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然忘记了许多细节，把在农中的事情忘光了，总之是不愉快。学生和教师使我感到复杂和险恶。这里面一定也包括了我从城里到农村的不适应。

　　中午，好像天气是热的，操场上有一层阳光造成的雾。由学校通到国道的路上是两排大杨树，我看到我母亲的妹妹从杨树间出现了。我的姨是医生，她搭了车从城里来看我们。我说：“姨，我嗓子疼。”她让我张开嘴。她说：“我的天呵，全是脓点了。你得吃药呵!”她说了，我才知道我应当吃药。我带着姨去乡下的家，还是挎着粪筐，筐里装着没什么书的书包。那一年，我最喜欢的东西是牛粪，因为它体积特大，远远地看见冒出热气的牛粪，简直可以用丰盛大硕大去形容。捡到带泥土的牛粪是最快乐的事情。有农民的孩子放学的时候把学校粪堆上的粪装几块在粪筐里，第二天早上再背回来，翻来复去地运作。他们永远能完成交粪任务。这样的事我做得来吗?交不上粪是要挨批评的，围住了被众人批。农中的女教师有紫茄子一样的脸，只会愤怒的紫茄子。

　　我的嗓子可能像今天人们在鲜花店买到的一束满天星那样，结满了白脓斑。没几天，我感到心乱，我看见母亲抬着一根瘦的手腕，她在摸我的脉，一分钟一百二十次。我母亲是我见到的少有的坚强的人，同时她又很容易哭，眼泪落在高粱秸编织的炕席上。大人的害怕更增加了我的害怕，心跳得更乱，人不再能坐住，好像身体里钻进去一只奇怪的大东西，那东西无休止地撼动。

　　五

　　我坐在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听到了父亲沉重的喘气声，乡村土道，路面极不平，我们在泥的车辙里走。进城的长途汽车在停靠这个小站的时候人早满了，几乎没办法挤进去。我们拼命向上挤。车门在背后挤住了。父亲，这个奉行着万事不求人的人，突然说：“哪位同志给挤个地方，让这孩子坐下，这孩子得了心脏病!”我被全车厢上人们的眼光和父亲的口气吓住了。马上就有了座位。而我只想从那辆破汽车上跳下去。那些人，他们全知道我的心脏坏了。哪有小孩的心会坏呢?很多肮脏的脸不断地向我看，我无处躲藏。

　　第一次看见血管是蓝色的，在橡胶带子下面鼓起来。是什么药，在两秒钟之内就不再感到我的身上多了一颗狂蹦乱跳的心。医生说，好像是上呼吸道感染引起了风湿热，风湿热侵蚀了心脏;而且没有对症的药，只有吃些阿斯匹林试试。阿斯匹林在当时是治感冒发烧的药吧。

　　六

　　从那时候开始，我不愿意对任何人说我心脏不好。我决定把它隐藏起来。但是，不断地使我感到有一颗心脏的历史开始了。

　　有一只坏了的闹表，每到早晨八点钟它自动地开始闹。我只好把它用纸包上塞到没人房间的抽屉里，让它在那儿响。第二天，我才想到了更加简单的办法，卸下电池。我不给它电，它肯定永远不会再响。一星期之后，我才醒悟，把它扔掉不是更好?但是，不可能用这套办法来处理心脏。那是父母给了我们的东西，本来它是好的。另外出现了一股破坏的力量要支配它，驱使它成了我不能战胜的对手。虽然，我注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不明的力量从空中取走，可是游戏目前还没有结束。我这个人还没被终止。不幸的是，我已经见到，有人从这场游戏中取走了属于我的皮球，随着它的喜好去践踏，并且说：这也是游戏规则之一。

　　有一种新的观点，说要想缓解心脏的疾病可以尝试改变原有的性格，我理解是为了长久地苟活，变成一个愚钝的人，变成一块质地松软的木头，像药瓶上的软木塞那样。难道人为了延长寿命，就要自愿报名去做一块软木塞?

　　在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开始去理解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任何一个时间段，想遇到善是多么困难。我可以避开恶，但是，我会在清风月明中领受到极细微的善。从恶里面战战兢兢逃亡出来心脏，同样地经受不了善。人可以不气愤，却很难不感动。所以，心脏是很难麻木而日益向着好改变的。

　　七

　　在农中的东面有一块困置的荒甸子，没有人去种庄稼，盐碱太重了。土层表面有稀少的野草，土，显出灰白色的层面。我经常一个人到那块地上去坐着看天。农村的天空真是好看，心情在那儿平静下来。那甸子很荒凉，偶尔在一些地方凹陷下去。土被取走了，带着草根，这种土铲起来被称作“垡子”，能直接垒成墙造猪圈，也能盖人住的房子。我坐在取过垡子的土坑边上，看着太阳出血一样下去了。我的手里常常提一根食堂师傅用过的烧火棍，防止有野狗窜上荒甸子。如果能把心撂在那地方不要了，其实也挺好，省了它无缘无故地乱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