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本书的大部分文字已经输入电脑之后,我突然接到从东北打来的电话,我从深圳紧急飞到长春,到今天已经有十几天了,我一个字也没写,眼看着交稿的日子很快就到,还有几万字没有动笔。我的爸爸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意识已经混乱。我的每件衣服上都浸透着消毒水的气味。我整天都在医院里,完全无力地守着他,他对着他以外的空间不断地说着话,它们全是真实,只有标点是由我加上去的:
有好人吗?
我早知道是一场空。
全是假的。
神医治神病。
我的傻姑娘呢?
为什么要下这个毒手呢?让人受这种痛苦!
吃饭最卑鄙!
给我眼镜,我看看世界。
我知道,他们商量了,要陷害一个人!
我是一个地工。快给我武装带!
他所面对的空间太大了,大得连个边缘也没有,连一丝回声都没有。它拒不回答。每天二十四小时,我都带着医院味。我就是一个无手无脚无办法的废人,眼看着爸爸的生命吊在最危高的秋千上,被不存在的手完全不负责任地任意悠荡,抛到哪里算哪里。
我爸爸向着广大的空间要他的眼镜。我给他擦那两块厚镜片,挂到脸上。他在镜片后面问离他最近的陌生的人形,这陌生的人形就是我。
他说:“这位医生态度好。”
我只有点头,借机会喂他几滴水。我在他的床前几次被认作医生。
他又问:“这位医生贵姓?我的孩子怎么不是学医的呢?”
他说完这句话,就一直用大眼睛盯着我看。
人最后都是要离开的,就像枣,青过,红过,最后无声无息地跌落在有色的沙土上。但是,有哪一个人在他落入沙土的时候,能是心平气和的呢?人人到了这世上,人人带着不平离开。
他的指尖是肿的,凉的,袖子上是凝血。这世界,到底有没有能力生养滋润抚育安顿人这种复杂的东西?它胜不胜任?它配不配?
晚上,我爸爸问我:“王小妮的书什么时候能出来?我要看看。我姑娘是写书的。我知道,有人要通过这本书整她!”
他的眼睛在这之后,露出几秒钟的恐慌。
在十几天之前,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可能正等待我在三月底预计出版的一本书。我不相信如果那本书如期拿在他的手上,是否会延缓他的病情突变?但是,我在现在,明明确确地知道,一套再宏大的个人作品全集摆放在病床边上,也绝拯救不了这作家的父亲,它还不如一支“杜冷丁”。他的生命,正挥舞在另外一只手里。对于那手,书只是一堆废纸。
我无能为力,那么为什么还要铺平了纸来写这些字呢?
那些青枣和红枣在树上风溜溜垂挂的时候,心里装满了幻想。有一个叫大卫的魔术师,从小就梦想着能飞翔。他用了七年的时间练习,筹划着一场能够飞翔的演出。我看见,他没有借助任何器械,在充满了类似聚脂的白云朵的舞台上空自由地飞。这个大卫,他如果活到了六十八岁的年龄,还能玩这种把戏吗?
生命挡着幻想,使幻想最终无窗无门无路。生命就那么粗蛮地横着,它是一件最无情又最充满欺骗性的死物。
我没有能把我的新书交到我爸爸的手上,哪怕那所谓的书,那刀切出来的、整齐的纸,能摩挲过他已经松如白床单的皮肤。我永远是晚到的。现在,他已经不能思想,不能移动自己的肢体,就像我在那篇“木匠致铁匠”的文章中写过的,我再一次对写作这事情发生了巨大的怀疑!
一九七七年底,曾经有人用力劝我去报考医科大学,但是我当时多么喜欢中文系,就像那个大卫,他多么幻想着飞。关于学医还是学文,是个陈旧无解的问题。鲁迅早已经遭遇到了,学医还是学文,究竟哪一种选择最终能够救人?文章,真能锋利过手术刀吗?
我坐在医院里,没有一个地方坐起来是舒展的。我看见窗外北方的树正从灰色变成了绿色,只用了大约四天的时间。小桃红树上的粉白花瓣被春天的风吹得遍地翻卷。
生的结局,就是死。
在这所日本人侵占东北的时候叫作“陆军医院”的阴森大房子里,我守着我爸爸。手上方便的时候,把他讲的话偷偷在一张小纸片上记,或者写在手心上。他不断地说,更多的话都因我忙着忘了。我想,如果谁能把垂危者的语言都记录下来,它可能是一本最好最真实的生命箴言录。
我能把什么交到我爸爸的手上呢?他已经抖得像一只陀螺。我不是一个善于叙事的人。我偶然在最近两年中写了些散漫的文章,它们离我想象中的好文章,还有距离;同时,我不断地做着回到诗里面去的准备。
写诗的感觉,就是飞的感觉。诗能帮助人离开地面,到另外的一层空间去。写散文和随笔,使我感到很沉,我不太喜欢拖着它,它很少透出空隙和间离给我。而诗能引发出很多迷光,穿透它,把捉摸不清的亮儿,带过来,把新鲜的空流带进来。
“诗人”是个广泛意义上的词。比如现在,我离诗人多么遥远。我更关心输液架上的那只塑料方瓶子。同样,诗人不只属于写出分行的好词好句的人。诗人不是一个职业,它是一个品行。假设这个世上人人都是诗人,也许会呈现消失了的安详。可惜这世上的人种太芜杂太混乱。
现在,我的头脑比茅草丛还慌张,可能将来我会专门为我爸爸写点什么。这个四十年前的文学青年,充满内心矛盾和误会和倔犟不阿的一生,有人去写和没人去写,谁会在意呢?人们看了,也顶多叹一口气,耗费时间一秒钟。
在我心慌意乱地拿着回长春机票的时候,我的儿子抓着我的手劝我:“没事儿的,会没事儿的。”可是,我问他:“一个人一旦没了爸爸,就再也不会有了!”
这事儿怎么能变成没有?怎么能像浓烟,在一阵风里消失殆尽呢?
我把一切能用眼睛看见的东西,都看遍了。谁也帮不到我,什么也不能让我知道,一个人的爸爸没有了她该怎么办?她身上将落下一个黑窟窿。
坐在飞机上,我一直在想,他究竟把什么遗传给了我?
过去,他看不懂我的许多诗。他看着,笑着,站在家里那洒满太阳光的印度橡胶榕前面。
他说:“朦胧。”
我的散文和随笔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他能听说的,就马上到街上去找刊物买,一刻不停地看了。他不是去买一两本,那我会寄给他。他买许多本,还去复印,甚至过胶,掖在他的床垫下面。
看了这些文字,他还是笑着说:“连这个也朦胧。”
其实我知道,他还是看不懂。听见别人在十几年前说朦胧,他也跟人学会了说朦胧。
他看不见他给了我的东西,而我非常非常非常清楚。在他和我之间,隔着完全不同的词语、句子。在那些皮毛之外,那种遥远的丝连根本说不清。现在他手上的藕色已经黯淡,而我手上的还新鲜一些,藕也是一种知道疼的东西。
我简直不敢想,等我手里这堆乱纸,印成一本诗人随笔之后,我爸爸还能触模到它。我用温暖的毛巾擦他的脸,他的胡子太多了,来看他的表妹们都说,该帮帮他清洁一下。他突然很清晰地说了一句:“没有意义了。”
什么是意义呢?爸爸!
后来,他能清醒一段儿了。他不断回忆往事,又间杂着伤心,都是他的病造成的。
他问我:“你的书,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别人的反应是什么?”
他给我口述一个很长的送书名单,他说:“爸爸付钱,买姑娘的书。”口述着,口述着,他就睡了……
突然的,我不怀疑了。我想,一个人哪怕只为安慰她的爸爸,让他有最后的高兴,也值得去写字。
我一贯以为,我为了我自己写作。今天,他比我更急迫地需要它们。过去,我一直问心无愧地做他的女儿,现在,我要问心无愧地安慰着他余下的岁月。为了这岁月,我开始在他能入睡之后写一点——别让他说,姑娘的书太薄了……
他看不清成行的字了。他只能在书的封面上摸索寻找我的名字。那些内容对他永远都朦胧如月色。我记得他喜欢挂有月亮的画。从今天以后,哪怕只为了他一个人,我也要不间断地写。
我在东北动笔写了《下雪》,写了《一直向北》,写了《我们是害虫》,写了《同也不同学也不学》,写了《背后一块大宝石》,写了《木匠致铁匠》,写了《一个人为什么夭折》,写了《生了是公平,死了也是公平》。它们完成在十几个夜里,几乎没有定型的草稿,一蹴而就,本来,它们应当再修整得好一些,但是,我做不到了。
我擦洗着我爸爸的脸,我能做的就是这个。我用热的毛巾最轻柔地去擦他脸上的脏污,然后望着他。我的力量只能做这么多。我不容许一点不好的东西留在他的脸上。
爸爸!我的手,无论去做什么,都会做得最好。爸爸!你可能不全明白,但是,你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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