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同学写了一封真切的信来,要搞一本同班同学的纪念册,包括照片和每人三千字的回忆文字。有同学赞助资金,最后出版一本书,名字也想定了,叫《吉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
主持这事情的几个同学都热心,提前两个月就广发通知。估计已经超过大半的同学都不拿笔了,所以给每个人预留了充分的时间。对于这件事,我保留着置疑,但负责联络的同学苦口婆心,使我不能推诿。
我真想追问他,你想干什么?想让我们追忆逝水流年吗?回忆,是老朽们的事情,我们还没有被红十字的白车载到医院的急救室门口。但是,我把我的三千字写了。
这书最终没有编成,尽管有同学捧着热乎乎的资金和现成的书号。并不是因为笔墨荒疏,念了大学四年的中国文学,把三千个字写到纸上,我想,人人都还能做到。听说,是有一些人拒绝回忆,拒绝写。四年中在同一间教室,住同一宿舍楼的同学拒绝出现在同一本书里面,这件事就半途而废了。
在当代,半途而废不算新奇。现在的人每天都可能萌生出新的想法,成或不成都不损骨少肉。
谁都有理由和权利拒绝一切,人连生命都可以拒绝。在一起读四年书,不说明任何东西,路同而殊归。
有一个教师,他站在一九七八年三月的大学讲台上,当时窗外好像零星地飘着清雪。教师的鞋像只死鳄鱼的脑袋那么软塌塌的。他对眼前互相陌生的学生们说:“现在,你们都坐在这间教室里听我的课。你们记住我的这句话——将来,就在你们中间,有些同学的水平足够给另外一些同学上课。别看今天都坐在下面,甚至有些人连做另一些人的学生都不配。”
我半心半意地听课,也半心半意地记住这教师的话,当时不以为然。
说这话的教师已经离开了讲台。一九九五年夏天,我看见他在北方城市的街道边,那里有一只灰毛驴车前后扭着,他挤着车板,急忙地挑一些紫色的茄子。他讲过的课我都淡忘了,只记住了前面那段无关学问的话。
书本、纸张、桌椅、黑板、墙报,都不是命脉,不可能连接一个人和另一个人。
一九七八年,我们同坐在一个教室里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们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是“同学”。这两个字相连,注定不说明什么。人和人想的不同,受到的感召不同,得到的昭示不同,学到的东西当然不可能相同。所以,我废弃了我那三千字的逝水流年。我站在我的厨房里,突然想出一句不合逻辑的话:同学是什么?同也不同,学也不学!
二
我不缺少同路人。
我坐公共汽车回家,我的家要坐到香港和深圳交界的界河边,是终点站。同时下车的有二十几个人,他们分别走向二十几个门,只有我拿了我的钥匙,进了我的家门,穿上我的拖鞋。
手边的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把它直接交给我儿子。总是有找他的孩子,他们嘻嘻哈哈地聊天。出生于八十年代的人,都是一些电话少年、轻松少年。
古人说:出入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不懂得古人,也不想崇尚古人。
在我们这个安静的家,偶尔出入的,多数是找徐敬亚打乒乓球的,下围棋的,喝酒的。自然,其中白丁极多。白丁也比高朋好,起码他让你像少年那样轻松。
人和人讲话,必须发出声音。声音是许许多多的变体,要两个不同的人在复杂的变体里找到共同,那是难上加难。
我每天可以写八千字,但是我往往不想和另外的人说一句话。我不想谈话。因为写字是好的,是单向的、简易的、唯一的、我可以自由把握驱使的。我不想寻找同路人。
思想的索道,只通向和进入很少的人,与教与学,与同环境同课程,全无关联。
在铁锅里搅拌猪食的农村女孩和大学里的哲学博士导师,他们的笑容在太阳下面同样灿烂。活着,本来不是一件强求的事情,不是捆绑纠集的事情。凡是你的东西,都在你自己的口袋里,谁也拿不走。为什么要呼叫共同呢?
如果大街上出现一排列队者,每个人的手都插到另外一个人的口袋里,步伐整齐地向前走,所有的路人都会注步围观:快看,疯人院的人都给放出来了!
三
两个人在北方的大街上相遇,那是毛驴车和出租车共用的大街。两个人是三十年前的中学同学,四只膀子扯在一起,亲热得吓人。其中一个诉说混得不好,生活艰难,说他自己都感到活着是丢脸。另一个立刻奔向街边带玻璃罩的食品车,买了两只烧鸡,豁亮大声地送那生活困难的。推让了一会儿,困难的人就收了,捧在手上油汪汪的。这时候,谈话的气氛开始转变,收了鸡的人好像立刻就卑谦了。
“文革”,这把纯钢特制的好剑,凌厉地插进我求学的年代,把它剁成粉碎的片断。从一九六六年起,我就没有了完整的小学时代和中学时代。我被剑伤了,但是应当庆幸,我成为一个匮乏同学的人。
现在,我远离家乡几千里,减去了在大街上遇见某一个时期同学的最后可能性,减去了不断地握手、热烈谈起旧事的麻烦。在一座新的城市里,我认识的人越来越少。我几乎只认识我的儿子、我的徐敬亚和我的妹妹。这样很不错,节省了很多谈话的细胞。
旧事没有提,就差不多全忘了。小学的同学我记得最准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小初,一九七七年考进北大,后来转入人大新闻系。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她,我相信她是个好人。另外一个姓刘,我插队,她当了女兵。她从军营里寄给我一对红领章一只红帽徽,都是真正军人的配备。当时我最喜欢它们。小初快十年没见了,女兵二十年没见了。其余的人全部忘掉,留下的只是没名没姓没有面孔的破碎记忆。
我的中学时代更加混乱,只记住一个姓余的同学,开一间个体饭店,围裙上擦得油光锃亮。一九六九年,她总唱京剧,能唱小生,唱杨子荣。我紧跟在她后面听她唱。看她唱得横眉立目,我极其佩服。只是她的眉毛不够黑浓。我跑到学校门口一只煮沥青的锅里挑了一些沥青,等待凉了,搓成两条“眉毛”给她粘上。节目唱完了,沥青已经揭不下来,结果粘掉了她本来稀少的眉毛。她的脸上少了一些东西,脸显得又白又大。
几年前见过她,纹了眉,跟贴了两条黑毛虫差不多。
还有一个女生,在农村中学认识的,长得像一个皮球,眼睛、鼻子、嘴,分别都像小皮球,走路也有弹性。她也是插队干部的孩子。我记得她母亲让她父亲吃一瓶农药。那母亲的声音很尖,说什么农药不苦。那父亲如果消失了,她们母女该不会受那么多苦。我记得那瓶子是黑褐色的,现在想应该有500CC的容量。她父亲没喝,他说怕那味儿。那母亲对一切人都不太好。我和“皮球”到割过豆子的地里去拔豆茬,手出血了,我们两个一起哭。没见“皮球”快有三十年了,听说她现在国外。
能被我记住的这些人,表面上已经没有什么再是共同的。她们都不以写字为生。我们只是同学,一起学过加减乘除,这些连卖大葱生姜的人都算得飞快。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学过什么呢?
至于她们的内里,我更加难以知道。三十年前的内里到今天还能不变吗?
我的儿子在圣诞节前后收到了一些同学送的漂亮的卡片。可惜,我看不懂,全是英文。他并不准备回送。他说没那必要,送来送去太麻烦。他的心思全在院子里。他拿了绿豆、黄豆、蒜头和大米往外走。他总是偷偷把家里的一些能成为种子的东西撒到院子里。他是一个只管播种,不思耕耘的现代农夫。他只是想看种子发芽。
我说:“大米是不能发芽的。”
他看着我:“我知道你种过地,种地不算知识。你的知识没我多。因为你们都没好好上过学。”
最近他和同学一起热衷于研究超光速飞行器。他会跳过来告诉我,从理论上讲,超光速飞行器可以携带人类回到过去,可以追回历史,能见到过去曾经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非常遗憾地说:“可惜,只能看见历史,不能改变历史。你只能是一个旁观者。你选择吧,回到七岁,十二岁,还是十八岁?”
我不想改变我的历史。和十个人一起同过学,和成百上千个人同过学,都是一样。一个人不为过去而生,更不可能为他的同学而生。我现在这样就很好。现在,就是最好。
四
有人想重见事物的原貌吗?旧事,还会有原貌吗?
我回想任何一件旧事都飘忽不定,哪怕再想追寻真实,再不想纂改它,它也不给我展露原貌。人变了,原貌紧跟着就变了。记忆,是永不定形的。
一九八一年底,大学毕业前,是在寒冷中往家里搬书。到了一九八七年,那些书又坐上火车,经过黄河长江,经过许多大铁桥和山洞,它们个个尘土满面,到了一个新家。大迁运之后,那些旧书一年里也不翻开一页两页。
一九八○年春天,是所有的树都准备拱芽的时候,我背着拖到腿上的大书包,到校图书馆去。我不止一次地向老师借左拉的《萌芽》,老师总是说,那是自然主义作品,不能外借。越是见不到那叫《萌芽》的书,越是感觉看了它肯定所获无数。
好像有左拉的另一本书,在一个同学的书桌里,包了牛皮纸的封皮。那同学每一个晚自习都看那一本书,总也看不完。我不知道他都看出了什么子午卯酉。
现在的书店里早就有了精装本的《萌芽》卖。我早看见了那两个视觉上轻盈俏丽的字,不过从来没想再去翻它。
一本书,能给所有的人相同的启示吗?
从接触到书的那一秒钟起,每一个取书的手,就已经是歧路上的一只亡羊,各朝着各的方向逃奔,也许只有枪能把它们追回来。因为吃了子弹,它们死了,规规矩矩地被摆放一排,准备剥皮煮汤。没有枪的追赶,它永远向着不同的远方跑。
我听见有人说,七七级是一种“现象”。我听了很好笑。凡发生过的事情都是“现象”。所谓的“七七级”,在我的印象里,就是像囚徒一样排队,等待一勺玉米面粥。每个周六的中午踢着食堂的大门,敲着饭碗,等待那两只让人一闻到味儿就失明失聪失去全部仪态的肉包子。
一个大学同学打电话来,说北京同学的聚会,有些人每次参加,有些人总是躲避得很远。我说,同学这个词其实不沾染一点感情色彩,顶多说明某人与某人在生命的一段短促时间里相互距离近一点,别的什么都没有。
书在装订了之后,整齐地码在教室的讲台上,它在那会儿是同样的,它进入每一个人的书包就永远地不同了。
没有什么链条能把不同的人连接起来。连接人的只有血脉、利害、苦难和思想。无论牧人的栅栏多么坚固,无论山羊们挤在一起发出过多么近似的叫声,最终,它们只可能是歧路上的亡羊。
所以,我站在这事情的尽头说:同也不同,学也不学。
五
有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下正在写字的手,仔细反复地看它。我想,这是使用了四十年的东西吗?这是那个爬在谷子地里薅草,薅得手指头又肿又绿的人,是她的手吗?那手,怎么样又回到了软细的今天?
一九七七年冬天,农村小学校墙上结满白霜,有几公分厚。那天我起得最早,我要去参加高考。我的手走在路上就冻僵了。人人拿不住笔,人人到那只冒烟的铁炉子上烤笔,笔也僵了,我是用僵死的手和笔答的考卷。
那张卷子简单到了极点,我现在还保留一份史地考卷的草稿纸,题目:按中国历史的年代,排列出汉、晋、明、宋、唐、清、元……各朝代的正确顺序。我把这纸给我儿子看,这孩子笑得前仰后合。他滚到床上去笑。他说,你们是不是弱智呀!
我们就是这样一批大学生,能够排列出自大汉朝到大清朝顺序的大学生。排对了的,就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举着同一本书,带着同一种校徽。
不可改变的是,我的大学同学一共八十个。今天我还都叫得出他们中的大部分名字。在毕业照上,他们都比今天年轻和单纯。
我对徐敬亚说,我不是当年的我了,你也不是当年的那个徐敬亚。坐在吉林大学中文系七七级最后一排写字的那个徐敬亚,那个穿蓝色涤卡制服、尖锐锋利的人已经不见了。他说,那只是我们的毛坯。
我从来不感慨岁月,我只感慨思想的变异。其他的七十八个人肯定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们了。经过三十六变、七十二变,没变的只有名字,横竖笔划,三个字的,两个字的。也许哪个人已经有了外国文的名字,哪个人请了测字算命的先生,花费了银子,改了新名字,那么,我就完全不认识他了。
如果有时光机能回到过去,我不想在求学的年代停留。我宁愿看看另外的时期。我喜欢会见那些没变的东西,太大的反差使人没味道。
我家那本红塑料封皮的中国地图册,在我和徐敬亚插队的那些地方,都被圈点过,连通向那里的公路,都被用彩色的萤光笔勾出来。在城市地图上,我们生活过的街道也画过记号,只是没有在读大学的地址上画过一点一线。
单纯的事情很容易被记住,可当事情向着顺利扭转变化的时候,阴晦、杂质和混浊就来了。
现在,徐敬亚在我十几米外,他坐在那儿看他的电脑光驱。他好像准备钻到光驱里面去。他离我这么近,只要叫一声,他就能应。其余的同学都散了,欧洲美洲都有。阪神大地震还把我们的一个大学同学从床上震到了地板上。我相信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把这么多的人重新集中到一起,哪怕集中在一本书之中。我们没有共同患难,所以缺乏纽带,我们之间并没有结实的纽扣和带子。
有一个同学寄一封信来,也是从日本。她让我写信给她,但是我没写。人写信都有一些具体要交待的事情。我和她之间没有这些。那么写什么呢?写一篇非写作性质的散文,是抒情还是叙事?那些陈滥的套式!我什么也不想写。
我写过一首诗,没发表过,叫“许许多多的孩子”。它的想法是在北师大教师宿舍里出现,是我给一个同学的儿子洗那双小脏手时候的感觉。那是一间公用的水房。水盆在见到孩子的手之后,马上就污黑了。肥皂像一条胖鱼。我抓着他有肉的小手。我想,一个人真应当有许许多多的孩子。
去会见那些同学,还不如会见他们的孩子。我愿意认识他们每一个,只要别超过十四岁。
六
有一只苹果,我左右端详,都判断不了它的内部有没有核。我判定不了,在今天,人性和科学都荒诞地裂变的时刻,我手里的苹果是真的,还是假的,拿到眼前都分辨不清。连眼前手上的东西,我都看不透,对于那么遥远,那么不相干的、仅仅是同过学的一群人,我只能放弃端详。
一个人真的东西在哪儿?他的核在哪儿?我问任何一个人,一个完全陌生者。他马上就坦诚至深地指给我。他指他的腹部,而我只是看见一根手指头。
能让所有的人共同想去亲近的,只有太阳、水流、星光……甚至静卧在我们身边的候车亭、绿化带……不同的人,就是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也是不同。
我坐了四年的大学板凳,没有任何一位教师在课堂上告诉他的学生:你要保持住你本来透明的品质,它值得你保持终生!教师只负责他的一门课程,只负责对着学生们说话。
那穿了一双鳄鱼头一样鞋子的教师,他没有望遍他的八十个学生,他没有说:“永远地,请你们记住,谁也别想训导谁。你拾取你该得到的东西,你拿好你自己的那一份。”
这一切都没有。那么,“同学”是什么呢?
我是我自己,他是他自己。
同学,什么也不是。
阅读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