你……你怎么来了?”
刘巧玲咬了咬嘴唇,回道:“一步一步走来的呗。”
“我是说,你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王风波发现刘巧玲定神看他,急忙把脸侧过去,目光从她身上移到别处。
“一家又一家找来的呗,县城也就七八家汽修厂,不难找。你准备做饭呀?”
“啊。你找我有事情?”
“没事就不能找你啦?”刘巧玲说着朝屋内走去,王风波有些猝不及防,侧了侧身子,她擦着他的腰进屋了,放下手里的鸡蛋篮子,使劲儿揉了揉酸疼的臂弯。王风波闻到她身上有一股香甜的味道,他的血液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流速。刘巧玲发现王风波紧张地盯着她,就又说,“咋啦?害怕见我是吧?怕别人说三道四是吧?怕我又给你惹麻烦是吧?”
王风波故作轻松,耸了耸肩:“哪来这么多怕,我又不是老鼠胆,你费这么大劲找我,肯定有事。”刘巧玲在屋里转了一圈,找到个破纸箱,掀开篮子上的白布,把鸡蛋一个个捡到纸箱内,漫不经心地说:“别害怕,我没啥事,就是来看看你,村里的事我刚听说了,让你替我背黑锅,心里真过意不去。”王风波想阻止她捡鸡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就使劲儿摆手,说别捡了,放着放着。刘巧玲俏皮地说:“你想把篮子也留下?那不行,鸡蛋给你,篮子我还要带回去。”
捡鸡蛋的过程似乎很漫长,王风波站在那里有些尴尬,手足无措。他没话找话,问她怎么知道村里的事,她说:“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呢,我嫁到樗沟村半年多了,总要有个好姐妹吧。”
鸡蛋捡完了,她看他一眼,等他说话,他吭哧了几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刘巧玲看了一眼案板上的白菜,又看一眼王风波,很明显的暗示,可王风波没读懂她的眼神,还是傻傻地站着没话。刘巧玲心里替他着急,你缺心眼啊,不留我吃饭,也不留我喝杯水吗?
王风波还是傻傻地站着。刘巧玲干脆转身出屋,气呼呼地说:“还戳在那里干啥?都几点了?做饭吧。”
王风波这才想起已是午饭时间,忙结结巴巴地说:“你吃饭……吃了饭再走吧?”
刘巧玲站住了,回头瞅王风波说:“你没留,我能没脸没皮赖在这里?听说你在北京当了几年兵,白当了。”
王风波眨眨眼说:“咋就白当了?”
“当兵当傻了呗。”
王风波明白过来,憨憨地笑了,急忙穿衣服拿钱包,要去饭店请刘巧玲吃饭,刘巧玲谢绝了,屋里有锅有菜,去饭店花冤枉钱,傻不傻呀。她走到案板前切菜,刚切了几刀,就被王风波喊住了,说她切菜的刀法不对,切大白菜应当侧刀削,这样切出来的大白菜口感好。说着,王风波从刘巧玲手里抓菜刀,他的手触碰了她的手。刘巧玲像被电击了一般,身子颤抖了一下,手腕酥软,菜刀差点儿掉在地上。
王风波给她做示范,把菜帮削成了蝴蝶翅膀一般的薄片,呈现出美丽的纹络。之后,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条偏口鱼,快速收拾干净,斜着在鱼身上划了几刀,用啤酒来回搓洗几遍,再把淀粉搓在鱼身两侧,放油锅煎至淡黄后,放在盘子里,在油锅里加入姜丝、葱段、辣椒、精盐、酱油和料酒,爆炒,加水烧开,将煎过的鱼放在汤汁中,小火慢炖。转身,拿起另一个炒锅,加油烧开,放入葱花和姜丝,爆炒至飘香,将切好的白菜放入锅内,干煸,白菜自然出水后,加入少量酱油,快速搅动几下,加精盐和少许味精,再加适量的老陈醋,翻炒几下,关火出锅。这时候,鱼锅也烧好了,打开锅盖,大火收汁,将鱼盛在盘子中,浇上汤汁,又在上面搭了两根香菜做装饰。
刘巧玲站在一边看傻了,王风波动作洒脱麻利,也就半个小时的工夫,两道菜端上了饭桌。醋熘白菜的色泽透亮,有一种胶质感,菜帮的纹络浸染了淡淡的酱油,看着就很诱人。不等王风波发话,刘巧玲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味道鲜美。她好奇地看着王风波问:“你在部队当过厨师?”
“那我回来就不开汽修厂了,开饭店。”王风波笑着,给刘巧玲端一碗米饭,夹起一块鱼,放在她碗里。“你再尝尝红烧偏口鱼,这是我的拿手菜。”
刘巧玲品尝了,确实不错,不过她却说:“我属兔的,还是喜欢吃白菜。”
王风波幽默地说:“那我应该喜欢吃草了?我属牛。”
“牛和兔是一家的,都是吃草的动物。”刘巧玲说完,莫名其妙地脸红了。如果王风波属牛,就是二十五岁,比她大两岁,她心里想,当初自己咋就没遇见他呢?又想,会是哪个有福气的女人成为他的婆娘?
王风波发现她走神了,问她想什么,她忙找话掩饰:“村里传说你要回去竞选书记,是真的吗?”
“假的,我才不稀罕那个破书记。前几天我接到通知了,让我们在外面的党员回村参加支部委员换届选举。听说前几次,村支部委员的候选人名单都是张福财内定的,参加投票的党员又大都是张福财笼络的人,投票就是走过场,我没工夫回去陪他们演戏。”
刘巧玲忽然认真起来,盯着王风波看半天,说:“我要是你,就回去竞选。”
王风波连连摇头说:“那我要是你,就不会嫁到樗沟村。”
王风波说完,发现刘巧玲脸色变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该触碰她的伤口。本来很愉快的气氛沉闷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能听到彼此吃饭的“吧唧”声。
恰巧这时候有人敲门,两人同时扭头看去。
门敞着,门口站着张福德。
王风波忙站起来,招呼说:“张大伯?快进来,吃饭没有?”
刘巧玲背身坐着,张福德没看清是她,进屋后不好意思地说:“有客人呀?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刘巧玲不认识张福德,大大方方对张福德笑了笑。张福德愣住了,这个意外有点儿大,他说话语无伦次了:“哟,是刘巧玲,你……你这个……我来的不是时候,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王风波倒很淡定,说:“没事张大伯,你坐下,一起吃饭。”说罢,又对刘巧玲说,“你不认识呀?咱樗沟村的张大伯。”
张福德忙解释:“我……张福德,你到樗沟村没几天的,肯定不认识我。”
刘巧玲正奇怪这老头儿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原来他是张福德。虽然她不认识他,但名字听说过,也知道他是村支书张福财的本家堂哥,怎么在这儿撞上他了?刘巧玲很慌张,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本来樗沟村的人就给王风波身上泼脏水,现在事实摆在这儿,两人一个锅里吃饭了,这要是传出去,王风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怕是再也不能回樗沟村了……刘巧玲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脏了王风波的名声。
她忙说:“张大伯,我今天……今天来感谢王风波,给他送了些鸡蛋。”说着,把纸箱里的鸡蛋和篮子展示给张福德看,又说,“我这是第一次来,正好遇见他吃饭,他留我……也不是他留我,是我自己留下来……也不是故意要留下来……”
王风波明白她的意图了,打断她的话,说:“没事没事,你解释啥?”
刘巧玲觉得不解释心里憋得慌,仍旧说:“你看我这嘴笨的,张大伯千万别误会,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你回村里别嚼舌,就当没看见我。”
张福德叹了一口气,安慰刘巧玲说:“侄儿媳妇,你多心了,和我说这些干啥。其实村里人都知道,风波前年从部队回乡,在城里开了这个汽修厂,平日里很少回村子,你嫁到村里也没几天,你们不可能有来往。有些人心眼儿坏,成心糟蹋风波。嗨,听到咕咕鸟叫,你就不活了?甭理他们!”
“谢谢张大伯,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刘巧玲站起来要走,被张福德喊住:“侄儿媳妇,你别走呀,我跟你说句话,今天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我,尤其别跟樗沟村的人说。”
刘巧玲站住,心里却疑惑,张福德跟王风波来往,也怕樗沟村人知道?她发现张福德一直用眼睛盯着她,就急忙用力点点头。
张福德收回目光,似乎安心了很多,反过来劝慰刘巧玲说:“你跟风波来往,不用怕别人说什么,你情我愿的事,谁都管不着。”
王风波笑了:“张大伯说的是,我这个人从来不怕别人嚼舌头,不过我跟刘巧玲没情也没愿,我替她背了黑锅,她特意来感谢我,赶巧你也来了,你不会也是来给我送鸡蛋的吧?”
其实这个时候,王风波已经猜出张福德来干啥,却故意装糊涂。
“你答应我的事,忘了?”
张福德看了一眼刘巧玲,似乎想让她回避一下,但刘巧玲却站在那里没动。
王风波一脸茫然:“我答应你什么事了?我咋不记得?”
张福德有些生气,索性说:“回去竞选书记呀!你别给我装傻!我听说你不回村参加选举了,咋回事?”
王风波很认真地说:“我可不是书记的料,只是随便说说。”
张福德瞪圆眼睛看着王风波:“说啥?随便说说?不会是故意耍我吧?我可私下跟村里的老党员打招呼了。你知道我有多难吗?跟当年做地下党工作一样,深更半夜出门活动,要是让张福财知道了,肯定跟我绝交,我恐怕在族群里都要吃唾沫星子。”王风波愣在那里,他确实没想到张福德在这件事情上这么用心。张福德图个啥?他跟张福财可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呀。
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王风波也不回避了,直接说出自己的疑问。张福德叹气:“樗沟村再不换支部书记,锅底都能穷掉了。村里的大街旁,不是牛粪就是羊屎球,村前的河道堆满垃圾,到了夏天臭气熏人,苍蝇能飞进嘴里。先前满山的树木被砍光了,最要命的是东山的铜矿,排出的污水顺着河套流下来,污染了樗沟村的地下水。穷疯了的樗沟村人,也偷偷在山上打洞挖金,好好的山,被弄得到处是窟窿。”说到地下水,王风波也很气愤,说:“谁都知道,咱村里的水污染了,为什么不能让东山的铜矿关了?”
张福德说:“张福财从铜矿老板那里得了好处,为这事,我劝过他,断子绝孙的事能干吗?唉,他这个人,从来听不进别人的劝,我现在就巴望着你跟他竞选,让他早点儿下台。”
王风波说:“我的汽修厂一年能赚一二十万,回村当书记,我能捞到什么好处?一年也就几千块的补助款。”
张福德连连咂嘴,说:“你白当了几年兵。照你这么说,我当年入党,带领民兵打鬼子,是为了自己捞好处?真是那样,我就不革命了。我从十岁开始学裁缝,十八岁的时候每年能挣二十块大洋。我们提着脑袋参加革命,为的是让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现在我要是年轻有文化,用不着来请你这尊大神,早就竞选书记了!”
张福德最后几句话掷地有声,像秤砣一样砸在王风波的心坎上。王风波毕竟在部队革命的大熔炉里锤炼过,也是有血性有追求的人,听了张福德的话,心里波澜起伏。他偷偷瞟了张福德几眼,真没想到这个干瘦的农村小老头儿,能说出这样有分量的话。
王风波口气软下来,说:“就算我回去竞选,也不可能赢了张福财,我连个村委员都不是,怎么可能当书记?”
张福德说:“你不回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当年我们用的是土枪土炮,日本鬼子的家伙比我们好多了,要是我们觉得打不赢就不打了,那我们八辈子也打不跑鬼子!”
刘巧玲终于明白张福德的来意,插嘴说:“风波哥,张大伯说得对,你不竞选咋就知道不行?我就觉得你行!我就觉得你行!”
张福德用嘶哑的声音说:“我替樗沟村的老少爷们儿求你了,你要不答应,我给你下跪行吗?”
王风波的眼窝湿润了。他使劲儿咽了一口唾液说:“好吧,你们逼我上梁山,我答应了。”
张福德“哎呀”一声,松了口气,他坐到餐桌前说:“侄儿媳妇,我没吃午饭,快给我拿双筷子。”
刘巧玲答应着,一溜小跑去找筷子。不知为什么,她的眼里也含着泪水了。
三
张福财得到消息,王风波不回村里参加支部委员投票选举,他松了一口气。倒不是担心王风波抢他的位置,而是担心王风波在当中捣乱。人选的问题早就安排好了,过去书记和副书记都是他一个人,这一届准备让侄子张伟任副书记兼任村委会主任。按照他的计划,自己再干两届,就把书记的位子让给侄子。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如果有儿子,轮不到侄子张伟接班。
樗沟村召开党员大会这天,王风波突然出现在会议室。张福财感到意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故事。他快速在心里盘算一下,樗沟村三十六名党员,至少有二十六人是自己的心腹,完全可以控制局势。
党员投票结果出乎张福财的意料,王风波以超过半数的得票进入支部委员候选名单,很显然,自己的心腹中出现了“叛徒”,他想不明白,这些日子王风波没回村子,怎么跟村里党员串通的?会后,张福财骂爹骂娘地质问谁给王风波投了票,骂来骂去,也没弄清谁是“卧底”。张福财憋了一肚子气,他不敢更改候选名单,只能如实上报。私下里,他跟乡党委书记汇报了樗沟村换届选举中的异常情况,重点谈了王风波私下拉票以及跟刘巧玲的事情。张福财是全乡最老的村支部书记,说话很有分量,况且乡党委书记希望本乡的村干部换届选举顺利结束,如果闹出了乱子,自己是有责任的。于是,樗沟村正式投票选举的时候,乡党委书记派乡长去现场监督,特意给乡长交代了注意的事项。
乡长是个女的,叫彭祎,三十出头,人说不上漂亮,但很耐看。她在投票前,宣读了选举纪律,并暗示初选时有拉票现象,已经引起了乡党委的重视,乡党委审查了樗沟村上报的候选人名单,同意张福财为支部书记人选,所有党员要坚持原则,履行职责,服从大局。彭祎说话很严肃,在场的党员都听懂了乡长的话外音。其实张福财跟乡党委书记见面后,已经把信息传达给了樗沟村部分党员,让他们明白,乡党委不希望樗沟村换届选举出现变数。不过这一次他很谨慎,暗中跟每个党员谈话,让他们发毒誓,正式选举时,绝不投王风波的票,谁投了就断子绝孙。
最终选举结果,张福财如愿当选书记,张伟当选副书记,有两名候选人落选,其中就有王风波。乡长彭祎轻轻舒了一口气,带着选举结果要离开。这时候,张福德突然拦住她:“彭乡长,你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彭祎站住了,她从张福德的脸色上,看出有事情要发生。张福德由于过分激动,脸色涨红,说话带有颤音。在场的党员也紧张起来,他们从来没见过张福德有这种激动的情绪。
不等彭祎说话,张福财上去拽了张福德一把,说:“一边去,有屁憋着,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彭乡长很忙,别耽误她的事情。”
“怎么?没我说话的份儿?我四三年入党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子呢!”张福德声音变得沙哑,可以感觉到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张福财心里一沉,尽管张福德比他大二十岁,可从来没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过话,今天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张福财瞪圆眼睛,上前推了张福德一把,吼道:“张福德,你要干什么?不想在樗沟村混了是吧?”
张福德被推了一个趔趄,站起来冲向张福财,似乎要拼命。王风波急忙上去拦住他,劝慰说:“张大伯,回家去吧,别生这份闲气了。”
彭祎返回身子,招呼张福德:“张大伯,有什么事你说。”
张福德甩开王风波,走到彭祎面前说:“彭乡长,你不觉得我们村的选举有问题?”
彭祎一愣,欲言又止。
张福财冲到张福德面前说:“是有问题,我现在知道了,初选的时候,问题就在你这里!”
张福德转身,扫了一眼在场的党员,嘴唇哆嗦着说:“在场的都是党员,你们用党性担保,我和张福财,谁有问题?初选的时候,王风波得到了二十多票,今天选举却只得到两票,一票是我投的,还有一票,是他自己投的,这正常吗?原来投他票的人,今天为什么不投了?因为有人在背后吓唬你们!我不说什么党性原则,咱就凭良心说,樗沟村还不够穷还不够烂吗?人家大辛店、李家庄,当初比咱们还穷,可现在,人家富得流油!再让张福财干下去,樗沟村就该断子绝孙了!”
张福财气急败坏地抓住张福德说:“你再胡说八道,我掐断你的脖子!”
张福德梗着脖子说:“我张福德当年连小鬼子都不怕,如今怕你这条疯狗?”
站在一边的张伟跳出来为叔叔帮腔:“你骂谁疯狗?你才是疯狗!”说着,他从后面抓住张福德的衣领,跟叔叔张福财一前一后,把张福德挤在当中,用膝盖顶撞张福德。王风波再也忍不住了,上去推开张伟和张福财,厉声喝道:“想打架,跟我来,欺负一个七十多岁的人,算啥本事!”
人群立刻静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乡长彭祎身上。彭祎有点儿懵,刚才选举还风平浪静,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尖锐复杂?面对着樗沟村全体党员的目光,她必须尽快平息眼前的风波。维持投票结果?看阵势,投票选举确实存在问题。但如果宣布选举作弊,传到县里,必然会派人下来调查,不仅有损乡党委的声誉,乡里的主要领导也难辞其咎。
就在彭祎左右为难的时候,王风波说话了:“大伙儿都知道,我王风波在城里开汽修厂,一年能挣一二十万,根本不想回来参加投票,更别说竞选书记了,是张福德去城里把我喊回来的。你们也都知道,张福德跟张福财是本家,他为什么要背个骂名,一定让我参加竞选?当时我不理解,后来明白了,他是为樗沟村的子孙后代能有好日子过,就像当年他舍命打鬼子一样!”
在场的人震惊了,把目光投向张福德。张福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粗声叹气。
王风波继续说:“我知道张福财经营樗沟村二十多年了,大多数党员都是他的心腹,回来参加书记竞选很艰难,张大伯说,樗沟村的党员是有觉悟的,他可以私下做大家的工作。就这样,我下了决心回来参加竞选,对于这样的竞选结果,早有心理准备。没关系,今年选不上,下次我还来竞选,总有一天,你们会把选票投给我的!”
张福财气得嘴唇哆嗦,指着张福德说:“阴谋,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耍阴谋!乡长你都听见了,他们私下拉选票,做小动作……”
彭祎瞪了张福财一眼,打断他的话:“闭嘴!”
人群中有人喊:“说的好听,你都没在农村待过,也能当书记?吹牛皮不上税!樗沟村在山沟里,是全县最偏远的村子,从老辈就没富裕过,你说,怎么能让樗沟村富起来?”
王风波说:“其实并不难,国有国法,村有村规,樗沟村现在的问题,就是没有任何规矩造成的,只要讲法制、讲村规,从最小的地方开始,治理脏乱差、兴修水利、开办村企业……”
张伟跳出来说:“狗屁!你说梦话呢?钱从哪里来?你有一个亿,我信你。”
张福财的一个铁杆心腹说:“你说让樗沟村富起来,有啥标准?跟哪个村比?”
王风波说:“跟城里人比。我要让樗沟村的老人孩子,过上城里人一样的生活!”
张福财哈哈笑了,摇摇头,似乎懒得驳斥王风波了。
心腹追问:“几年?一百年以后还是一千年以后?”
王风波说:“三年见成效,十年住楼房,二十年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我没听错吧?不能兑现咋办?”
王风波咬牙说:“不能兑现,我打一辈子光棍儿,永远不结婚!”
彭祎被王风波的激情感染了,心里一激灵,突然有了主意,说:“我征求大家意见,第一轮投票作废,现在重新投票,咋样?”
其实大多数党员都希望樗沟村能富裕起来,他们想试试王风波到底有多大能耐,如果实现了目标,那真是樗沟村的福音,如果实现不了,也不会坏到哪儿去。但是张福财不答应,说这样做违反了换届选举的制度。彭祎不紧不慢地问张福财:“不重新选举也可以,那我要如实向上面汇报,派专人下来调查选举作弊问题,可以吗?”
张福财有些心虚,只能同意重新选举。选举的结果,王风波高票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张伟当选副书记。
彭祎带着选举结果回到乡里,被乡党委书记狠批一顿,责怪她违反程序重新选举。彭祎解释说:“第一次选举确实存在问题,如不重新选举,有人就会往上面举报。”乡党委书记一瞪眼说:“你就胆小怕事!等着看,副书记张伟肯定还是樗沟村的村委会主任,张家在樗沟村占绝大多数,又有张福财撑腰,王风波这么年轻当书记,根本无法掌控樗沟村。”
彭祎有些不服气地说:“也不一定。我觉得王风波这个人,有出息。”
乡党委书记说:“那好,樗沟村就是你的帮扶村了,你等着给他们擦屁股吧。”
几天后,樗沟村召开全体村民大会,选举村委会主任,张福财暗中散布谣言,挑起张姓家族对王风波的仇视,已经是副书记的张伟,以高票当选为村委主任,成为王风波最大的对立派。乡党委书记无奈地叹气,对乡长彭祎说:“看见了吧?你不熟悉樗沟村的情况,樗沟村是姓张的说了算,即便换书记,也要从姓张的家族中选人,换了姓王姓刘的,谁也干不起来。”彭祎没吭声,她总觉得王风波与众不同,身上有一股向着阳光生长的力量。
王风波竞选书记时的承诺,很快在村里传开了,村民们私下议论,觉得王风波肯定是吹牛皮,农村人怎么可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大白天做梦,太离谱了。其实就连王风波的母亲都不相信,气得骂王风波“不知天高地厚”,放着好日子不过,却要给自己找麻烦。“你爹临死的时候叮嘱我,要趁早让你娶媳妇,给老王家留个后,你一辈子不结婚,我死了咋去见你爹?”在母亲看来,儿子的许诺不可能实现,樗沟村不可能过上跟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儿子也不可能真的一辈子不结婚,最多干满一届就让位了。农村的书记干好难,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只管开会发通知,别管闲事别操闲心,城里的汽修厂照经营不误。
按照以往的惯例,村“两委”换届选举后,两三天内要召开村民大会,宣布自己未来三年的施政方案。然而一周过去了,王风波却迟迟没有开会,甚至连人影都看不到。张伟就在街头巷尾嘲讽王风波,说王风波为了竞选书记,什么牛皮都敢吹,现在害怕跟村民见面,躲起来了。
绰号大头的刘明阳替王风波着急,要去家里看看他出啥事了,然而刚走到王风波家门口,就被王风波母亲拦住了,说王风波没在家。刘明阳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去城里的汽修厂找王风波,发现他已经把汽修厂转租出去,不知去向。
王风波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两眼瞪着天花板,直挺挺地躺了三天,起床后开始起草《樗沟村干部行为守则》和《樗沟村村民行为守则》。在他看来,国法是利剑,村规民约是一把戒尺。
联产承包制后,村支部书记就是光杆司令,谁也指挥不动。手下没有兵,怎么能打胜仗?王风波谋划组建两支队伍,一支队伍是“樗沟村老年巡查队”,张福德担任队长,把樗沟村德高望重的老人组织起来,对各项规章制度的落实情况进行监督巡查,照章执法,同时对村里发生的矛盾纠纷进行调解。直白一点儿说,老年巡查队就是村里的派出所和法院。另一支队伍是“樗沟村青年突击队”,让刘明阳担任队长,组织村里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各项建设中攻坚克难。毫无疑问,青年突击队就是樗沟村的“敢死队”。
然后,王风波在一堆白纸上胡乱画,有猫有狗,有河流有绿树,还有太阳和五星红旗。王风波把自己的“杰作”张贴在墙上,这便是他对樗沟村未来十年的发展规划图。这张规划图的重点,就是修建村西的大水库。王风波心里明白,樗沟村靠种粮食永远富不起来,水库修建完成后,可以围绕水库打造水果采摘园,给城里人提供一个休闲的场所。
王风波在屋里封闭了一周,每日三餐都是母亲从门缝儿递进去,搞得神神秘秘的。母亲有些不放心,找个理由进了他房间,看到墙上乱七八糟的图画,疑心他脑子出了毛病,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觉得精神还算正常。母亲说:“咋啦儿子?想去幼儿园?”王风波咧嘴笑笑说:“我想把樗沟村变成幼儿园。”
似乎一切胸有成竹了,王风波走出屋子,伸了个懒腰。突然间,他站着不动了,目光落在院外一棵柿子树上。金黄的柿子挂在枝头,叶子已经稀稀落落,秋阳从枝丫间投射下来,温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蓝天上,白云舒卷,微风吹过,有一股淡淡的花香飘来。一瞬间,王风波感觉浑身是力量,嘴里禁不住哼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四
王风波将《樗沟村村民行为守则》分发下去,让村民们讨论,拿出补充意见。村里热闹了好几天,多数村民表示赞成,他们觉得村里有些坏毛病,早就该管一管了。比如乱砍滥伐、随意开荒、小偷小摸,等等,《村民守则》都做了具体规定。村民们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些规定能否实行到底。
然而,《樗沟村干部行为守则》拿到村“两委会”上讨论时,却遇到了很大阻力。《村干部守则》规定,村干部无条件、全天候地为村民服务,帮助村民排忧解难,村民年底对村干部进行综合考评,不达标的村干部自动辞职。村干部不准接受村民任何礼品,不准在村民家吃喝,所有村干部一律戒酒,违规一次罚款二百。张伟提出反对意见:“啥叫‘无条件、全天候服务’?如果哪个婆娘半夜让我去给她挠痒痒,我也去?”几个干部一阵哄笑。张伟斜了王风波一眼,又说,“党纪国法中,哪一条规定不让喝酒了?我不喝村民的酒,喝自家的酒谁管得着?我老婆过生日,能不能喝酒?我舅舅来了,能不能喝酒?”
王风波盯着张伟说:“守则写得很清楚,只要村民发现你一身酒气,就是违规。如果你觉得做不到,现在就辞职。”
张伟冷笑,说:“我这个村委主任是村民选举出来的,你让我辞职算个屁!”
王风波说:“村民能把你选上来,就能把你选下去,不信你试试。”
最终,《樗沟村干部行为守则》获得了大多数村干部的支持。万事俱备,王风波把村民大会定在立冬第二天。大头带人把村委会前的广场修整利索,在广场四周的树上和墙上都张贴了大红标语,写着“樗沟是我家,富强靠大家”、“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守法光荣,违规可耻”……大喇叭里反复播放《我的祖国》、《我们的队伍向太阳》等歌曲,弄得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大街小巷,人欢狗叫,像是一场盛大狂欢。
过去召开村民大会,村民到会率不及一半,然而这一次却很特殊,平时很少出门的老人们都来了。突然间,大喇叭里播放的歌曲戛然而止,人群也立即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王风波带着新当选的村干部,走到主席台中央,一起朝台下的村民鞠躬。不知是哪位村民率先拍了几下巴掌,顿时掌声雷动,伴有阵阵叫好声。负责组织大会的村委会宣传委员对着麦克风说:“请新一届村支部书记王风波讲话!”
王风波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朝头顶涌,他像个将军似的向前跨了一步,扫视着眼前的村民,动情地说:“各位老少爷们儿,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捆绑在一起了,为让樗沟村尽快富裕起来,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勇往直前,绝不回头!这些年,咱们县富裕起来的几个村子大都靠近海边,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樗沟村不靠海,要富裕起来只能靠青山绿水。过去樗沟村虽然穷,但山清水秀,具有很好的旅游资源。但现在山体破坏严重,地下水污染,村西的水库变成了垃圾场。我们必须改变过去的思维模式和生活方式,治理村庄环境,清理河道,修建水库,栽种果木花草,打造乡村生态旅游度假区。”
接下来,宣传委员宣布授旗仪式开始,首先登场的是张福德,他带领二十多位老头儿老太太,臂戴“老年巡查”红袖箍,列队站在主席台上,从王风波手里接过“樗沟村老年巡查队”的队旗,表态说:“老年巡查队一定严格督查,不徇私情,希望村民理解配合,守法守规。同时,也希望有更多人加入我们的队伍。”
接下来登场的是刘明阳,身边只有十个人,他从王风波手里接过队旗说:“我大头甘愿为樗沟村的老少爷们儿冲锋陷阵,万一我出事了,只求大伙儿帮我拉扯大还没出生的孩子!”
此话有些悲壮,全场鸦雀无声。
刘明阳又说:“有愿意为樗沟村牺牲的哥们儿,请加入我们的队伍!”
人群中有个女声喊道:“我加入!”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小寡妇刘巧玲快步朝主席台上走去,站到刘明阳的队列里,使劲儿挺起了胸脯。
王风波愣了一下说:“你怎么回来了?”
刘巧玲一梗脖子问:“我是不是樗沟村的村民?”
她的户口还在樗沟村,当然是樗沟村的村民。王风波瞪了刘巧玲一眼,心里生气,你好容易走出樗沟村了,又回来搅和啥呀?
站在一边的张伟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说:“不是跑了吗?咋又回来了?快走快走,你别脏了樗沟村人的名声!”
刘巧玲一瞪眼:“走不走,不是你说了算。今天当着全村人的面告诉你,我不但不走了,还要参加青年突击队!”
王风波皱了皱眉头说:“快下去吧,没你的事。”
刘明阳听了王风波的话,不高兴了,说:“啥意思?青年突击队不能要女的吗?我是队长,我批准了!”
说着,大头把一个“青年突击队”的红袖箍戴在刘巧玲的胳膊上,朝台下喊:“还有谁?站出来!”
大概是受了刘巧玲的鼓舞,当即有几十个小伙子走到台上,跟大头站在一起。王风波心里明白,刘巧玲是为他回来的,突击队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自然更有战斗力。只是,他有些担忧,不知道以后该怎么跟她打交道,也不知道她和他又会生出多少无中生有的故事。这样想着,他偷偷用眼睛去瞟刘巧玲,发现她也在偷偷看他,而且轻轻撇了一下嘴角,露出顽皮的笑容。他的心被她顽皮的笑撞得颤动了一下,急忙把目光转移到别处。
刘巧玲异常的举动,让台下的村民嗅到了一种气息,于是就有人高喊:“王风波,你可说过,樗沟村不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你打一辈子光棍,说话算数吗?”
刘巧玲咬着嘴唇,表情复杂地看着王风波。众人的目光也在王风波和刘巧玲之间腾挪。王风波读懂了村民们的目光,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王风波再说一遍,樗沟村过不上城里人的日子,我打一辈子光棍!”
刘巧玲惊讶地看着王风波,眼神带着几丝忧伤。
村民大会结束后,王风波召开了村干部会,讨论治理村庄环境的行动。村民在房前屋后乱搭乱建,有的把羊圈和猪圈建在街道两侧,有的在自家门前的街道边围栏种菜,曾经宽阔的街道越来越窄,尤其到了夏天,街道两边臭气熏天,蚊虫泛滥。王风波给村干部划分了承包区域,每个干部负责一条街道的清理任务,一周内清除违章建筑,让街道清爽通畅。
村干部都连连摇头,觉得这件事情太棘手,没想到张伟站出来力挺王风波,并且建议把新成立的“青年突击队”拉上去,对于那些不配合的村民实行强拆。按照张伟的判断,清理街道的任务几乎不可能完成,无论拆除谁家的羊圈猪圈,对方都会跟你拼命,“青年突击队”强拆,在村里必然引起公愤,王风波必然威信扫地,如果事情闹大了造成人员死伤,他这个书记也就当不成了。
张伟的算盘打得很精明。
治理环境行动开始后,村里的大喇叭反复广播,希望村民自动拆除违建,清理自家门前的街道,却没有人响应。王风波吩咐村干部挨家挨户动员,给村民讲清道理,如果拒不执行,村里就派人拆除。张伟暗示几名村干部,不要当出头鸟,先看王风波怎么干。同时,他还私下鼓动一些村民跟王风波摆出拼命的架势,迫使王风波让步。
王风波负责清理的区域,是樗沟村的主街道,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违建,刚下台的书记张福财也住那里,而且在路边搭建了一个大棚子,用来放三轮车和农用工具。一条街的村民,眼睛都盯着张福财家的大棚子。王风波几次找张福财做工作,张福财根本不理睬他,张福财老婆甚至把一盆脏水泼到了他身上。
这天,王风波带着“青年突击队”的几个人,来到张福财的大棚前,村人发现后,觉得有大戏可看了,呼啦啦围上来。刘巧玲站在人群后面,心里很紧张,似乎预感到要出事,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替王风波捏了一把汗。王风波走到张福财家门口,迎面遇到张福财老婆,他再次征求张福财老婆的意见,如果不主动拆除,“青年突击队”就要动手了。王风波刚说完,张福财的老婆冷不丁地抡起砖头,朝他头上砸去,他的身子晃了几晃,一屁股坐在地上。
站在人群后面的刘巧玲惊叫了一声,顾不得闲言碎语了,冲过去抱起王风波喊叫,喊了好半天,王风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刘巧玲怀中,她的眼里含着泪水。王风波很想给她擦去泪水,他举了举手,还是忍住了,轻轻推开她,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只剩下两只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他拿起钳子走到大棚前,将铁门卸下来,小心地摆放在一边,然后又将屋顶的第一块石棉瓦拆下来,还是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一边,那样子像是拆除一枚地雷。张福财的老婆待在那里,竟不敢大声喘气。她被王风波无所畏惧的气势打垮了。刘明阳似乎从梦中醒来,招呼突击队员上去,帮王风波拆除大棚。
不知哪位村民给派出所打电话报案了,派出所民警赶到樗沟村的时候,张福财家的大棚已经拆卸干净,邻近的几户村民也开始自动清除自家的违章建筑了。警车停在大街上,警灯闪烁,一个民警拎着手铐走下车。张福财的老婆心虚了,躲在家里不敢露面。王风波带着一脸血迹迎上去,给民警道歉,说只是误伤,没啥大事,这种小事樗沟村自己处理就可以了,不应该惊动派出所。民警给王风波拍了照,让他在调查记录上签了字,瞅着王风波的一脸血迹说:“按程序,我们应该把犯事的人带回去,既然你不追究了,这事就算结案了。”
当天晚上,刘巧玲心里惦记着王风波的伤,提着一只小公鸡,趁着夜色去了王风波家,见了王风波母亲,羞涩地说:“三婶……给风波补补身子。”
王风波母亲看着刘巧玲手里的小公鸡愣住了,醒悟过来后,连忙摆手说:“拿走拿走,我家不缺小公鸡。”
刘巧玲以为她只是客气,坚持说:“我也没别的贵重东西,三婶不嫌弃的话,就收下吧。”
王风波母亲有些不耐烦了,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赶紧拿回去,以后没事别到我家来,离我家风波远点儿,算我求你了。”
刘巧玲终于明白三婶的意思了,羞愧地扭头就走。这时候,王风波从屋里走出来,恰好听到母亲的话,追在刘巧玲身后喊:“刘巧玲,等一下,我跟你说……”
王风波追上刘巧玲,拽住她的胳膊,她挣扎了几下,倔强地甩开王风波的手,哭着跑了。王风波愣在那里好半天,最终无奈地返回屋子,瞅着母亲,粗粗地叹口气。
母亲瞪眼说:“看我干啥?”
王风波说:“老妈,我觉得你过去不是这种人呀,现在怎么说话一点儿不善良?太伤人心了,人家好心好意地……”
母亲打断王风波的话说:“我现在是哪种人?告诉你风波,你要娶她,村里人能笑掉大牙!”
王风波说:“谁告诉你我要娶她了?”
母亲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离她远点儿,别惹一身臊。”
王风波不想惹母亲生气,索性闭嘴,不跟她争辩了。当天晚上,王风波没睡好,眼前总晃动着刘巧玲的身影。他心里明白,刘巧玲是因为他又回到樗沟村的,这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到了一种温情,一种倔强的追求,一种飞蛾扑火的壮美。他仰头看一眼窗外的夜空,满天繁星。他猜想此时,刘巧玲一定也对着窗外发呆。王风波叹了一口气,尽管他跟刘巧玲只接触了几次,但他已经被她身上的某种东西所感动了。对于生活,她还怀有一种激情的追求,浪漫而执着。得找个机会跟她谈谈,让她早做打算。他心想,她是一个好女人,应该找个好人家,过殷实的日子。
然而,王风波有几次跟刘巧玲在街面上遇见,本想跟她搭话,她却躲着他走了,而且走得慌慌张张。有一次,王风波路过刘巧玲家门口,恰好遇到刘巧玲走出院门,他忙迎上去,还没张嘴说话,她就转身回到院子,“哐当”一声关上了院门。王风波的心被揪了一下,很难受。
张福财家的违建大棚拆除后,镇住了樗沟村那些耍横的人,村子的环境治理推进顺利,不到半个月,街道清清爽爽,就像一件脏乎乎的器具被清洗了一样,焕发出原来的光泽。大街上没有牛屎猪粪的味道了,老人们可以在街头的石板上闲坐聊天,孩子们可以在十字路口的空地上嬉闹。这种场景已经消失了二十多年,如今呈现在眼前,村民们难免要议论一番,觉得王风波是真心做事的人。
王风波的能力得到了村民的认可,樗沟村似乎有救了。更有善良的妇女见了刘巧玲,直接探问她跟王风波的私情,觉得她如果能跟王风波结合在一起,倒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刘巧玲当即否认,说这件事自己连想都不敢想,她根本配不上王风波。显然,刘巧玲说了谎,她在心里是想过的,甚至晃过两个人洞房花烛的情景。后来,她遭到王风波母亲的冷脸,心里就发誓,这辈子不能嫁给王风波,她哪儿也不嫁了,就在樗沟村默默地陪在他身边,陪他到老。
五
王风波接任书记一个多月,已经声名鹊起,这些赞誉传到张福财和张伟耳朵里,叔侄俩心里很慌,照这样下去,王风波坐稳了“江山”,他们想翻身就难了,必须想办法让他栽跟头。
这天,王风波主持召开“两委会”,提出利用这个冬季,修建村西的大水库。二十年前,村西水库的水面足有一平方公里,现在周边堆满垃圾,水面只有两个足球场大了。王风波决定将水库的垃圾和淤泥清理出去,在水库下游砌起一道石坝,工程预算七八十万。
王风波跟村干部描述完自己设计的“蓝图”后,众人都不说话,扭头去看村主任张伟,很显然,他们知道张伟肯定会提出异议。张伟就说话了,问王风波,修建水库需要的资金从哪儿来?王风波说全村集资,每户两千元就够了。村干部们听了,都忍不住摇头,就算村民愿意集资,两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有几户能拿得出来?王风波建议各家各户发动亲朋好友筹款,将来村里有了钱,一定加倍偿还。一位村干部忍不住笑了:“这话谁信?樗沟村已经有外债三百多万,哪年哪月能还清了?劳动力也是问题,现在各家各户都是单干,你管得了谁?你又不能抓壮丁。”
王风波很有信心,说:“当年我们国家那么贫困,全国人民响应中央的号召,勒紧了腰带搞原子弹,给中国人长了志气。今天,樗沟村也要拿出当年的精神,勒紧腰带建水库,肯定能成功。”
张伟突然冷笑一声说:“行呀,你有本事集资,那就搞吧,我没意见。”
王风波通过村里的大喇叭播放了集资通告,不参加集资的村民,无权享用大水库的水资源。大喇叭播放了三天,村民反应冷淡。张伟已经私下跟他们姓张的家族打过招呼,集资的事根本不靠谱,樗沟村砸锅卖铁也无法偿还几百万的外债,这次集资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对于张伟的话,村民们深信不疑,樗沟村就没有“生蛋的鸡”。再说了,现在各家各户都挖了水井和蓄水池,也不需要去大水库引水灌溉。
王风波发现大喇叭广播效果不大,决定召开村民动员大会,现场讲解修建大水库的长远利益,将这项工程定为樗沟村“生存之本”。他慷慨激昂地讲了几十分钟,宣布开始集资登记,台下却鸦雀无声,村民们一个个左顾右盼,这事似乎与己无关。王风波有些尴尬和懊恼,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这时候,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刘巧玲挺胸昂头走到台上,从怀里掏出五千块钱交给会计,说:“给我登个记,我能卖的东西都卖了,凑了五千块。俗话说,大河有水小河里不干,只要樗沟村富起来,我就有饭吃!”
王风波心里一热,这个时候,他太需要这种支持了。他走上前,握住刘巧玲的手,说了一声谢谢。刘巧玲没想到他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她的手,似乎受了惊吓,后退一步,有些生气地说:“谢谢我?你这话说的有毛病,把我当外人了!”
王风波有些懵,不解地看着刘巧玲。
刘巧玲对着台下的村民说:“水库是给咱们樗沟村修的,我是樗沟村人,掏钱是天经地义的。”
站在台下的张福德心里赞叹,这女人不简单,如果她生在打鬼子的年代,肯定是个女英雄。他从兜里掏出两千块钱,走到台上交给了会计,说:“给我记上,我把牛卖了。”
会计愣了一下,问:“把牛卖了?你不种地了?”
张福德说:“咱们樗沟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齐心协力干大事。都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不是,刚才刘巧玲的话,樗沟村哪个男人能说出来?大河有水小河里不干,这话说得带劲呀!”
王风波站在台上,泪水在眼窝里打转。他心里有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亏欠了刘巧玲一份热情和温暖。
几天后,王风波找了个理由,喊上刘明阳一起去了刘巧玲家。他觉得自己作为书记,也应该去看望一下刘巧玲。一个弱女子,顶着很大压力回到樗沟村,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他从来没去问候一声,很不男人。
刘明阳心里明白,王风波拉他去,是抵挡闲言碎语的。刘明阳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去算个啥?不是村干部也不是她亲友,要去你自己去。”王风波急眼了:“你大头是不是成心看我的热闹?我一个人去她家,还不让唾沫星子淹死呀!”刘明阳疑惑地看着王风波:“你王风波向来敢作敢当,怎么现在变得像娘们儿了?心虚是吧?心虚就是心里有鬼。”王风波抬脚去踹刘明阳,说:“大头,我掐死你!”
刘明阳一边笑,一边朝刘巧玲家走去,推开刘巧玲家院门,高声说:“刘巧玲在家吗?”
刘巧玲走出屋子,看到王风波和刘明阳,吃惊地愣住了。
刘明阳忙说:“王风波……哦,王书记来了。”
王风波有些尴尬地说:“早就应该过来看看,你一个人……这个挺不容易,有需要村里帮忙的,尽管说。”
刘巧玲听明白了,使劲儿仰了一下头,脆生生地说:“容易,谁说不容易?谢谢王书记关心,你们走吧。”
她不准他们进屋子,扬起双臂,像轰赶鸡鸭一般,将他们撵出院子。“以后王书记别到我家来,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她说着,关上了院门。
王风波无奈,站在门外说:“那好,以后有事,你就找大头,他是你们青年突击队的队长……”
话没说完,听到刘巧玲的脚步声已经离去,王风波就把后面的话咽进肚子里了。刘明阳有些吃惊:“怎么搞的?她对你这么深仇大恨?”王风波苦笑,说了事情的起因。刘明阳愣怔了片刻,说:“三婶做得太伤人心了,风波,跟我说实话,你觉得刘巧玲怎么样?能不能配上你?”
刘明阳问得很真诚,王风波也就不得不认真回答了:“人很好,完全配得上我。不过我发了誓,樗沟村过不上城里人的日子,我这辈子不结婚。”
刘明阳说:“结不结婚是另一回事,既然你觉得挺好,就不要躲躲闪闪的,正常交往,谁也管不着。说真的,我觉得你俩挺合适,张庆祥命里没有这福分,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却撒手而去,我都替他惋惜。你家三婶估计是嫌弃刘巧玲二婚,其实让我说,二婚好,她会更珍惜家庭,珍惜你。”
王风波摇头说:“那不行,我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成家,说不定这辈子打光棍了,别耽误了她的前程。嘿,这两天你带人来,把这堵墙收拾利索了。”
王风波说着,指了指刘巧玲家的院墙。她家新房子盖起来后,没钱收拾院墙,就简单地砌起来一堵砖墙,有一段已经坍塌了。
隔天,刘明阳带着一个小哥们儿,来给刘巧玲收拾院墙。小哥们儿纳闷,怀疑刘明阳动机不纯,提醒他说:“大头,你老婆可怀孕了,你别拈花惹草呀。”
正说着,刘巧玲走来了,吃惊地问道:“刘队长,你们……”
刘明阳说:“你是咱们青年突击队的人,这事我们不帮谁帮?”
小哥们儿忙说:“就是,就是,你的事就是我们突击队的事。我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口酒……”
刘巧玲笑了:“那好,说定了,中午在我家吃饭,我准备去。”
刘明阳气得给了小哥们儿一拳头,说:“赶紧扛水泥去!”
小哥们儿走开后,刘明阳趁机跟刘巧玲说:“别听他胡咧咧,这点儿活儿,用不到中午就干完了。我多句嘴,是王风波让我来的,风波心里有你,只是他给村民发过誓,樗沟村过不上城里人的日子,这辈子不结婚。樗沟村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连我都不信。不过,我相信王风波能让樗沟村富起来,只要日子过好了,是不是城里人的日子,没人去较真。三婶是老脑筋,不让风波跟你交往,怕村里人说三道四的,你别记恨她。”
刘巧玲看着刘明阳,仿佛遇见了亲人,眼里立即涌出了泪水。她咬着嘴唇,使劲儿点点头说:“刘队长,我不怪三婶,我知道自己配不上风波,也没敢往那方面想,就是觉得风波人好,帮过我,我……我就觉得……”
刘明阳打断了她的话,像兄长一样责怪道:“就你一个人叫我队长,我这算什么队长?以后叫我大头哥就行了。有些事,只有敢想才有希望,你哪儿都不比别人差,咋就不敢想?”
刘巧玲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在脸上流。她看到小哥们儿扛着水泥走过来,忙擦了一把泪水,转身走进屋里。
自从跟刘明阳深聊后,刘巧玲把刘明阳当成了她最亲近的人。
王风波折腾了几天,全村集资不足三十万,大都是王姓和刘姓村民支持的。王风波很无奈,将自己修车挣下的二十几万存款拿出来,全部交给了会计。
刘巧玲问刘明阳:“差这么多钱,王风波上哪儿凑?总不能把自己卖了吧?”
刘明阳笑了:“你甭害怕,他卖自己没人要,不值一头猪钱。”
刘巧玲瞪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刘明阳说:“我劝风波先缓一缓,可他不答应,说这个冬天先干起来,边干边筹款,嘿,你等着看他的笑话吧,最后肯定骑虎难下。”
刘巧玲真的生气了,说:“王风波看准的事,肯定没错,咱们要支持他,你咋能看他的笑话。”
刘明阳瞅着刘巧玲说:“在你眼里,风波就是太阳和月亮。”
刘巧玲脸红了。
其实,王风波是硬着头皮往前走的,他也知道困难重重,但时间不等人,水库决定着樗沟村未来的走向。这几天,他心里反复琢磨修建水库的每一个细节,最主要的工程是拦水坝和清理库底淤泥。拦水坝技术含量高,必须请专业人员设计,而且要用最好的建材,一分钱不能省。清除垃圾和库底淤泥,尽管技术含量不高,但工程量太大,如果靠人工完成,太耗时间,只能去租用挖掘机,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字。怎么才能少花钱多办事呢?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彭乡长,樗沟村是她的帮扶村,她不能当旁观者。
王风波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开着面包车去了乡政府,跟彭乡长汇报了修建水库的计划,希望彭乡长能帮村里租借几台挖掘机。彭祎跟县里的建委主任关系不错,于是当场打了电话。建委主任给彭祎算了一笔账,租赁四台挖掘机干一个月,少说也要十好几万块钱。王风波提出,这笔钱能不能先欠着?建委主任不答应,说挖掘机都是私营企业的,建委说了不算。再说了,樗沟村的情况谁都知道,欠着就等于打水漂了。
彭祎朝王风波一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王风波坐在沙发上,两手抱着头发呆。彭祎说:“你赖在我办公室有啥用?坐到中午,你也就能跟我去食堂蹭顿饭。”
王风波一脸苦相,说:“我咋有脸回村里?我跟村民许诺了,如果我借不到挖掘机,就跳水库去。愁死我了,真想去跳水库……”
彭祎生气了,走到王风波面前说:“你咋能乱许诺?不是打光棍就是跳水库!”
王风波两手搓着,弯腰低头,差点儿把头埋进裤裆里了。
彭祎叹了一口气,说:“你先回去吧,过几天我去现场考察一下。”
王风波抬起头,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彭祎:“彭乡长,你可说话算数,我回去等你了。”
他在彭祎的视线下,可怜巴巴地上了车,然而刚离开政府大院,就猛踩油门,撒着欢儿往回赶。他在彭祎办公室磨蹭了半天,就等彭祎这句话,在他看来,只要她能去工地,事情就好办了。
王风波在军营浸染了几年,身上有一股敢打敢拼的劲头,尤其是他看准的事情,一定要干到底。从乡政府回来后,他就让刘明阳带着“青年突击队”的五十多人,在村西的大水库边搭起了工棚,竖起了一根粗木杆,架着一个大喇叭,不间断地播放《我的祖国》和《团结就是力量》。他想了想,觉得气氛还不够浓,又让人定做了几十面红旗和红标语,标语上写着:
“大干一百天,旧貌换新颜。”
“我是樗沟人,奋战为子孙。”
……
在豪迈的《团结就是力量》中,王风波抡起铁锹,铲起了第一锹土。
乡村的冬天很漫长,从十二月到来年三月,村民们无事可做,男人女人都聚堆打牌。今年像往年一样,刚入冬后,村里几个固定的牌场都聚满了人。自然,他们要议论水库工地上的青年突击队。有人说,王风波是在作秀,就凭他们几十号人,没有挖掘机没有大铲车,靠双手能完成那么大的工程?有人说,管他们呢,反正我不用水库的水,我自己搞的那口水井,足够浇灌十几亩地了。
尽管他们说得很轻松,但从工地喇叭里传来的歌声,总让他们心里发慌。王风波当选村支书后,诚心诚意为村里做事有目共睹,他修建水库的愿望可能有些白日做梦,但这白日梦也是为樗沟村做的,应该去工地捧个场,聚在这里打牌,似乎有些隔岸观火,很不厚道。
青年突击队开工的第三天,村里的老年巡查队列队赶去,向王风波报到。张福德像当年打日本鬼子那样,腰挎水壶,腿打绑腿,肩上的铁锹扛成了步枪的架势。王风波见了,心里一阵惊喜,上前跟每一个老人拥抱。其实他不需要这些老人在工地上推小车或是抡锹铲土,只要他们站在工地上,就是一幅感人的画面。他心想,那些青壮年还能闲着打牌?他们的爹妈都在寒风里奋战,看他们的脸皮有多厚!
王风波给老年巡查队分配了任务,让他们在工地上做服务工作,给青年突击队运送物资,或者帮忙平整场地,累不着也闲不着。有了老年巡查队,工地上凑齐了百号人,放眼望去,有些气势了。
偶然间,刘巧玲从王风波身边走过,王风波瞅了她一眼,内心的柔软地带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的小棉袄,脚蹬一双石榴红的高腰雨鞋,一头的长发盘起来,很随意地打了个发髻,看上去飒爽英姿,很像《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王风波的脑海里亮了一下,忍不住喊道:“刘巧玲——”
由于喊得很仓促,刘巧玲吓了一跳,站在那里发愣。
王风波看着她笑了,招呼说:“你过来,过来呀。”
刘巧玲问:“啥事?”她脚步放慢,边走边说,“到处都是眼睛看着,不怕别人嚼舌头?”
这两天在工地上,刘巧玲天天都能看到王风波,但很少跟他说话,甚至擦肩而过时故意躲避他的目光。相反,她总是跟在刘明阳身后,喊叫“大头哥”的声音又长又软,经常引来一阵哄笑,她却毫不在意。其实刘明阳心里明白,她这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她心里装的是王风波。于是刘明阳也就很配合地跟着笑,并且摆出呵护她的姿态,让想挑逗她的汉子放弃杂念,在她面前变得规矩起来。
王风波说:“大白天的,说句话还要偷偷摸摸吗?你站住。”
“我怕脏了你的名声。”
“我跟你商量事情,光明正大。”
王风波跟在刘巧玲身后,紧走几步,拦住了她的去路。刘巧玲索性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仔细地打量他的脸。他始料未及,略带慌张地侧过身子。
“我找你吧,是想让你成立一个文艺宣传队。你在全村挑选二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只要会说会唱爱表演,都可以,三五天给我搞出一台节目来。”他看着工地的方向说。那边确实有几个人正抻着脖子朝他们看,其中就有刘明阳。
“干啥?大家快累死了,你还有这个闲心?”
“就是因为累,才要搞节目,休息的时候在工地上表演。战争年代,我们的部队行军打仗,宣传队就在身边表演节目,鼓舞士气。”
刘巧玲明白了,剜了王风波一眼说:“张嘴当兵闭嘴当兵的,你快把樗沟村变成军营了。”
“你不懂,部队那一套,最实用。”
“三五天能折腾出一台节目?你当我是神仙呀!”
“又不是去人民大会堂演出,不用搞那么正规。自己人演给自己人看,热闹就行。新兵连训练休息的时候,排长让我们几十个人围成一圈,能唱的唱,能跳的跳。有一次,排长点名让我表演节目,我不会唱不会跳,最后学了几声狗叫,把大家笑翻了。嗨,能逗大家一乐,缓解疲劳就行。”
刘巧玲认真地看着王风波,说:“你会学狗叫?学给我听听。”
王风波被刘巧玲坏坏的神态逗乐了,说:“行,你把宣传队搞起来,我就学给你听。”
刘巧玲抿嘴笑了。
六
樗沟村喜欢凑热闹的人很多,听说要组建宣传队,那些文艺能手就主动张罗起来了,村里谁会吹拉唱弹,他们心里最清楚。其实在联产承包制之前,村里每年都要组织一台戏,在重大节日演出。有时候,相邻的村子还会搞演出比赛,冒出了不少能人。所以,编排节目很简单,每个人拿出看家本领,很快就凑齐了一台戏。
一个如此年轻美貌的小寡妇,往台上一站,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众多期待而兴奋的目光落在她羞红的脸上
王风波让人在工地临时搭个舞台,劳动休息的时候,宣传队就开演了。因为准备仓促,台上难免会出一些差错,或是忘词或是笑场,甚至敲锣的脱了手,铜锣满地滚,台下人笑得肚子疼。当然,刘巧玲作为演出队队长,一定要登台献艺。一个如此年轻美貌的小寡妇,往台上一站,就是一道亮眼的风景,众多期待而兴奋的目光落在她羞红的脸上。
她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梅艳芳的新歌《一生爱你千百回》。”
她刚报出歌名,台下就是一片叫好。随着她略带忧伤的唱腔,台下渐渐静下来。
日夜为你着迷时刻为你挂虑
思念是不留余地
已是曾经沧海即使百般煎熬
终究觉得你最好
管不了外面风风雨雨心中念的是你
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让你看清我的决心相信我的柔情
明白我给你的爱
……
唱着唱着,刘巧玲眼里充满了泪水。台下人都明白,她这首歌是为谁唱的,于是都把目光投向了王风波。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王风波带头鼓掌,喊道:“大家说,刘巧玲唱得好不好?再来一首要不要?”
刘巧玲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对台下喊:“王书记答应过,宣传队组建后,他要在台上学狗叫,大家鼓掌,请王书记上台!”
王风波笑着走到台上,说学狗叫的事以后再说,今天他也给大家唱一首陈明的新歌《枕着你的名字入眠》:
我把我的心交给你
我就是你最重的行囊
无论多少的风风雨雨
你都要把我好好珍藏
你把你的梦交给我
你就是我牵挂的远方
从此无论月落还是晨起
我日夜盼望你归航
我会枕着你的名字入眠
把最亮的星写在天边
……
突然间,王风波唱不下去了,台下一片寂静。还好,刘明阳反应快,站起来喊道:“干活了——歇一个钟点了,腿都蹲麻了,走啦都走啦!”
刘明阳走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王风波和刘巧玲,心里想,今天这俩人咋啦?对上歌了。
众人散去,走了很远,突然边走边鼓掌,似乎刚刚从沉醉中醒过来。
自从对歌之后,刘巧玲不再躲避王风波了,甚至会主动去找他商量宣传队的事情。王风波每次都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一生爱你千百回》里的歌词,“管不了外面风风雨雨,心中念的是你,只想和你在一起。”当然,他对她的情感也发生了变化,甚至夜里躺在床上,她的身影还在眼前晃动。
她已经在他心里生长了。
宣传队在水库工地上演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樗沟村。最初,有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到工地转悠一圈,被工地上热火朝天的气氛感染,索性抓起铁锹和镐头,加入了青年突击队的行列。一传十,十传百,投奔工地的人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工地聚集了四百多名村民。王风波在青年突击队的基础上,根据分工组建了推车队、镐头队、铁锹队、石匠队、瓦匠队……每个队搭建一个工棚,里面支起两口大锅,午饭是村里免费提供的,蒸馒头蒸包子,白菜猪肉炖粉条。虽然劳动强度大,但工地上的人都有用不完的力气,到处是迎风招展的红旗,是高亢的歌声,是加油的号子,是灿烂的笑脸……他们的激情似乎被压抑了很多年,终于在今天彻底释放了。
樗沟村在县城东南的山谷里,又偏又远,只有一条路通往山里,路的尽头就是樗沟村,这条路就成了樗沟村的专用路线。偶有一天,大山那边村子的一个村干部到樗沟村走亲戚,目睹了水库工地火热的场面,当时就震惊了,隔天去乡政府办事,把他看到的情景渲染了一番。事情传到乡长彭祎耳朵里,她愣怔了一下,想起自己应该去樗沟村考察考察,于是带上副乡长和宣传委员,直接去了樗沟村水库工地。
乡长彭祎站在工地边,瞪大眼睛,嘴里“哎哟”了好几声,却没说出一句话。尽管她已经听到樗沟村人“疯了”的传说,却怎么也想不到“疯”成了这个样子。工地上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顾不上照看的五六岁的孩子。三轮车、手扶车、牛车、手推独轮车,组成了一支运输大军,将垃圾和库底淤泥搬运到库边开阔地带,甚至还有老大爷赶着毛驴,驮着两个柳条筐运土。天空飘着碎雪,云缝有阳光漏下来,像一束束舞台追光照射在村民身上;一起一落的镐头和铁锹,恰好组成了富有动感的舞蹈画面。
彭祎被这场面震撼了,好半天才醒过来,对扛着摄像机的宣传委员说:“给我拍,越多越好!”
说完,彭祎快步朝人群中走去,恰好遇到一个男人的独轮车陷在泥水中,正憋着劲儿向外拱,她急忙上去拽拉,刚拽出这辆,另一辆独轮车又推了过来。她就站在泥坑边,一次又一次地拽拉独轮车。王风波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时候,她的鞋子和裤子已满是泥巴。
王风波忙不迭地说:“我的彭乡长呀,你来给我们指导一下就行了,咋还动手了?”
彭祎在一个浑水坑里洗了洗满手的泥巴,说:“王风波,你是个疯子!”
彭祎说完,自己先笑了。王风波带着彭祎在工地转了一圈,边走边给她介绍水库的建造设想,从泄洪槽到拦水坝,从人造假山到百亩樱桃园……如果彭祎不来水库工地,一定会觉得王风波的宏伟蓝图属于异想天开,但现在,她已经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远处传来休息的哨音,村民们放下工具,朝临时搭建的戏台走去。王风波邀请彭祎去观看樗沟村文艺宣传队的演出,恰好宣传队新编了吕剧,今天第一次登台亮相,吕剧名叫《二斤猪头肉》,是刘巧玲根据自己的真实故事改编的,她出演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故事讲述一位新媳妇,因为买了二斤猪头肉,被男人辱骂“败家娘们儿”,新婚不久闹离婚,男人绝望地喝药自尽。节目最后,新媳妇掩埋了男人,哭喊着对天发誓,“生是樗沟人,死是樗沟鬼,樗沟不致富,死也不瞑目”,台下的观众忍不住啜泣起来。刘明阳激动地站起来,喊了一嗓子:“樗沟村的大老爷们儿,樗沟村不致富,我们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老婆孩子,走哇,干活儿去!”
众人呼啦啦散去,片刻,远处的工地上就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子声。彭祎眼里含着泪水,笑着对王风波说:“你的戏演得不错,简直就是当年的《白毛女》。”
王风波忙解释,今天的演出完全是巧合,并不是故意安排的。彭祎说:“就算是故意安排的,也很感人。王风波,我向你承诺,尽快帮你租到两台挖掘机和两台铲土机,租金先欠着,我相信樗沟村一定会富起来的。”
彭祎返回乡政府,利用自己的人脉,从私人公司租赁了挖掘机和铲土机,当挖掘机和铲土机开进工地的时候,村民们欢呼雀跃,干劲倍增。经过四个月的奋战,水库建设完工,樗沟村人用他们的双手和激情,完成了一个美丽的童话。
樗沟村虽然落后,但这种拼搏精神值得肯定。彭祎整理了王风波的事迹材料,准备上报县宣传部,把他作为村支部书记的典型来宣传,却被乡党委书记否决了。乡党委书记觉得樗沟村还是落后村,修了个水库没什么值得宣传的。彭祎心里很不爽,很显然,乡党委书记对王风波有偏见。
村西水库建成的第二年,恰逢三十年不遇的大旱,自进入六月份后,三个多月几乎没有雨水,大多数水井和池塘都干涸了。村西的大水库储水量不大,水位急剧下降,很多村民因抢水发生矛盾,前一年冬天没有集资筹款、也没有参加水库施工建设的五十多户村民被众人围堵,拒绝他们从水库取水灌溉,为此双方打得头破血流。
这些少数“顽固”的村民,在屋里打了一冬的麻将,没去工地参加一天的劳动。当初王风波也说过气话,决不允许这些人“摘桃子”,大水库的水,他们一滴也别想使用。然而事到如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地里的庄稼被旱死。他组织召开了“两委会”,决定在非常时期,水库由村委会管理,统一调度用水,一户也不漏掉。决定公布后,王风波的家遭到村民围攻,冲动的村民差点儿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子。地里的庄稼都打蔫了,村民们急疯了,不赞同轮流浇水,认为既交集资款又去工地参加劳动的人,应该优先用水。
王风波拍着胸脯向村民保证,绝不会让一户村民的庄稼干死。他卷起铺盖去了水库大坝,白天晚上都住在那里,指挥村干部查看引水路线,精确组织灌溉,杜绝了浪费现象,最大限度地合理使用水资源,让所有农田都得到了灌溉。
大旱季节,所有的乡干部都到农村蹲点,乡长彭祎在樗沟村住了三天,她心里感叹,像王风波这样的农村干部太少了。
半个月后,王风波眼睛熬得像烂桃,又红又肿。他搬着铺盖回家时,走到半路摔倒了,竟然没有爬起来。村民们发现后,要把他送到县城医院,他摇摇头说:“把我送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觉,他睡了两天。母亲吓坏了,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床边。刘明阳和刘巧玲都很担心,到家里探听情况,看到王风波母亲抹眼泪,刘明阳就对刘巧玲说:“妹子,你在这儿帮帮三婶,别让三婶累着了。”
刘巧玲就顺其自然地留在三婶身边。王风波的母亲本来就有病,按照她的说法,她那病怏怏的身子,应该死在老伴儿前面,没想到老伴儿走了好几年了,她还活着。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稍有风吹草动就溃不成军。这个时候,刘巧玲留在她身边,不但能帮她做些事情,还在精神上给了她安慰。
王风波醒来后,眼圈发黑,人瘦了很多,看上去像得了一场大病。他想出门去农田查看庄稼长势,母亲跟他急了,说如果现在他敢出门,就打断他的腿。刘巧玲也朝他瞪眼,提醒他不能再惹母亲生气了。王风波几乎是被两个女人绑架了,只能躺在床上,接受她们的照料和爱意。
村里人听说王风波病倒了,都到家里看望他,尤其是去年冬季没去水库工地劳动的村民,这次大旱中保住了庄稼,心里很感恩。接连几天,王风波家里像赶大集,这波人刚走,又一波人来了,有拿鸡蛋的,有拿排骨的……都想让王风波补补身子。不用王风波发话,母亲全部拒收了,大伙儿心里惦着自己的儿子,这就让她很感激了。然而,这天早晨,她打开自家院门时,竟然发现石阶上摆放了很多新鲜的蔬菜,还有猪蹄和宰杀好了的小公鸡。她心里一阵感动。
王风波不失时机地跟母亲说:“你看,我还能在屋里躺着吗?再躺下去,明早门口还会有一堆东西。”
母亲无奈,只能让王风波出门了。
七
村西水库建成后,王风波心里一直在琢磨如何打造生态旅游度假区。他听说周边有几个村庄都是靠旅游发展起来的,于是决定带着村干部出去转转。其实农村人都不太喜欢旅游,觉得旅游是很愚蠢的事情,既花钱又受罪,去哪里都不如待在家里。
王风波选的地方都是乡村生态旅游度假区。有一个度假区,打造了一条河流,在河上划竹排、在河边逮鱼虾、在果园里采果子、在山脚下吃农家饭……看似平常的项目,前来体验的人却排大队。村干部参观后,不以为然地说:“有啥好的?樗沟村的山水不比这儿差。”
王风波叹气说:“樗沟村的山水不比这里差,但比这里脏!”
王风波初步估算了一下,那条普通的河流,每天门票收入两千多块,一年下来六十多万,还不包括吃饭住宿。他跟村干部说,如果樗沟村围绕村西水库打造生态休闲旅游区,周边可以建成樱桃谷、赏花公园、野菜走廊、陆地沙滩,可以让游客春天挖野菜,夏天划竹排,秋天采果子,冬天滑冰车。当然,樗沟村要打造生态旅游度假区,有两个难点必须解决,一是关闭东山铜矿厂,恢复青山绿水的本来面目,根治空气和地下水污染;二是修路架桥,结束村子偏远封闭的状态。
先说第一个,栽花种树并不难,但是东山铜矿你能关闭吗?那是乡党委书记招商引资的项目,是乡里的重点税收企业,要关闭,乡党委书记就不会同意。再说第二个,从县城通往樗沟村唯一的乡村公路大约二十公里,全部铺成柏油路,这笔钱谁来掏?村里肯定拿不出来。
王风波提出一个大胆的设想,放弃修筑二十多公里的柏油路,从东边开辟一条衔接县城的直线通道。其实樗沟村距离县城的直线距离也就四公里,当中是连绵的山脉,需要开辟一条两公里长的山体隧道。按照王风波的设想,这条直线公路打通后,可以将县城的燃气管道、供暖管道和供水管道直接铺设到樗沟村,只有完成这些基础设施建设,樗沟村才能享受城里人的生活。然而这样的工程,对于樗沟村来说,就仿佛踩着梯子登天的神话。
尽管像神话,但大多数村干部都赞同王风波的想法。修建大水库的时候,很多人都说王风波异想天开,最终他还是干成了。既然你王风波有能耐,那就去折腾吧,折腾成了大家受益,折腾不成你一人受罪。
会后,王风波写了一份请愿书,介绍了铜矿污染给樗沟村村民造成的危害,发动村民在请愿书上摁了手印,送交县国土资源局和环保局,希望他们尽快关闭铜矿。之后,樗沟村进入秋收季节,村民们都忙着收割地里的庄稼。这期间,县里曾派人到东山铜矿调查情况,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一晃就到了霜降。早晨王风波出门的时候,只穿着一件衬衣,母亲喊住他,说天气凉了,应当披一件夹克衫。说真的,他本来不冷,但为了让母亲心里踏实,还是返回身子,从母亲手里接过夹克衫穿上。
临近中午,母亲发现王风波还没回家,猜想他可能遇到事情脱不开身了,就去灶间准备做饭。刚把芹菜放到菜板上,有个婆娘慌慌张张跑来,说王风波被公安局抓走了,两三个人抓住他的胳膊塞进了警车。母亲脑门嗡的一声,晕倒在灶间。
王风波是被抓走了,但不是公安局,而是检察院。检察院的车先是开到了村委会,村民听说找王风波,就带路去了村西张老五家。张老五跟儿子闹了些不愉快,王风波在给他们父子调解矛盾。检察院的人见了王风波,走到一边悄声说了几句话,王风波愣了愣,说要回趟家,检察院的人不同意,几个人拉扯着把他推上了车。
消息很快传遍了樗沟村,村民们很惊讶,难道王风波出事了?村委主任张伟似乎很开心,说检察院下来抓人,肯定有证据,没事能抓他吗?村民们觉得有道理,检察院不可能随便抓人。王风波能有什么事?偷盗还是抢劫?张伟装出明白的样子,撇撇嘴说,偷盗呀抢劫呀,那都归公安局管,检察院抓人,肯定是贪污腐败。
王风波母亲醒过来的时候,屋里来了很多村民,刘明阳和刘巧玲都在身边。母亲抓住刘明阳的手说:“明阳,三婶求求你,去帮我打听一下,风波到底出了啥事。”
说着,母亲呜呜哭起来。刘明阳一个劲儿安慰她别着急,说王风波不会有事,他这就去县城找人打听一下。刘明阳起身朝外走,刘巧玲也想跟他去,被他拦住了,悄悄说:“你在家里照顾三婶,哪儿也别去。”
刘巧玲紧张地问:“风波不会有事吧?”
刘明阳叹了一口气,说:“不好说,看上去不像好事,等我的信儿吧。”
刘明阳开着三轮车去了县城,找了几个熟人,帮他打探王风波的消息。
这几天,樗沟村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王风波,说王风波是因为贪污腐败被抓,肯定出不来了。王风波的母亲听了这些话就卧床不起了,刘巧玲干脆晚上睡在王风波家里,从早到晚照料她。有一天,刘巧玲把一碗面条端到床前,母亲突然抓住刘巧玲的手,说:“你跟我说真话,喜欢我家风波吗?”
刘巧玲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好,如果风波能过了这个坎儿,出来后你们俩抓紧结婚。你答应我,一定给老王家生个孙子。”
刘巧玲看到王风波母亲用期待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她,于是忙点头说:“我答应。”
“你还要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以后要照顾好风波。”
“三婶……我答应。”
刘巧玲说完,忍不住抱着三婶哭了。
之后的日子,两个女人抱团取暖,情同母女,打发着一个个难熬的夜晚。
刘巧玲在家里照顾王风波的母亲,刘明阳就每天泡在县城,托人打探检察院为什么抓了王风波,终于打探到了情况。王风波被检察院带走后,秘密关押在某公司后院的宿舍里,一位姓杨的科长经办这个案子。据说,杨科长跟樗沟村东山铜矿的李矿长是好朋友,这里面肯定有猫儿腻。
事实上,这件事就是张伟跟李矿长一手策划的,他们给王风波定了三条罪状,第一是敲诈勒索铜矿李矿长十万元,第二是以有病为由,收受村民礼品,第三是跟村里的寡妇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杨科长跟王风波谈话,让他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王风波一脸茫然,说不知道自己哪里有问题,请杨科长提醒。杨科长气愤地说:“那你就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回答。”王风波立即反驳说:“不用反省,我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你们觉得我什么地方犯了法,该杀该判,随你们。”
杨科长曾经审理过很多案子,按照他的经验,农村干部多少都会有些问题,折腾他半个月,就熬不住了,肯定会主动交代出一些事情。但是一周过去了,王风波始终坚持自己没有问题,弄得杨科长骑虎难下。乡长彭祎已经几次给检察院的一位副检察长打电话,让检察院给一个说法,如果审不出问题,总不能一直关押着。
村民们都知道刘明阳在城里帮王风波活动关系,这天看到刘明阳回来了,就都围上去打听情况。刘明阳不说话,气呼呼地去了村委会,打开扩音喇叭,扯开嗓子骂,说樗沟村哪个丧良心的写了举报信,王风波啥时候逼迫你们送礼了?谁给王风波家门口送了东西,主动站出来,一对猪蹄、一只小公鸡、三十个鸡蛋,还有一捆芹菜和一篮子菠菜,谁送的?敢不敢站出来!
村民们知道了实情,都骂娘了,这是成心诬陷王风波呀。后来,给王风波家门口送东西的人都主动站出来了,承认自己送了什么,相互沟通了一下,确认不是他们当中的人举报的,于是更愤怒了,谁他妈把屎盆子扣我们头上?
骂了半天,突然有一个村民说:“咱在这里骂有什么用?找检察院去,问他们谁举报的!”
樗沟村上百名村民,在刘明阳和刘巧玲的带领下,开着二十多辆三轮车,浩浩荡荡地去了检察院,把检察院的大门口围住了,喊了半天,检察院没一个人出来,倒是把警察喊来了。
村民们在警察的劝说下,只能离开检察院门口,站在大马路边想对策。有人得到消息,负责这个案子的杨科长住在检察院的家属院。刘明阳说:“走啊,找这个王八蛋去!”
检察院的家属院里面是一排排漂亮的平房,每个住户的院子都是篱笆墙,篱笆墙外面各有一个小菜园。村民们找到杨科长家,站在菜园外喊道:“杨科长——出来!”
杨科长的妻子从屋里走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明白后,想进屋已经来不及了,村民们把她团团围住,菜园被踩得一塌糊涂。她反复解释,杨科长不在家,村民们不信,想进屋搜查。她紧紧护住房门说:“屋里有孩子,你们别吓着孩子!”
杨科长确实不在家,他和副检察长正去跟王风波道歉,承认掌握的举报线索缺少可信度,对王风波的审查是错误的。王风波不干了,跟杨科长理论,你们抓错人,道个歉就完了?我这些天被你们审查来审查去的,白折腾了?
就在几个人争论的时候,副检察长接到报告,樗沟村上百名村民围攻了检察院,现在又去围攻家属院了。王风波听说村民围攻了检察院,心里很焦急,把自己受的委屈暂放一边,忙跟副检察长说:“我去看看!”
王风波赶到家属院,那里有些失控了,村民们已经砸烂了杨科长家的篱笆墙,冲进了院子,再迟一步就冲进杨科长家里了。杨科长妻子眼泪汪汪地护住门口,阻挡洪水一般的人群。王风波被眼前的场面吓坏了,愤怒地喊道:“刘明阳!你们要干什么?滚一边去!”
村民们看到王风波出现了,立即围拢上去,怒骂杨科长,说已经得到可靠消息,就是杨科长捣的鬼。王风波说:“我不是已经出来了吗?啥事没有。”就在这时候,杨科长家的房门开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走出来,看到眼前这么多人,问妈妈说:“妈,咱家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杨科长妻子一把抱住孩子说:“回家,谁让你出来的!”
男孩儿执拗地不回家,反复问:“妈妈,告诉我,他们来咱家什么事呀?”
杨科长妻子有些急了,给了男孩儿一巴掌,男孩儿哇哇哭了。
王风波忙走过去,抚摸着小男孩儿的头说:“没事的孩子,我们在拍电影。”
男孩儿不哭了,惊奇地瞪大眼睛:“拍电影呀,叔叔,拍什么电影?”
王风波想了想说:“拍一个吵架的电影,已经拍完了。”
王风波冲村民们喊道:“拍完电影了,都回去!”
村民们迟疑着,都退出了家属院。王风波冲男孩儿笑笑,转身离去。杨科长妻子突然喊了一声:“你等等。”
王风波站住了,以为杨科长妻子有什么事情,然而她走到王风波面前,只是愧疚地说:“谢谢你。”
王风波点点头说:“快带孩子回屋吧。”
王风波还没有到家,早有人去跟他母亲通报了消息。母亲原来躺在床上,听说王风波马上回家了,立即爬起来,站在街口等候着。王风波跟刘巧玲几个人走过来后,母亲迎上去抱住儿子:“儿子,你总算回来了,妈好害怕。”
王风波哽咽了:“妈,没事,我啥事都没有。”
母子相见,自然很激动。当天晚上,村民们一波又一波地去探望王风波,家里好像娶媳妇一样热闹,母亲似乎焕发了青春,很兴奋地迎来送往,一直折腾到半夜,透支了体内所有的活力和热情。
第二天早晨,母亲躺在床上没起来,而且咳嗽得很厉害,王风波伸手摸了她的额头,心里一惊,母亲的额头有些烫手,肯定发高烧了。王风波拿了一床被子铺到面包车上,要送母亲去县医院看病,母亲却不答应,一定让王风波把刘巧玲喊来。没办法,王风波只好照做了。
刘巧玲看到王风波母亲的样子很吃惊,也就过了一个晚上,母亲像耗尽了油的灯盏,身体一下子萎缩了。她有些惶恐地握着母亲的手说:“三婶,我来了。”
母亲微笑了一下说:“我这身子骨,不知道还能熬多久,我想趁自己还能动弹,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王风波看了一眼刘巧玲。刘巧玲正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他,等待他说话。他粗粗地喘了两口气,把身子伏在母亲身边说:“妈,咱们先去医院看病好吗?回来后再说这事。”
母亲说:“不行,你俩不办事,我心里不踏实。”
王风波很为难地说:“我对全村人发过誓……如果我说话不算数,谁还会相信我?刘巧玲如果能等,那就等下去,如果不能等……”
母亲有些生气:“我不能等……”话没说完就不停地咳嗽,憋得喘不上气来。刘巧玲急忙扶住她的肩膀,让她躺在自己怀里,安慰说:“三婶,你放心,我会一直等的,风波说得对,他要说话不算数,会吃唾沫星子的。走吧,我们先去医院。”
母亲坚持不去医院,在家里又待了两天,病情更加严重。王风波意识到不能再拖下去了,强行把母亲抱上了车。县医院的医生给母亲做完各种检查,告诉王风波,早点儿安排后事吧。王风波震惊不已,不敢相信医生的话,母亲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可能……医生解释说,老太太肺气肿病很多年了,本来肺器官就不行了,这次发烧,致使肺部溃烂,要想救命,只有尽快做肺移植手术,但想找到肺源太难了,不知道要等多久,你母亲这个样子,恐怕也就十天八天的,肯定等不了。
王风波差点儿瘫倒在地上,多亏刘巧玲搀扶着他的胳膊。他在楼道里坐了很久,等到自己恢复了力气,这才回到病房。母亲住院后,在药物的作用下,精神好多了,看着刘巧玲扶着王风波的胳膊进来,心里很高兴,笑着说:“巧玲呀,跟风波出去遛弯吧,我这儿没事,公园呀或是电影院,你们俩去走走。”
刘巧玲使劲儿捏王风波的胳膊,让他打起精神。刘巧玲说:“三婶,风波怕人看见,不愿出门。”
母亲瞪了王风波一眼:“咋啦?丢人呀?我看巧玲长得比你好多了,领着这样的媳妇,去天安门都不丢人。”
病房的几个病友都笑了,夸赞王风波跟刘巧玲很相配,真是天生的一对。王风波努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快乐的样子,坐在母亲身边。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少这样静静地陪伴在母亲身边,想到这样的时光很快就不会再有了,他忍不住要流泪,急忙找个理由走出病房。
医生没有欺骗王风波,母亲住进医院的第六天,突然深度昏迷,在凌晨时分,她的右手拉着王风波,左手拉着刘巧玲,很安静地走了。王风波连夜把母亲送回樗沟村,按照乡下风俗,在家中设灵堂,准备亲友们祭奠之后,赶在中午前送火葬场火化。
王风波在屋里刚设好灵堂,一些村民听说后,连夜去家里给三婶烧纸磕头,这时候也就想起了三婶过去的许多好处,一个个哭得很伤心。因为来的人太多,天亮时分,又将灵堂从屋里搬到了大街一侧。王风波一直是麻木状态,像根木桩一样始终坐在灵柩旁。刘巧玲担心他出事,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好在这种事情,有村里的老人张罗,张福德已经打发人去山里挖好了墓穴,在灵堂边支起了两口炉灶,会掌勺的汉子和婆娘身上扎着白围裙,开始杀猪宰鸡,准备午饭。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这顿午饭恐怕要准备几十桌。负责去商店扯黑纱和白布的人,跑了两三趟,还是不够分发的,干脆搬来一匹白布,供来吊唁的人裁剪。
大约上午十点,殡仪馆的面包车到了,要载着王风波母亲去火化。按照规矩,王风波和已经出嫁的姐姐一起披麻戴孝,要护送母亲去火葬场,村里人白布裹头,黑纱缠臂,一直送到村口。殡仪馆的车还没启动,突然来了一辆轿车,自称是县纪委的,接到群众举报电话,说支部书记王风波的母亲去世,强迫全村人给他母亲披麻戴孝。纪委的人不了解实情,看到几百人的送葬队伍,当即要求村民散去。村民们恼了,围住纪检人员,逼迫他们交出举报人。纪检人员慌了,忙给乡派出所打电话,请求支援。
派出所的警车出发后,乡长彭祎才得知情况,她意识到会出大事,叫了一辆车就走,赶到樗沟村的时候,村民们已经把警车掀翻在路边,村民的情绪失控了。彭祎从人缝中挤进去,高声喊道:“都冷静一下,听我说!”
樗沟村人都认识彭祎,一下子安静下来。
彭祎说:“我知道,今天来给三婶送行的人,都是自愿的,我不相信是被王风波逼迫的,打电话举报的人没安好心。不过现在,大家什么也别追究,先让三婶入土为安!”
彭祎说完,走到王风波面前,使劲儿握了一下他的手,算是一种安慰。最初,王风波像一个旁观者,无论身边怎么闹腾,他始终沉默着,一直守护在母亲身边,似乎怕嘈杂声惊醒了母亲。然而,当他握住彭祎的手时,几大滴泪水却涌出了他的眼窝。
彭祎走到那捆白布前说:“我要为三婶披麻戴孝。”
刘巧玲提醒彭祎说:“乡长,我们儿女披麻戴孝,您不用。”
刘巧玲把一块黑纱递给彭祎,她却抛在一边说:“我就是三婶的女儿!”
刘巧玲明白了,她撕下一块白布,折了一顶白帽,又撕了一块给彭祎披在身上。这时候,人群中有人喊道:“我们都是三婶的孩子,我们愿意披麻戴孝,谁也管不着!”
一捆白布瞬间被撕光了,几百人的队伍跟在殡仪馆的车后,缓缓走到了村口。张福德高声喊道:“大妹子,一路好走!”
众人在路口跪倒一片,目送殡仪馆的车缓缓而去。目睹此场面,纪委的人跟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交流几句,都悄悄离去了。
彭祎留下来没走,她一直等到骨灰盒送回来,去山里下葬后,才跟王风波道别。她说:“别太伤心,照顾好自己吧。”
王风波很感激地说:“谢谢彭乡长,等我处理完家事,再去乡政府面谢,有些工作,还想向你汇报。”
彭祎犹豫一下说:“不用了,我下周就调走了。”
彭祎被调到县委宣传部担任副部长,兼任文明办主任,表面看属于平调,圈内人都明白,她是被挤兑走了。王风波心里挺难受,知道彭祎是因为帮助他得罪了人,让人给她穿了小鞋。彭祎却满不在乎,说这个位置挺好的,以后可以名正言顺地宣传王风波的事迹了。
王风波站在那里目送彭祎上车。他想举手跟她挥别,但胳膊像灌了铅,举了几次都没举起来。
八
一晃三年过去了,樗沟村又到了换届选举的准备期,村委会门前的广告栏内,张贴出了换届选举的流程,以及有资格参加选举的党员名单。张伟知道东山铜矿的李矿长跟乡党委书记关系很好,提前给李矿长送了礼品。李矿长让他放心,说已经跟乡党委书记说了,一定会大力支持他的。张伟心里很高兴,每天都往村里的党员家跑,贬低王风波的同时,给自己拉选票。张福财看到侄子东跑西颠的样子,禁不住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别嘚瑟了,没戏。
果然,投票结果,樗沟村三十六名党员,王风波获得了三十二票,再次当选村支部书记。接下来是村委主任和村委委员选举,刘明阳当选村委主任,刘巧玲当选妇女主任。樗沟村的人很聪明,在张伟四处拉票的时候,他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只是微笑点头,但他们心里太明白了,这三年王风波和刘明阳做了多少事情,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在新一届干部会上,王风波再次提出从东山打通一条两公里长的隧道,把樗沟村跟县城联系起来。他说:“两公里的距离,让我们樗沟村祖祖辈辈封闭在大山沟里,我们要学习修建红旗渠的精神,这代人干不成,下代人接着干,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打通这个隧道!”
刘明阳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快上幼儿园了,他力挺王风波,说道:“打通隧道,送我儿子去县城读书!”
有了修建村西水库的经验,入冬后,王风波就带领村民上山安营扎寨。为了准确地选定隧道的位置,村里聘请了隧道专家进行测量,设计出了精确的隧道施工图纸。这个冬天,樗沟村男女老少一直奋战到腊月二十五才歇工。各小组商量好了,正月初八继续开工,春耕前还能再干一个月。按照这个施工进度,他们很乐观地估算,大约六年后就能够跟县城衔接起来。
这期间,彭祎经常带着县电视台的记者住进樗沟村拍摄施工场面,并利用休息时间采访了很多村民,问村民眼中的王风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为一部大作品做前期准备。
乡村的春节,最热闹的是初一凌晨,大约三点左右,家家户户敞开院门,燃起蜡烛和灯笼,开始走街串巷,去给辈分高的人拜年,一直热闹到初一早上。这时候,折腾了一夜的村民,或者关起门来睡觉,或者聚在一起打牌。按照乡村的风俗,当年死去亲人的家庭,不张灯结彩,也不出门给任何人拜年。王风波就起床很晚,早晨六点钟才爬起来,在母亲牌位前摆放了水果点心,点上了三炷香。早饭后,他觉得无事可做,就拎着一把大铁锤,要去东山打隧道。
刘巧玲吃过早饭,心里一直惦记着王风波,收拾了一篮子年糕,要去给王风波拜个年,也要在王风波母亲牌位前上一炷香。她进了院子,正巧碰见王风波出门,她愣了一下,忙说:“风波哥,过年好。”
王风波笑了笑:“过年好巧玲,又拿什么来了?我一个人吃不动。”
刘巧玲看着他手里的铁锤问道:“今天还上山?”
“闲着没事,就算出去散心了。”
“哦。”刘巧玲理解他的心情,别人都热闹,他反而更寂寞,于是说,“我给三婶上炷香,也过去。”
王风波家的门虚掩着,她直接进了屋,看到王风波吃饭的碗还放在桌子上,屋子有些乱,她就收拾了一番,然后在三婶牌位前燃了一炷香。正要出门,看到彭祎站在门口,她惊喜地说:“彭乡长,您来了,过年好!”
彭祎笑了,说:“我怎么称呼你好呢?”
刘巧玲脸红了,一句话说不出来。
彭祎说:“大年初一,我闲着没事,来看看风波。”
刘巧玲说:“您跟我来吧。”
王风波正在用锤子用力凿一块巨石,刘巧玲和彭祎走到身后,他才听到动静,转身发现了彭祎,惊讶地说:“哟哟,彭乡长过年好,你咋来了?”
彭祎说:“初一有空闲,来看看你。”
刘巧玲已经脱掉了身上的厚棉袄,开始清理碎石头。
王风波跟彭祎聊天,没聊几句话,远处传来了高昂的歌声,几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开过来。王风波愣了一下,站起来对刘巧玲说:“大年初一的,都来干啥?你去,让他们都回去!”
刘巧玲站着没动,说:“我说了算?你有本事,你把他们赶回去。”
说话间,人群走过来,纷纷给王风波拜年。大多数人在五六十米外就扯着嗓子喊:
“彭书记,拜年啦!”
“风波,过年好!”
“老侄子,过年好——”
……
喊什么的都有,喊完了,也不回头,走到各自的岗位上开工了。
张福德来到王风波面前说:“风波,过年好。”
说完,才看到身边的彭祎,又忙不迭地说:“彭乡长,过年好。”
王风波一脸愧疚,说:“张大伯,您老过年好,我没去给您拜年呢……”
张福德打断他的话:“知道知道,你的情况都知道。”
王风波问:“你们咋都来了?谁组织的?”
张福德说:“没人组织,有人看见你上山了,老少爷们儿怕你孤单,来陪着你。你没看到吗?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也都跟着上山了。”
王风波这才注意到,几位在上海、北京等地工作的人,还有在外地上学的大学生,都跟着来了。
远处的山路上,还有三五成群的村民,正陆续赶来。
刘明阳在远处喊了一嗓子:“打炮眼的,这边来!老少爷们儿,都注意安全,各小组长,各小组长,把眼睛瞪大了!”
片刻,锤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寒风中,不知是谁用吃奶的力气唱了一句“一条大河波浪宽”,立即有人呼应,似乎涓涓溪流汇成波涛汹涌的黄河,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英雄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
彭祎一声不吭地看着眼前一个个感人的画面,心里想,樗沟村的精神太可贵了,她作为宣传部副部长,有责任把他们宣传出去。
惊蛰时节,樗沟村全村动员,集中力量栽种了三百亩樱桃,打造了一片野菜坡,建成了一个自然公园。恰好这时候,彭祎精心制作的专题片在省台播出,引起了很大反响,王风波和樗沟村的名字出现在各大新闻媒体上。
这天,一辆奥迪车在樗沟村转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樗沟村村委会院内。车上下来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姓程,是省内一家很有实力的工程公司的老总。
王风波把程总招呼进了会议室,给他泡了一杯茶,两个人刚聊了几句,王风波突然愣住了,看着程总问:“你当过兵?”
程总吃惊地问:“你怎么知道?”
王风波说:“你放帽子的动作,还有你的坐姿。”
程总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没错,他进屋后,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一般人都是单手摘帽子,但程总是双手捏住帽檐,摘下来后,水平端在手中,放在自己身体的右前方。这是当兵人脱帽的标准动作,他一直保持着。
程总曾经当过基建工程兵,在部队打了八年隧道,退役后自己开了一家工程公司,最初只有几台挖掘机,现在发展到拥有五千万资产的中型公司。程总因为看了电视台的专题片,深受感动,专程来看望王风波。他先去了村西水库,看了周边打造的樱桃谷和野菜坡,也去隧道实地考查了一番,心里暗暗赞叹,觉得王风波确实是个很有魄力的家伙。没想到刚一聊天,王风波竟然看出他曾经当过兵。
程总说:“我也不绕弯子了,今天来就是想考察一下,如果可以,我想跟你合作。都说细节决定成败,你对细节非常敏感,佩服。”
王风波急忙说:“老班长,你想怎么合作?”
程总说:“我负责打通隧道,但你要允许我开发樗沟村的旅游,我们合作开一个旅游公司。”
王风波点头答应了。当兵的人从来不拖泥带水,他俩当即商量了合作模式,以及合作的项目,签订了合作意向书。程总握着王风波的手说:“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赌博,我可是把整个公司都押上去了,如果输了,我恐怕连短裤都赔进去了。”
王风波郑重地说:“老班长你放心,你身后有我们樗沟村的乡亲们,就算输掉了裤衩,我们全村老少爷们儿养你全家人。”
程总把他的工程队拉到了樗沟村,经过一年的奋战,樗沟村隧道正式通车,水、暖、气管道也随即铺到了村头。樗沟村注册成立了旅游公司,围绕村西水库打造了生态旅游度假区,节假日期间,开始有大批游客进入樗沟村。樗沟村的樱桃谷,不仅成为观光采摘园,还为樗沟村带来了可观的经济收入。
樗沟村成了县城的后花园,很多企业找上门,要跟樗沟村合作建厂。王风波拒绝了所有污染企业,选择跟矿泉水厂、汽车配件厂、果醋加工厂等企业合作。有了企业员工,吃喝拉撒睡一项少不了,就需要在这里盖职工住房,王风波抓住这个机遇,通过跟企业联合开发房产项目,完成了樗沟村的旧村改造,让村民们都住进了楼房,建成了文化活动中心、村幼儿园和养老院。樗沟村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年收入突破五千万,村民们过上了比城里人还好的日子。
彭祎因为一部专题片,被提拔为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仅过了几个月,又被调回乡政府,担任乡党委书记。她的前任书记因为腐败问题被免职,接受组织调查。自然,樗沟村东山铜矿被关闭,李矿长进了看守所。
彭祎上任后,大力支持樗沟村的建设和发展,王风波当选为市人大代表,还被评为全省劳动模范。
村民们有些纳闷,樗沟村已经过上了城里人的日子,王风波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应该跟刘巧玲结婚了,怎么一直没动静,难道不喜欢刘巧玲了?几个直爽的婆娘在街头拦住王风波,问他跟刘巧玲的婚事,说她等了你快十年,你可不能出了名就当负心汉。王风波笑了,说:“慌什么结婚,十年长吗?你们告诉刘巧玲,如果她不能等,就去嫁别人。”
王风波的话刚说完,脸上就被婆娘们啐了唾沫星子,说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这话也能说出嘴?王风波笑着跑开了,婆娘们也就笑了,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村民们推选张福德做红娘,张福德就一本正经地劝王风波:“早办了事,老少爷们儿心里都踏实。我八十多了,活了今年没明年,你总要让我喝上喜酒吧?”
王风波说:“听你的张大伯,你定个日子吧。”
王风波带着刘巧玲,去民政部门领取了结婚证。他的事情太多,顾不上结婚的事,就对刘巧玲说:“你结过婚,懂套路。该准备什么,都交给你了。”
刘巧玲瞪他一眼说:“会不会说话呀?”
张福德跟村里几位老人商量后,定了个良辰吉日。王风波没有父母了,老人们建议婚礼在养老院举办,让村里所有的老人给王风波送上长辈的祝福。张福德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故意不跟王风波和刘巧玲打招呼,悄悄做好了一切准备。
这天一大早,张福德告诉王风波和刘巧玲,说今天中午养老院给一对老夫妻办金婚宴席,希望他们去参加。他知道王风波无论多忙,这种事情肯定会出席的。
果然,王风波带着刘巧玲来了,还特意买了一些礼物。他俩走到养老院门外,略微有些惊讶,樗沟村的人几乎都来了,还有电视台的记者。养老院门口张灯结彩,六门礼炮架在那里。王风波笑了,对走过来的刘明阳说:“谁金婚呀?弄得跟结婚似的。”
刘明阳嗯啊了几声,随即把他和刘巧玲拦住,说里面还没安排好,挺乱的。他俩信以为真,就站住等候着。片刻,听到有人高喊:“良辰已到——”
鞭炮声、礼炮声接连响起。有几位漂亮姑娘跑上来,给王风波和刘巧玲胸前各戴上一朵红花。王风波惊讶地问道:“搞什么名堂!”
两位姑娘已经架住王风波的胳膊,说道:“走吧,别误了良辰。”
这时候,王风波和刘巧玲醒悟过来,但来不及说话,就被几个姑娘牵引着,走进了养老院活动中心。婚礼现场,端坐着十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满面微笑地看着王风波和刘巧玲。一瞬间,王风波觉得好温暖,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去,跟每一位老人拥抱。
在婚礼司仪的引导下,王风波和刘巧玲拜天地、拜老人,最后夫妻对拜。刘明阳作为证婚人,宣读了证婚词。随后,电视台的记者走上去,以采访的形式,问刘巧玲此时此刻有什么想法。刘巧玲咬了咬嘴唇说:“我就想哭。”
说着,泪水就涌出了眼窝。
记者又去问王风波,说:“你曾经发誓,樗沟村百姓不过上城里人的日子,你这辈子不结婚。你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属于你的幸福,此时此刻,你有什么想法?”
王风波忙纠正记者的话,说:“你说的不对,啥叫我等了十年?幸福不是等来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
说着,他转身给刘巧玲擦去脸上的泪水,轻轻拥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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