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以为心脏是在和人作对,它为什么不是钢铁一样坚强,由特殊材料制成?
一九九五年,我在兴安岭认识的一个写诗的朋友,他带我们看到了辽阔,看到无拘束的马和同时出现在天空上的几道彩虹。临离开之前,他告诉我,他的心脏也不好。两年之后,突然听说他的去世,并不是因为心脏,是肾。一个刚到中年的人,神色中充满了怯懦的人,说消失就消失了。没有谁能出来解释。
是自然的力量,比一个恶人一件坏事大得多的破坏力。再胆小的人也逃脱不掉。所以,我说,我的心脏也许正是为我这个人的写作而生。我不会把它安放在保险箱里,它要随着我在风雨飘摇里向着远处走。再优良的马也不会在马厩里呆一生。它是我的敌人的同时更是我的朋友。
十五
我母亲坐在对面,她怎么再能像我小时候看见的那个母亲那么美丽?她在今天说:“你值得吗?”我看见,父亲不在以后的家里,一切都留在原位。橡皮树还在窗前,君子兰正在开花。暖气片上并没有搭着湿的衣裳。在这个空间里,人越来越少了。
农民拿上自己地里产的蒜,辫成蒜辫子,搭在肩上赶集,一辫蒜换回了一只黑泥大盆。这种时候,头上顶着大盆的农民可以在回家的路上掂量,这交换值得或者不值得。有些时候,从种蒜到辫蒜辫子,好蒜的大个儿,蒜辫子的沉实,加在一起已经超值。这里面没有了等值的观念。人们最习惯使用的角度被忽略。我正在做着的就是值得,既然没有东西敢站出来承担责任,解释一个能跑的人怎么会变成坐轮椅的,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怎么会心脏受损。
十六
火把燃烧起来,天空中的烟团比云彩还要黑浓。非洲某部落酋长的儿子按风俗吃掉了死的父亲的心脏。他的族人们围着生者和死者跳舞歌唱,赞美着这个过程。他们都相信,酋长的儿子将从那苍老不死的心脏中得到勇敢和权威。
在诗人们那里,把心献出去,曾经作为一种重要的象征手法,到九十年代,诗人们还写过类似的句子。
多么简单,我们经过了助产士的手,经过了台秤,经过姓名的确认,老警察在手上呵着热气,做好了关于我们的那页户籍登记,没有接受过洗礼或者祝福,没有领受使命,在漫无目的当中,只有把以心做事作为我们这一生的目的。
十七
我向母亲说:“我早晨、中午、晚上的饭都按时吃,晚上十一点半睡觉。”母亲放下心,用一块洁白的布去擦亮橡皮树的叶子。
其实,我整整一天只吃了一只丸子,喝了六杯橙汁,我的腿完全坐麻了,地上全是我甩出去的纸。汹涌不枯竭的感觉完全是一支不休止的少年鼓乐队,行进中的鼓和号角,不强制性地打断自已,就没办法睡觉。
那种完好而沉闷,像铁球一样健康的心脏怎么可能给它的主人创造出这种乐趣?都说对付出者要感激,那么,我们只有感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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