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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向北

时间:  2024-11-02   阅读:    作者:  王小妮

  一直向北,对于别人,它只是四个汉字。对于一个树荫底下的问路人,问厕所,问铺子,问村庄,无论他问什么,都可能有一个人伸一根手指头,告诉他:“一直向北。”它单纯地表示着方向。那北,也许只有几百米,几公里。如果某一个人他自己张开嘴说,他要一直向北,表示了他的一个方位取向,脸孔和脚尖共同面朝的取向。说完了,他抬起脚就向着北走。

  真正看中这四个简单的字,为它怦怦心动的,只是我。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我要一直向北。对于我,这四个字,难以表述,它日月积累,变得凝重庞大,内涵繁复。一直向北,不能推延,不能更改,这是我一九九五年最大的决意。

  送我们一家人去深圳机场的年轻司机,稍微偏过头,我看见他雪白的衬衫领尖儿。他说:“回老家吗?夏天,北方人都回老家避暑。”我说:“是。”

  就说这一个字。

  然后,司机把车飞调上了高速公路。谁也不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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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感觉到,人在大事临头之前的那种奇怪的平静。我还能有心情看见车窗外不断闪现的蓝色路程标志牌,上面画有刀叉电话的图案,飞掠而过。

  出了门,看见世界的各个部位好像都已经非常喜爱秩序,习惯了进入各种规程,按步就班。许多飞机升降,身上漆着各种航空公司的徽标,行李车拖满了行李,绝不着急地横过机场跑道。现在,我的手是空荡荡的。行李都被秩序接过去了,我只是一个带着心情的人,两只手无法捧得住心情下坠的人。我看见有一个孩子把机场候机大厅的光滑地面,当成了旱冰场,来回磨损他的鞋底。这可能是一个从来没在冰面上打过滑儿的孩子。他没吃过冰天雪地的苦。

  一直向北,是刚刚拔出炭火的烙铁,只落在我一个人的心上。我和这滋滋响的烙铁的相遇,它把前所未有的重量和热度加给我。从一九八九年六月,已经有六年,我再没回过北方。六年,重量和热度反复迭加,使我不能不立刻起身,一直向北。

  飞机调集着什么样的信心的力量,那么要命地轰鸣。飞机一旦决定插进天,只是几分钟内的事情。它倾斜着切开云,天空很快露出流着紫蓝色血液的皮肤。

  一个老人说,天是九重的。那老人有一种黄褐色的眼仁。他说到了第九重天,一对眼仁就变得深黑,使我感觉老人对天空各层次的了解和描述充满不可知的色彩。是很多年前,在小时候的一块水泥台阶上,他面朝着天空说,能登上第九重天,就不是凡人,是人上之人。你看这满马路走的,都是什么样的人?驴马蛋呀,天高九重,他们配吗?

  老人的瞳仁已经化了。现在谁都可以坐着飞机走南闯北,五个小时就横贯中国。事实上和我同坐一架飞机的人,什么样的都有。在我背后的一个正大声打鼾,一对男女在侧面小声拌嘴。上了天的人,并没什么高超脱俗。

  飞机的头一直向北,不断爬升。它也认识天有九重,进入了第九重天,才进入规定的飞行高度。天是怎么样被剥离出层次的呢?头顶上是深渊一样发黑的蓝。我正在第九重天里飞行,一直向着北。

  因为晴朗,天空从第九重直透到底,我看见山和河。我在诗里面写过,歌颂山河的人都死了,只留下我们,歌颂我们自己。我坐飞机从来不太留心下面的景色,总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别人。我宁愿睡觉,脚底下爱过长江就过长江,爱过黄河就过黄河。

  这一次,在一直向北的路上,我非常仔细地俯看山河。它们都是怀有生命的活体,每一个都保持着它自己躯体总的走向。山脉,纠结着向东,纠结着向西。水脉绵延,曲折弯转。山的走向和水的经脉,可能万古没变,无声地行走。

  古人没可能观赏和歌颂山河的走向。他们没有会见宏伟博大的条件。站在石头上,看见飞泻的瀑布,站在松枝下,看见月亮柠黄,他们已经很感慨了。古人没升过天,没可能纵横疆土,看见山经水纬,看见它们抵力纠结,毅然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山峙山势,水取水道,人也同样。人在心里包含着他的走向。

  我在第九重天上,清楚地看见它们行进的、不思更改的方向。哪怕升上第十八层天,人也看不见地火。就像这架飞机上的乘客,没有人能看得透面色平静的我。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很多年前,我信着口就背过这么几句古赋。后来,离开中国最北方之前,才听到侯德健把它唱成歌,那么轻地唱出来,唱得牵肠挂肚。我保留了那关于田园荒芜的录音带,是咖啡色的封皮,总也不听,可能早受潮长霉了。我不听,是因为我怕听见它。想到那歌声,我马上有那种眼泪像雨珠全部垂在千层屋檐上的感觉。

  我在心里问我自己:你是一个有田园的人吗?

  我肯定不是。但是,那些碰不得歌声的眼泪,从哪里聚集起来?

  轰鸣着穿过第九重天,回我意念中的北方。我外表平静,喝水,翻报纸,合上眼睛保留着精神。我一直以为,人闭上眼睛,眼前绝不是一片黑幕。现在,切断了现实的视力,我看见无数的路、桥、门坎、窗台、走廊,它们任由光粒出入,给我闪现一条永无边际的通道。那通道说:主人,你是自由而畅通无阻的,一直向北,你向你的北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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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闭上眼睛就能一直向北吗?

  我穿越了它们全部,比激光还快地穿越。从中国的最南端向北,飞机要飞行四个小时。我个人的穿越不需要时间,我随时能看见墨绿色的地表和油黑的地壳。前进方向的北面,平坦无垠。

  背后有一个人用浓重的东北口音说:“这功夫回咱那疙瘩,正赶上好时候。瓜果梨桃都下来了。一年不就这么两个月的好时候吗!”

  六年的间隔,已经淡化了季节。在季节不分明的南方向北走,对于我,任何月份动身都是最好的时候。我看着天的最高层,云彩像膨大的棉絮,掩盖了半个地球。飞机什么也不想,闷着头反正是向北,只要一直向北,航向永远不会偏离。

  二

  有一个人宣布:我们这一代人都没有家。我们是天生没家的人。小时候父母革命,“文革”失学,插队落户再上班,跟家雀一样,落在哪棵树上算哪棵树,我们哪儿有过家的概念?

  这个没家的人阐述观点的时候,正在喝精致炖盅里的鱼翅羹。他的观点充满实用主义色彩。他是想总停在“夜生活”的树上,最渴望永永远远都没有家。

  并不是所有的鸟都落在枝头,还有更多的在飞翔。向南或者向北。鸟,没有选择地飞,那是宿命。

  是冬天,是七十年代初一个干冷的早晨。北方的天完全没亮,我一个人出了家,我们家的走廊有桔黄色的小灯。一个邻居的孩子在许多旧木箱之间拉二胡。二胡声断了。我走到扎骨头的冷风里,火车站在北面,我要走十几分钟。怪了,也是一直向北,我去搭最早班的火车,回我插队的地方。突然,我摔了一个特猛烈的跟头,手里拿的一卷图画纸全散了。我坐在坚硬白亮的冰面上。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尾巴疼了。一个有着疼痛尾巴的人,自己对自己呻吟,又贴着冰面去摸摔丢了的手套。我记得路灯、冰面都惨白,城市黑着它的一张青脸。

  我已经出了门,好像鸟儿已经上了路,绝不可能往回走,再经过二胡声,再打开家的门,对家里人说,我摔了,能不能明天再走?不是不可能,是根本没想过。我上了火车,有座位都不敢坐。尾巴疼了两个月。

  人必须出门,向着温暖、桔黄以外的地方走。无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水深火热,山高路长。

  飞机落在夜间的地面上,它及时准确地放下了轮子,完成了二千九百多公里的向北飞行。落了地的人们都轻松地获得了方向感,只有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在一片空旷里看着我的北方,我的一片模糊的目的地,它特殊的黑。高大的杨树在黑里发响。我找不到家,父母已经搬到一个新地址。

  新地方有什么好?门窗、地毯、家具、床罩,一件也不认识,好像闯进了任何一个生人的家。

  只有爸爸妈妈还是自己的,除了不敢深看的苍老以外,再没有一个亲切的地方,连一条亲切的墙缝也没有。

  电影《约翰·连侬传》中有一个超现实意味的镜头:倒退三十年,童年连侬寄住的亲戚家被处理成一个立体剖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空间做着最琐碎日常的事情,而成年后的连侬,被隔离在画面以外。他是一个完全的旁观者,用那有名的细框眼镜望着童年的自己。

  连侬被电影这个骗人的把戏弄到他的过去面前,看见另一个连侬,那个穿着学校制服的傻瘦小子。但是,他不能触摸过去了的事,它们和冰雕一样。

  我现在渴望也有一套把戏来欺骗我,给我打开一扇过去的家门,我不会去碰它,我只是想看见:

  黄昏的小胡同,小人书店门口,小狗崽一样趴着的小板凳。有另外一个我,我的头正探出在金色的胡同里,我正推开一扇玻璃拉门儿。带花纹的大片玻璃,在一条细木槽里咣咣当当地响。三十年前的太阳,把有玻璃门的剖面照得耀眼。我在胡同里跑,周围是六十年代的风声。

  公众人物约翰·连侬的剖面被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可见的东西,固定而冷酷。我的剖面是隐形的,在我的心里,它永远变幻着美丽的布景。

  我再找到那条胡同,它简直没有了一点光彩。天上同时呈现九日之光,它也会黯然失色。我的剖面挂着一块肮脏的木头牌子,写着“英英饺子馆”,也不知道谁是英英,那里面卖的是什么样的饺子?

  小学校还在,围墙高起。我远远地看见那大烟囱。抱满那只大烟囱,要三个同学同时拉起手。向着烟囱的尖顶望,那烟囱会一次次产生向地面翻倒下来的错觉。被忽然倒下的烟囱压下去的感觉多么刺激。今天有了围墙,连抱一抱六十年代大烟囱的自由也被剥夺。

  我的北方,它比过去更豪华,更嘈杂,更少空间。难道它就用这些消灭了一个人?我只能单方面地回忆它。另外一个我,正在一间饼干作坊窗外,因为还小,只有掂起脚才看得见造饼干的机器,但是始终没看见饼干,我不知道饼干怎么样从机器里产生出来。

  我要看的,肯定被掩藏起来了。存在过的东西,就不可能绝对消失。是谁使它们藏匿?我找不到另外一个我。他们把我关于我的一切东西都消灭了。

  是谁的选择,我没有落在其它的地方。谁决定了我和这北方飘雪的城市之间必然不变的关系?找不到记忆的失望,仍然不断地提醒着我:这里是生我之城。它想对我做什么呢?这个在丘陵地带蔓延开来的城市,站在任何一个高坡的位置,都看见起伏滚动的人流。有轨电车挺着两带电火花的辫子,它们被缩减到了一个最小的行驶范围,可能也快要消失了。

  满街满街,没有一个人面熟。可能在我离开的这十年之中,他们把面相都涂改过了,这城,这人群都改头换面。他们设想好了,要对一个背离了它十年的人,冷漠相待。

  我坐在街边,刚坐下,就有人来收钱。坐在太阳伞下面要收十块钱。收钱的人,带着异常熟悉亲切的口音。那几乎就是某一个我的口音!我交了钱,然后空望着大街。连五十年前留下的大杨树都砍光了。那些用脚蹬、用身体撞都不落一片叶子的大杨树,听说因为飞絮,已全部被淘汰。满街满街都是互不认识的人。我和他们没有丝毫的不同,用两脚走路,用眼睛搜索方向,用脑子想自己的事情,唯一不同的,是我在十年前离开了。

  人是不是就应该永远地走,不止是为了寻找生存,追求自由。人仅仅为了回忆,也不能折返。走,是一条长而又长的伤口,一边疼一边愈合。我不能回头,你不能预计到你走出来的伤口,多么不忍目睹。

  三

  我从记忆的半个剖面里被强硬地抛离出来,在北中国这架特大空调里浮荡,不知道该在哪儿落脚。我不敢在车缝里穿过广场,不能回答问路人的疑虑。我在一个早晨用很长的时间,呆望着一群韩国游客在草地上集体作操,他们好像在自己家的庭院里那样怡然自得。

  它只要不是我的田园,马上就成了别人的田园。我是一个把田园拱手出让的人,现在,它到处红红绿绿,永远有人为它补树、栽草,翻改土沟。我对陶渊明说:没有你这么糊涂的人!你以为你离家了,田园还给你保留着,还给你荒芜着,你还想回到你的园子里种瓜种豆、种黄色的菊花吗?你的田园早已经没了。

  中国东北的农民,都会说:人挪活,树挪死。中国西北的农民只说三个字:走西口。

  突然,在某一个夜里,风鼓动着睡不着的窗户。一个人在心里头说:走!突然涌出的走的念头,只能是人的念头,其它的生物是依着遗传的不可抗拒的惯性去走。人的走,常常要违背、逆转着本性,就像我在最寒冷的季节走出了有二胡声的走廊。

  生命停在哪儿都是同样,只是别让“走”这个念头产生了,它能完全扑乱一个人,点燃一个人。走,带着多么大的破坏性和煽动性。你走了,就永远失去家园,千呼万唤它也不会回来。

  十二年前,我儿子刚进保育院的时候,每天都经过毛泽东招手的高大塑像。一九九五年的夏天,那塑像还在,不到两岁的孩子每经过一次都问我:“石头人不戴手套,他不冷吗?”我说不冷,孩子还要问:“他在干什么呢?”孩子专门看看那条被夸张了了的大胳膊。我说他在检阅。孩子不明白什么叫检阅。孩子仰着小脸向上看,跟我向上看那快翻倒下来的大烟囱差不多,仰得他自己都快要摔倒了。

  毛泽东再一次遍走他的大地。任何方向都是路,都是车,都是灯,都是人,但是看不见田园。

  没有任何方法让一个人留下痕迹,后来者就是涂毁踏灭痕迹的动物。

  一直向北,隆重而至高无上地从九重天里穿行着降落,一直向北。一个旧人,一条寻找老根的枯叶,像一个圣徒,一路长跪,浑身都带着声色,上前来拜谒它。北方灰雾迷布的都市,也绝无表情。它表示和一切人互不搭界。它不认识每一个具体的人。它像懒散的蜂王,只看见天空、云朵和楼群,它对谁也不关照。

  一件东西,放在哪儿最好?肯定没有定论。一天之中,东西可以毫不被伤害地调换一百次位置,但是人却不能。人是一种特殊的东西,它内乱不断。

  到北方的第七天,我突然病了。无名高烧,热度把我弄得糊涂,头坠在最低沉的地方。我好像被分解成了无数个人,同时向着无数个方向走。妈妈拉着我去看病。她在这么多年之后,突然又变成妈妈了。她前后地给我挂号取药,就在我六岁去拔过牙的那间医院。当时,她有多高多漂亮。她的衣服是柔软的米色料子。现在,她老了,矮了五公分。我被妈妈拉进诊室。医生说,好像水土不服。

  我手里拿着三种药,粉沫和片剂。我会对它水土不服吗?我真想笑。

  也许它是没变的。它粉刷了楼房,矗立了广告牌,但是它的凉水和黑土都不可能在我离开的十年中改变。那么,改变的只能是我。所以是我高烧到39度。

  圣洁是什么?不过是把“又”“土”“水”“吉”拼凑起来。“家”是什么呢?是“宀”和“豕”。“豕”是猪的意思,没有第二个解释。被屋檐遮盖住的猪,只因为它头脑简单,不能自己觅食,不会躲风避雨。

  人不在屋檐下面,上帝本来就没有这种安排。人天生就有两条腿,分开着的,天生就要四处行走。满街泛滥着流行的歌曲里都在唱着,人是要“走四方”。

  字,拆开了,就失了意义。家离开了,意义也顿时消亡。只有一直向北,带着空洞的、浮泛的幻想的方向性,像一只猛力发出的箭头,它不是射向一只靶,它正射向一块不明天幕。

  四

  没有一个妻子是这样送丈夫的。她一分钟也不想停顿,要送他到几千里之外,那是什么地方?他会去做什么?在那儿怎么生活!这妻子都不想,只是认定了,她要送他立刻上火车,立刻一直向南。

  一九八五年开始的第三天,我们两个人一起踩着雪,追上一辆有轨电车。我们气喘吁吁,在火车站超过所有拿沉重行李的人,哭涕告别的人中,我们几乎两手空空,又最匆忙。两个人之间没怎么谈话,离开的念头,比冰块和石头都坚定。我要送他走。我看见人人只要一张开嘴,眼前就腾起一片白气。看见车厢了,他把手套递给我,他好像说,今后再也不用手套这东西了。他的手抓住了火车车门口的铁扶手。凡事他都要最先伸出他的左手,在那个大抉择的时候,也是同样。他用左手上车,他轻盈得跟白汽那样。

  我确信他上了向南的火车。我再三看定了挂在车厢上的铁牌,他的确将会向南走。我没停留一分钟,没向他告别,从暗处走向明亮的出站口,再也没回头。

  我怕的只是火车不马上把他带走,怕那火车不够向南行进的力,怕它把他给我抛下来。所以,我一直向着站外快走。我盼望听见火车叫,我背后全是火车的大鼻孔吐出的白雾。他在那个冬天穿一件浅色的棉外套,有帽子的。我希望永远不再看见拖在他脑后的那只浅色帽子。

  走了很远,终于听见汽笛声了。那么多列火车,怎么能断定是他的那辆车开动了呢?我经过煤气公司,很多高大的炉子都在喷烟吐火,我突然感到平静。我确信,那列火车肯定已经开动。他是一直向南走了。

  他的脚再也不用落在这片雪地上。我在空白着的一九八五年,越走越安宁,最后只听见雪在脚底下吱嘎地响。

  一直走,一直向南。十一年前,没有内容填充,空荡荡地就是一个走。

  山岩都在使用暗力,扭出它的趋势走向,何况人这极端热爱自由的动物。人永远不怕迁徙。

  迁徙,是一个什么样的事件?

  羚羊群首尾相接,漫山遍野地走。动物的迁徙是为了生存。人,看着步步相随的羚羊群经常想,他们不是徒劳吗?但是动物们绝不怀疑。他们就是要做那看来毫无意义的长途跋涉。

  从古到今,人类最大规模的行走,是奴隶的贩运和宗教的传扬。奴隶和教士都要冒险跨越海洋。载满黑奴的船立在浪涛的牙齿尖上,海的颜色比奴隶的皮肤和黑衣教士的袍子还要恐怖阴森。海,这永远的运送履带,一刻不停地涌动,运送着劳作和期望。还有一种不顾一切的行走是逃亡,美国马里兰州的黑奴弗·道格拉斯的《道格拉斯自述》是一本由黑人自己写下来的真切的书。他在书中写出了从奴隶的非人生活中逃向自由的千辛万苦。人为自由的行走狂奔,顽强和执着于动物十倍百倍。

  古人骑在马上,马背顶多使他们超过青草和地面两米之高。古人在空中扬着马鞭说:

  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看见了凝聚皱起的云和月,弥遍了八千里的路途。云和月映照着白烟般的大地。我没渡过大洋,但是我听见人内里的水动声。我的心里也有永动的运送履带。我的岸,永远在走。那行走的岸一直绵延铺展了八千里。

  一走就是十年。他认认真真地对我说:我们回去看看吧。

  回去看什么呢?

  我们其实从来没好好看过北方。我们难以认清那么丰厚博大的东西,就像羚羊不能看清全部荒原。人,常常什么都没看清就离世而去;走开的时候年轻,回来的时候苍老。人就是在三十岁到四十岁这一段寿命里迅速苍老。向南又向北,我们把时光都耗费在路上。

  小的时候作操,我喜欢伸展运动,觉得很舒服。我们一个人需要的伸展空间有多大?我们伸开两手,不过两米;站在地上,同样也高不过两米。我不是足球运动员,不想跑;我不是苍鹭,不想飞。我所想要的,不过是一棵榆树的自由,在面积上,只相当一棵小型榆树。

  树们都心满意足,大地安抚了它。但是,我们没有听到那细如母亲的声音,总有一些想挪动的树。因为挪动,那些树不断地落叶、断枝、损根。它们走着走着,把土都走没了。

  树挪是死,人挪也是死。生命无处立稳腿跟。

  五

  路途才开始了一半,我们的计划还要再向北,只要边境线允许,我们要一直向北,看遍我们出生在一个什么样广阔、寒冷的地域里。

  从都市走出去半小时,就看见庄稼,不断线的绿。庄稼是一年生的,但是年年都发生在平坦如腹部一样的黑土上,每年每年不敲门就来,梳妆打扮,就像最亲切的熟人。

  钻进一块玉米田,闻到玉米田里的溽热黏稠的香味,我知道它快吐穗了。那些未来玉米穗的香味已经事先为我露了头。我多么熟悉这种玉米田的气味。中国有几亿农民,又有过上千万的城市知青,为什么没听说谁得了玉米花粉病。我想这种味儿必是养人的。

  我没在南方做过农活儿。我只知道把手和脚埋在北方黑土里细腻贴慰的感觉。有谁得了脚癣呢?回到二十年前去,一个男知青,每次下地都往胶鞋窠里捧一把黑土,北方的有油质的土是治病的东西。

  还是一直向北,进入了林区和草原。

  后来,我终于明白,在九重天里飞行的全部目的,只是为了忽略。一个人落到了辽阔北方,必须换乘火车,必须一个小站一个小站慢慢地走,才能看遍辽阔的极致。

  它的每一凸凹,都是我的东西。我有必要这么器重它。

  慢慢地,看每一片庄稼,每一座泥屋,像抚摸那早已经不存在了的玻璃拉门上的花纹。

  歌手腾格尔只有用蒙语歌唱父亲和母亲的时候,才最能动人;有一个满族人这样告诉我。我听了腾格尔的唱碟,确信了要喜欢腾格尔,必须听他用那颤抖如白羊毛一样的声音唱出他的母语。

  那满族朋友坐在他的小客厅里,遍地走动,跟着腾格尔大声唱。他不懂蒙语,但是他像哑人渴望呼叫那样,紧跟着那羊毛卷儿一样的声音。

  他说,他觉得自己是一匹还没有成年、没有定音的小马。歌词有和没有,唱的对和不对都没有关系。反正他是一匹小马,伸直了脖子就是号啕;号啕了,就像望见蓝天白云那么舒服。

  一直向北,进入中国版图的最上端,纯粹的东北方,是加格达奇的地界。到处都是林子,是白桦和松。林子里到处都是鲜花。山谷里随时随意就飘浮几条彩虹。有时候,彩虹能出现两个四个,彩虹的总数已经超过了眼睛所能见到的路人的总数。我到林子里走,彩虹在人接近之后悄悄失散。因为没有人,就更加接近了一匹林间小马的感觉。的确是小马,单纯、幼稚、任性,跑到任何一个高处,喊到嗓子的最高度,反正没有人。我们本来就是一些寒冷空旷地带的马群。后来,我们穿了衣服,化妆成了人,跑向了远方。

  冷气在早和晚吹过峡谷,吹动了我的什么呢?是我那曾经两只手都拢不过来的发辫,还是鬃毛呢?冷空气从更北方迎面而来,正在篦过原野和我的头发,粗黑飘散,天边的丛林正遇到风一样。

  一条江横陈在眼前。用兵的望远镜,在中国最北的漠河哨卡,能看见黑龙江的另外一侧,看见女人、孩子和小狗。狗都是同样的。女人和孩子都长了黄麻色的卷毛。两岸的人都贴着这条冰冷黑沉的江边走。

  在漠河的一家个体餐厅,吃到一种冷水江鱼。厨师也来陪我们,他喝那种粗瓷小盅里的白酒,是个有酒量的汉子。我去厨房,我一贯喜欢看乡村人留有火种的炉灶。他的灶里烧着一根碗粗的树干。

  我说:“怪不得你的火旺。”

  他张开大的嘴,朝着天笑着,好像他是在笑着一件很大、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早就听见他讲的是夹生的东北话。离开了东北,我分辨东北话更加敏锐,只要对方透露出一个音节就能辨别。

  厨师拿出北极光的照片向我们推销,十元一张。他强调,北极光已经很难再抓到了。扒手多了,北极光少了,他说。他的几个平舌音,马上暴露了他上海话的发音。

  一九六九年冬天,他跟着火车从上海动身,一直向北,到了中国最北端的漠河。现在上海知青大多回去了。他说,在这儿养老很好,不回去了。回去连过马路都不习惯。乡巴佬也有乡巴佬的乐趣。

  灶上是菜,灶下是红透了的树,手上还有一盅小酒,就是这害怕过马路的上海人的乐趣。

  他对我说,可惜不能再向北了。这么大的一个大国,我们已经穿越了它。我们站在它宽阔版图的顶尖了。

  他问漠河的人,能不能下水游泳?他见水就想下。人们都说不行,江水太冷。我们只好在略混浊的向东走的江水里洗了洗手。是一九九五年八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我们向回走,看见一大片太阳照在江岸上。有沙土种了瓜,那瓜每一只都露在藤叶外边,半熟的、全熟的都发了光。

  沿着中国最北的一块瓜地走。“一直向北”的题目已经了结。

  站在黑龙江向回看,看见整个的中国。我的北方浓绿而辽阔,更远处的南方,白亮而繁密。如果我是一棵植物,我将永远留在北方,得到大云朵的笼罩,多彩虹的环绕。一棵树必然常住在它的出生地,但是,我不可能是一棵植物,我必须做一个人。

  我们该在哪儿落脚?古人坐在无限空旷中羡慕小国寡民,而我们实际拥有的是包含了八千里路中全部苍云月色的巨大国度。我们从北向南,又从南向北,在永远不能停止,不能平静之中活着。

  我终于知道,在一件东西攒聚得最鼓胀饱满的时候,它就开始暗中消散了。那种一直向北的力,在不可见的地方,泄露着元气。向南和向北,都是我们亲手结成的疙瘩;疙瘩结了,就不可解脱。

  莫扎特说,如果我能使用语言,何必再用音乐。

  我在一直向北,再折返回去的路上,更加不定。我想如果我的眼睛能把我的北方全部看遍,何必再写什么“一直向北”,何必要使用语言。

  我在紫蓝色的绝对空间里,我心里的东西永远纠结不散。像山顶隆起于地面,像水找着它的流域,这就是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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