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好。好在还有明天。希望在明天……
十三
日暮乡关,站在十字街头茫然四顾,他不知所往。回家去吗?从城里乘公共汽车回家需要三角钱,照相之后,他身上只剩了两角八分钱,连回去的车费也不够,更不知道明天如何乘车进城。
进城时,他身上带了两元四角钱。在那个时代,两元四角钱是一笔相当多的财富。要知道,他们能挣到钱的门路,只有给粮站扛麻袋。粮站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公司场,运粮车一来,他们就有了挣钱的机会。一袋二百斤的小麦或玉米,从公司场一直扛到总处的二楼上能挣三分钱。即使三分钱,也不是常有。所以只要有运粮车来,即使刚刚从地里收工回来,即使没吃午饭,或者正在吃午饭,也要赶紧放下碗,掂着空肠子去扛麻袋。若是搬运公司的搬运工跟着汽车来了,他们就只能站在一边欣赏人家搬运工扛麻袋的力气和技能。人家搬运工人只要一弯腰,重重的麻袋就会像一条大鱼,一跃而起,直直地立在搬运工人的膀子上,“噔噔噔”地上到二楼。而他们则需要两个人将麻袋抬起来放到背上,手攀着木楼梯,一步一步很吃力地往楼上爬。木楼梯极其简陋,一个人的体重加二百斤麻袋,踏上去摇摇晃晃咯吱咯吱乱响。一手扶着麻袋,一手扶着木梯,弓着瘦骨实出的脊梁,不担心脊梁会压断,只担心楼梯会折断。汗水淌着,仿佛那三分钱在剥自己的皮,把嘴巴尽可能大地呲咧着。有人说,乡村人嘴巴阔大,大概都是那样呲咧的原故吧。你想想,需要扛多少麻袋,扛多长时间的麻袋,才能够挣到两元四角钱……
回家没有钱买车票,住旅社越发连想也不敢想。留着身上的两角八分钱吧,明天医院检查身体不知道还需要多少钱呢。
夕阳瞬间被乌云吞没了。对此天象,他是懂一些的,那叫“乌云接驾”——接太阳神的驾啊。也就是说,不要多少时间,便会有大雨倾盆,也许等不到天黑,大雨就会滂沱而至。忽然肚子又告诉他,他应该吃一点什么了,菜汤也好,糠窝窝也好,他的肠胃都可以接受。
早上进城时带了两个疙瘩,是“晋杂五号”和着糠做的,那是给他预备的午饭。他原来想中午就可以回去,没有带干粮的必要,但是母亲硬是给他装了两个疙瘩,告诉他什么时候都应该记住:“冷不冷带衣裳,饥不饥带干粮。”事情果然很麻烦,中午果然需要吃一顿干粮。但他中午就只吃了一个,他怕在城里滞留的时候会更长,留了一个作储备吧。那也是母亲告诉他的一条古训,他一辈子都记得:“宁让蚕老叶不尽,莫让叶尽蚕不老。”
摸摸口袋,那个疙瘩还在,他想掰一半聊充晚餐,忽然想到应该去一中。一中有他初中时期的几位同学,著名的语文老师陈秀彦先生又是他的乡人,他的邻居小伴儿米魁也在一中上学。
米魁小他几岁,画儿画得好,笛子也吹得好。每逢回村度假,他们总是夜夜坐在井台上,谈读书,谈绘画,谈音乐,说中国,也说世界。他们常常谈到深夜,谈到三星横斜,谈到露水下来。
一中有乡情,有友情,到一中去,可以有地方睡觉,也许能吃一顿晚饭。
他兴奋极了,把那半个疙瘩重新装回口袋里,朝着一中的方向快步走去。
乌云像是在与人抢时间抢速度,瞬间就把天空遮黑。随着一个闷雷,便是瓢泼大雨。不到一刻工夫,街上浊水横流,行人都变成了落汤鸡。他跑得头上直冒热气,仿佛刚刚用热汤浇过。
大雨骤至骤停,大地并未因此而降温,只是把燥热变成了湿热。
夜色将临,吃过晚饭的学生们正准备上晚自习。他就感觉晚饭是无望了。
他的突然出现,让米魁意外,也让米魁惊喜。看他浑身水湿,米魁拿干衣服给他换,又问他晚饭,他说他吃过了,在陈先生那里也一样。他平生很少说谎,但他此时此刻不得不说谎。整个时代都在饥饿中呻吟,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也不会有多么富足,何况又是集体灶火,吃饭时间既然已经过去,他不想给人添麻烦,有睡觉的地方就足够了。
陈先生,米魁,以及初中时期的同学,都感到他报考大学有难度,虽然话没出口,脸上都堆有难色。难不难他已经不管不顾了,意无徊徨,箭矢将必穿鲁缟。
那天晚上,他在米魁那里挤了一夜。奇怪的是,肚子一点也不饿。第二天早上,陈先生及初中的几个同学早早就来看他,还给他带了一摞高中三年的语文课本,让他报名后抓紧时间全面过一过。米魁把书放在他那里带他去吃早饭,早饭后又送他到校门外,指给了他去医院最近的一条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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