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自己去药店买复方丹参片。卖药的人发出上海一带的口音,已经认识我了,她说:“老人家吃这种药好,药性温和又便宜。”但是,她也不错过时机,向我推销新药。它们要贵好几倍,而且没试过不敢胡乱吃新药。我说:“老人家要的就是这种药。”那个人退回去,不再殷勤了。
我们人是不可能明白的。比如我,到今天不明白我的心脏发生了什么病变,被什么东西侵蚀了。要弄懂一件事情是妄想。我们总是可能片断地了解前因,但是永见不到后果。
十二
有一个十五岁的农中学生被带到公社去,公社干部披着大氅,抽烟抽得满屋子的烟气,座山雕一样盯住那孩子。他让孩子交待犯了什么大错,孩子一口咬定没错误。“你抄了一条毛主席的诗,还胆敢说是你写的,你知不知道这是反革命!”孩子说:“那诗不是毛主席写的,是我写的!”“你有什么证据?”孩子马上默写了一首七律,其中抽出每一句首的第一个字,再拼合起来,正是一句骂同班同学的粗话。公社的人没说什么把孩子哄出烟气滚滚的房子。
在一九九七年向我叙述这事情的人,一点没有惊慌失色,好像讲述一件别人的经历。当时他和我的经历一样,也是下乡干部的孩子,他被恐吓成反革命的时间很接近我第一次心脏发作的时间。虽然,当时的他可能瑟瑟发抖,他的心脏却完好无损。
我确信,我们同经历的那个众所周知的背景只是一个小的诱因,甚至只是时间上的巧合。我必须把我放回到我纯个人的位置上。打击的拳头正巧砸在我最弱的地方。
人必遭受打击,这是最大的真理。
十三
我不断地看表,五分钟看一次,等待着下班。坐班是逼迫我这个人下地狱。在电影厂工作的一段时间里,我快把手表看停了。回家的时候要穿过日本人在“满洲映画”时期留下来的一连串高大黑暗的摄影棚,一个人走在里面有随时会迎面遇见恶鬼的感觉。有些棚里在搭景,有些在拍戏,拍出狼哭鬼嚎的声音。前面的正方形光明越来越大,我一直走到天空之下去。老院子里永久地停着两辆旧式汽车,冬天,雪半埋着它们。整个厂子里的人都穿梭着为剧组服务,拍出让观众无故被胡编滥造的情节蒙骗的片子。
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演员对话过,如果有那种机会,我将问他在处理狂风暴雨的情感冲动的时候他心脏的感受。没听说哪个演员因为戏,伤到了心脏而停戏。他们的心都用绒布包裹了,像黄金首饰一样留在家里的首饰盒中了吗?演戏是不会伤人的吗?
由于我不懂英文,因此不属于能记住演员姓氏逸闻的人。我看过三部由同一个演员出演的片子,香港的译名分别是“不一样的天空”,“如果重新开始”、“全蚀狂爱”,后一部涉及了法国诗人韩波和维尔他的感情波折。三部影片一部比一部辛酸。那个年轻的几乎还是个孩子的演员来自哪个种族的?那正在发育中的心脏不会被那强大的辛酸波动所侵蚀吗?
印第安人抓到了猎物,要取出带血的猎物心脏,双手把它举向苍天去念诵,据说,猎物会因此重获自由。也许演员是那些无心的猎物的再生,这世界上的一切,他们事先经历过了,所以,有了戒备,不再带着心回来。
十四
如果我把纸摊开,开始写字,必然有一系列的东西在写作中被损害中伤:时间、圆珠笔、纸张。在一切物质损少的同时,更要付出属于我私人的东西,它是我最可宝贵的。我永不可能用尽天下的纸笔,但是那本来就弱的心脏成了我唯一的可奉献之物。
有人看重写作的技巧性,他们能够在那中间得到乐趣。而然每写出一组诗和一些文字之后,我放下纸,走到窗外去,看见草坪上的人悠悠地在柳桃下面走过,笑得跟傻人一样,我感到心脏有一部分亏缺,它被取走以后留下的缝隙只有我能感受到。冬天,北方的大地被冻出了裂缝,孩子们的陀螺掉下去再也找不到。大地的自愈重合能力是人能够去妄想的吗?
寄走关于萧红的长篇《人鸟低飞》的那个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在厨房弯下腰去取一件东西,很可能是一只土豆,突然,心脏的狂跳又发生了。我知道又是阵发性心动过速。我似乎已经等了它很久,一边写,一边感到心的损伤,而它正好在该它出现的时候来到。我摸到床上去。虽然还有眼睛,还有视力,但是,我的确是摸过去的。那种狂躁不安的跳使人的一切感知系统都在快马加鞭之中淡化消退。慌乱持续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我等着它结束,好像等待最激动的诗的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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